6 仙人墳五
花清澪第二次下翠螺山的時候,腋下夾着紅羅傘,傘底暗藏了只騷話不斷的小鳥妖。
分明在山上就已經咯血不斷了,這一路上,小鳥妖卻偏偏要強撩他。
“美人,咳咳,你這是要帶在下去哪裏?”
“美人,你穿紅衣裳真好看!”
“美人,你怎麽不說話?”
尋常百姓肉眼瞧不見妖鬼,也聽不見這鳥妖在叽叽喳喳。但是花清澪只覺得耳朵都要生出繭子了!
他本來斜躺在畫舫內,手邊執一壺桃花中午,眼下叫它唠叨的,玉潤手指抖了抖,長眉微蹙。“如果還想活命,就少廢話!”
畫舫是找本地最有名的悅來館租的,裏頭自帶了六七個粉頭,穿紅著綠,還有兩個半抱琵琶正在撥弦。
花清澪這句狠話出來,滿船弦樂聲突兀地停住。随後噗通噗通,伎樂們紛紛低頭跪下,領班的龜客趨行至他身前,點頭哈腰陪着小心。
“花公子,是哪個沒眼色的惱了您?老奴這就帶她出去掌嘴!”
哪來的凡間樂伎敢惹他?他浪蕩人間百餘年,熟知各處花街柳巷,綽號“千金公子” ,歷來對這些飄零風塵的弱女子美少年很是和顏悅色。
花清澪不打算今日破戒,毀了自家名頭,于是勾唇,笑得月明風清。“不妨事,是我自家喝醉了。說的醉話。”
廣袖輕拂,左袖底下的拇指、食指與無名指捏訣,心裏冷笑了聲。
擱在案幾旁的紅羅傘驀然收緊,有道肉眼看不見的紅光一閃即逝。躲在傘底偷懶發牢騷的小鳥妖頓時被咒法卡住了喉嗓,細長鳥喙一張一合,卻再發不出半點動靜。
花清澪垂眸,滿意地啜了口酒。
“公子,還要聽曲子嘛?”
薄紗掩胸的樂伎咬着唇湊到他身邊,螓首微低,胭脂香氣缭繞于前。
“再來首《未央》,”花清澪微笑颔首。“不僅要奏琴,還須有……舞翩跹。”
翩跹正是湊前來與他說話的那位樂伎。聽了他這句調笑,頓時粉面微紅,斜斜地乜了他一眼。在低頭退下去時,回身錯腰,霓裳袖旖旎撩撥起半船風月。
在洛陽城,千金公子是位貴客,而且是脂粉樓裏難得的好客人。他出手闊綽,又愛清雅,經常一點就是五六個姑娘,只需要給他唱個曲兒說說閑話,就能抵尋常客人一個月的過夜資費。分明長得比她們還好看,卻不肯輕易與誰度春.宵。
翩跹偷眼觑過去,臉上飛的紅霞越發美豔。像是偷嘗了他壺裏的桃花醉。
霓裳羽衣飛旋,紅藍飄帶漸次缭亂,畫舫內再次響起絲弦琵琶曲。花清澪眼眸半阖,修長手指輕輕打着拍子。下界雖然歌舞遠不及碧落天他那座仙宮,但是勝在快活。
餓了吃,困了眠。
總好過魔獄三百年烈焰焚.身。
失去了仙骨,他所能倚仗的只剩下神魂。萬年天仙之魂,熬到後來,諸多辛酸都湮滅成塵。難得留個愛好,就是酷愛這世間一切歡愉。
可是今兒個顯然不是時候。
翩跹疊腰勾足,玉雪般的足踝系着銅鈴,叮鈴鈴,舞到正酣處,船身突然劇烈震蕩。衆人只聽得艄公慘叫了一聲。水下似有什麽東西困住了畫舫,案幾杯盤紛紛墜地,噼裏啪啦,遍地都是碎片。
花清澪驀然探手取過紅羅傘,輕煙般蹿了出去。“何方宵小敢來鬧事?”
畫舫甲板咔嗒咔嗒輕響,浮在芝葉河,如同一片被卷入汪洋大海的枯葉。芝葉河連着白水,兩岸十裏垂楊,是仕女游子慣愛聚集的繁華地界。
花清澪今日登舟的時候,還見着許多游人市販,可是如今他站在船頭,腳下橫七豎八地倒着幾具屍首,岸邊靜悄悄的,人聲皆無。
一縷若有若無的魔氣,沿着不斷煮沸的芝葉河河水漫過紅衣。
“姓花的,我須是好心好意地待你!”
“你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
一粗一細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花清澪垂眸輕笑,豔麗紅袍領口直挂到小腹,左手撐開紅羅傘,墨色長發在船頭春風裏飄揚。四月暖陽下,他笑得極度憊懶,卻又慣常美豔。陽光照在他領口處,大段皎潔如玉的瑩白。
踏着芝葉河水波冉冉浮出水面的合歡宗宗主目光貪婪地落在他身上,然後就再也挪不開了。色.欲一起,口氣頓時和軟。
“本宗主損失了三位元嬰期長老。”
“花時,你須得賠我!”
