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三途河

黃昏之時,花清澪如游魚般靈活地穿梭于芝葉城衆妖鬼之間,鬓邊插着一枝鮮豔欲滴的海棠花,施施然走入芝葉城蒹葭巷尾的一間字畫鋪子。

啪嗒一聲輕響,花清澪收了那柄吞噬妖鬼的紅羅傘。

字畫鋪子看起來陳舊的很,烏漆木板斑駁,兩枚暗金色銅環安靜地伏着。黃昏霞彩籠住花清澪周身,越發襯托出那襲紅衣隐隐然帶有一種妖異的美。

花清澪垂下眼眸立了片刻,擡動玉潤手指,吱呀一聲,他推開字畫鋪子的烏漆門。如往常那樣,三尺高的櫃臺後空無一人,鋪子內四面牆壁挂滿了卷軸,東南角有處梯子,可順着梯子爬入二層閣樓。

花清澪在梯子前立定,豔麗紅唇微動,不知念了句什麽咒語,室內突然卷起陰風慘慘。陰風像是自帶昏黃色的沙子,蒙蒙的,連他身上那襲紅衣都變得格外郁暗。

風聲靜下來的時候,花清澪已經飄然站在二層閣樓窗前。尺餘高的窄窗半開,二樓窗外有株枝葉秀美的樹。樹梢挂着盞燈籠,熒熒一點光。

小鳥妖費力地從紅羅傘底探出個腦袋,眼珠子不動聲色地轉了轉。“這是什麽樹?”

“這樹生長得慢,木質細密,堅硬不開裂,陽世的人歡喜用它來雕刻往生錢版。因此,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司命樹。”

玉雕般修長手指輕探,從樹梢取下那盞燈籠。

白燈籠紙,黑字。

小鳥妖逐字逐句地讀出來,歪着腦袋,眼角餘光泛起一股奇異光彩。“虛、無、界?”

“嗯,那處也叫黃泉。”花清澪垂眸,笑得漫不經心。

假鳥妖*真淵主縮回腦袋,心道,少蒙我!直至上界崖涘帝尊隕落,彼岸飄揚起優昙花,地獄才逐步分離,漸與血淵、魔獄合并為淵獄。到如今,淵獄已足有三十六個入口。

虛無界,不過是淵獄第三洞的一部分,連着地獄黃泉口。如今勉強算統歸于厭落轄下,在凡間人口中,虛無界又另外有個名字,慣來被呼作地府。

……清兒呵,你當本王治理淵獄這三千年,是吃幹飯的?

但化身成小鳥妖的淵主選擇了不拆穿,只伶俐地拍了拍翅膀,假意奄奄一息道:“聽起來,這不是個什麽好地方。”

咳咳,鳥妖朱紅色長喙順勢又咯出一串血。

花清澪腳步微頓,斜斜地掃了他一眼,桃花眼微眯。“怎麽,不喜歡?”

——不喜歡?本王敢答一句不喜歡,你肯定就順手把本王這具鳥妖化身給撕了。

小鳥妖*淵主說的越發可憐。“美人為何要去虛無界?難不成,你當真要吃了我嘛?”

“呵!”花清澪不置可否,手裏提着白紙燈籠,墨色長發如水垂在閣樓地面。昏晦不明的光線中,就連聲音都逐漸變得飄渺。“倘若你不死,又養肥了,或許還值得一餐。”

嗯。

嗯?

小鳥妖*淵主喪氣地垂下腦袋,楚楚可憐地,就連啾啾聲都弱了下去。

白燈籠裏的熒光突然嘭地一聲,炸裂開無數朵暗青色煙花。在花與霧都散盡了以後,蒹葭巷尾這間字畫鋪的二層閣樓內已杳無人跡。

司命樹樹梢上的枝葉無風自動。片刻後,又倏地冒出一盞新的鬼燈。

白燈籠,黑字。

【虛無界】

**

入夜後,梆子聲沉悶而又悠長。

花清澪眼眸半阖,躺在淵獄第三洞的地府府衙後頭,翻來覆去地,仿佛又再次見到了瑤池。

“義父,我怕是要死了……”

一雙冰涼的手自背後抱住他,帶泣音的少年語聲蕩在水中。瑤池畔,雪白刀光飛雪般一片片劃過眼前,金色屍骸堆積如山。

花清澪大力推開纏抱在他腰間的那雙手,勾唇冷笑道:“死便死吧!死了後,還有幽冥黃泉……”

“義父!我怕是,不得去,嗚嗚嗚……”

那少年聲音貼着他耳邊哭。

花清澪猛然坐起身,眼皮一睜開,窗外模模糊糊有光,卻無日月星辰。有更夫敲着梆子經過,口中喊道:“三更天了!各差官起來值班送魂歸咯!”