籠罩于黑色鬥篷下的合歡宗宗主身形高大,雙肩不正常地聳立,戴着一張似笑又似哭的白底木托面具。每次開口說話,都會同時冒出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外人都道合歡宗神秘,又道合歡宗在北俱蘆洲悍然不可動,可是于花清澪,不過二三跳梁小醜。昔日不動他們,甚至隐姓埋名地與合歡宗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小雜魚們交往,不過是因為他的墳就藏在合歡宗勢力地界,他須有些耳目。
在地府值差時,倘若北俱蘆洲有甚風吹草動,須也有人給他通風報信。
但今兒個恰撞上花清澪心緒不寧,耐性又極差。他撩起眼皮,突然間冷笑道:“你也須知我是從魔獄出來的。”
合歡宗宗主有些茫然。下一瞬,他就忘了去想為何今日的“花時”神态如此不耐煩。白底木托面具後那雙眼睛貪婪地盯着花清澪紅衣內春光,連攪動河水波瀾的法術都忘了收。
合歡宗宗主指尖扣着法寶奪魄刃,觑着美到勾魂攝魄的“花時”,忽然舍不得下手。
芝葉河血味彌漫,空氣中浮着一絲一縷奇怪的香味。
“噬……”
“……噬魂?”
合歡宗宗主眼睜睜看着畫舫在他眼前如氣泡般消失,視線內起了濃霧,畫舫邊廓隐沒于濃霧中。他見不到畫舫,更見不到畫舫船頭絕色的“花時”,在不祥的血腥氣裏,盤旋于白底木托面具前的那股奇異香味卻越來越濃。
香味襲人,終于徹底掩蓋了血腥氣。
“花時你個混賬!”
“花……大人,饒命!”
合歡宗宗主大驚!張開口,尖細的嗓子在求饒,粗噶的聲線在慘叫。一粗一細,聽起來分外讓人毛骨悚然。
三息後,粗嘎聲線的慘叫聲漸漸變弱,變成了一連串不絕于耳的尖細怒罵聲。怒罵聲最後又無可奈何地,化作一聲聲尖細的哭聲。
“花……花大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您饒命啊!”
合歡宗宗主到底不敢與“花時”正面相抗衡,又因為貪色失了先機,只得在噬魂術蠶食靈氣之前,敗走麥城。
芝葉河連着白水。畫舫在濃霧中飄然離開妖鬼橫行的芝葉河,不知何時已悠悠然浮蕩于流入凡人皇城的白水。江面鼓動不休的喧嚣聲驟然停下,水面漣漪漸歸于平靜。半柱香後,一直隐沒于白霧中的畫舫晃了晃,再次出現于世人眼前,那些被合歡宗宗主殺死的凡人倒卧于船頭,血跡沿着烏皮靴蜿蜒滲入甲板縫隙。
花清澪撐傘立在船頭,緩緩回身,望向倉惶地趴在艙口張望的樂伎們。“江湖仇殺,不慎誤傷了民船。眼下已經退了。”
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
龜客扒拉開一衆穿紅著綠的樂伎,腳步踉跄,趴跪在花清澪面前。“千金公子,這、這些屍首?”
顫抖的手指,指向船頭不幸罹難的艄公與悅來館仆役。
花清澪垂眸嘆息。
“阿保叔,”翩跹壯着膽兒拎着裙角走出來,戰戰兢兢地勸道:“千金公子須不方便見官府。要麽,咱們還是先把船搖回去,找媽媽出面?”
“呸!”龜客啐了她一臉。“你懂個屁!死了這許多人手,館裏頭不先尋我要個交代?我如何交代?這些江湖上打打殺殺的,須不是我招惹的!”
叮鈴哐當。
十幾錠燦燦的雪花銀滾到龜客腳邊。
龜客順着銀子往上瞧,就見紅傘下的花清澪一臉倦容。
“給這些枉死者,都買副薄棺。”
“是是!多謝花公子!要咱說,還是咱花公子宅心仁厚,宅心仁厚啊!”
花清澪擡腳,幾步就從船頭飄到了岸邊。身後是拿了錢的龜客與一票樂伎們,說話聲漸漸低下去,翩跹落在他背後的熾熱視線卻一直沒散。
直到拐了個彎,進了芝葉城的主城門,紅傘下傳來小鳥妖奄奄一息的厭世聲。
“原來你喜歡的是凡人。”
花清澪置之不理。交了路引,又規規矩矩地排隊入城,身後是絡繹不絕的商販隊伍。他混在凡世間,沿着大街小巷穿梭自如。在路過橋下的時候,甚至還順手買了枝新開的海棠。
“你買這花作甚?”
小鳥妖不解,又問道:“難道你還要去送給那些樂伎?”
花清澪勾唇,反手将海棠簪入鬓邊,墨色長發随着暮風輕輕飛舞。
“噓,待夜深了,你如果還沒死透,”花清澪難得回應了這只小鳥妖。“某帶你去衙門銷案。”
“銷、銷什麽案?”
小鳥妖直覺不妙,撲騰着翅膀,在紅羅傘內掙紮不休。
芝葉城與洛陽相鄰,洛陽是凡人的城,芝葉城內卻多有妖鬼橫行,更有魔修聚集。小鳥妖突然想起有關這人食鬼的傳言,朱紅色鳥喙輕顫,聲音沙啞。
“美人,你別是要吃了我吧?”
花清澪頓住腳步,輕笑挑眉。“嗯?這主意不錯!”
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鳥妖雙腳直挺挺繃住,鳥眼一翻,躺在紅羅傘內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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