三界六道,地府幽冥路。

花清澪有許久不能回過神。從魔獄破境後,他隐姓埋名,化名花時。行走于人世間,他是陌上人如玉的千金公子。摘下司命樹上的燈籠,他便是淵獄第三洞虛無界的引魂鬼差。

有關于碧落第三十二重天的舊事,他很久很久都沒夢見了。

鬼神皆無命。

他驚醒後良久,都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在這地獄裏,一切都回歸了原形。

“美人!”

叽叽喳喳,是他房內許久不曾出現的熱鬧。

花清澪轉眸,就見籠子裏一只半殘的小鳥妖撲騰着翅膀妄圖朝他奔過來。朱紅色長喙一啓一阖,在喚他美人。

“美人,你又做春夢了。”

噗!

花清澪一個彈指,成功用法術封住了那只鳥妖的嘴。

“嗚嗚嗚嗚嗚……”小鳥妖艱難地掙紮着要發聲。

花清澪轉身從床頭衣架取下件青黑色皂紗衙役服,窸窸窣窣,修長手指輕解袍帶,褪下暗郁紅衣。

小鳥妖頓時就卡殼了。兩只圓眼睛瞪得咕溜溜的,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床頭的人。床頭人背後墨色長發如水般披瀉至地面,脊背清勁,腰肢格外纖細。

那條淡青色紗褲在暗光中隐隐綽綽,紗褲後,花清澪雪白皮.肉如月色般皎潔,兩腿筆直修長,遠比什麽都不穿更誘人。

滋溜!有熱火上沖。

光沖這背影,小鳥妖*淵主就覺得自家怕是下半.身不保。啊不是,下半生不保!這一輩子,怕是到頭來,當真要砸死在這人手裏頭。

“我要去衙門當值,”花清澪背對着他,渾似不覺。“地府裏頭陰氣重,但你是妖,若是能在此吸補些陰氣,或許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頓了頓,又轉過頭。恰好撞見小鳥妖灼灼要吃了他的眼神。

“呵,”花清澪涼薄一笑。“死到臨頭,倒還記得欲.念。”

“嗚嗚嗚嗚嗚……”

小鳥妖拼命拍打翅膀。想說,何止記得,本王上窮碧落下黃泉,原本就是為了尋到你。

但他不想壞了花清澪的法術,假裝被禁言。黑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看起來格外濕潤。爪子勾住鐵籠子,探頭探腦。

花清澪慢條斯理地理好衣襟,順便走到銅鏡前梳發。烏木齒落下去,瞬間沿着如水墨發溜到地。

小鳥妖*淵主恨不能沖到鏡子前。他替他梳頭啊!

鏡子裏花清澪那雙多情桃花眼微眯,餘光瞥了眼鳥籠,似在譏諷。玉雕般手指捋起發絲,在頭頂束了個髻,蓋上幞頭。

幞頭無腳,是地府鬼司低級衙役裝扮。

小鳥妖*淵主再次覺得心疼。從前他也曾在碧落三十三天鳳宮當差,位列青鸾上将,同僚朱雀上将極度癡迷他們共同的主子鳳帝。在過去漫長的求而不得的歲月裏,他也見過朱雀郁郁不樂,但那會兒,他總嫌棄朱雀矯情。

生而為極情道仙将,他謝靈歡從不知曉塵世浮歡苦難。

也從不關心。

他入極情道,只是因為鳳宮內均是極情道修。他見過諸多仙将死生契闊,也不過為之贊美或悲嘆一聲。

不止一次,謝靈歡懷疑自己是一個入不了情的極情道修、一個禁欲的不能動情的仙、一個……廢魂靈。

他尋了花清澪三千年,不過是因為,當年在瑤池邊的一場酒。若即若離,有根絲弦鈎住了他的魂。又或者,只是因為花清澪曾遺棄過他。

謝靈歡不知這個是不是入極情道契機,可是他知道,他必須尋到花清澪。

花清澪身上,有他謝靈歡都看不透、摸不着、卻又離不得的東西。

玄之又玄,不知是個什麽。

咔嗒。

花清澪起身,烏木齒篦梳落在案頭,發出輕微響動。

“美人,你……”

花清澪轉頭望過來,卻見那只籠子裏的小鳥妖不知為何聲音突然嘶啞,濕潤潤的黑色眼珠盯着他,目光幽邃,原本一直撲騰的翅膀不動了。

這只鳥妖安靜了,太過安靜。與這地府中的幽暗城光幾乎融為一體。看起來,不似個活物,卻也沒有死氣。

花清澪不喜歡這種眼神。

這只鳥妖仿佛在透過他,看向冥冥中的另外一個人。

“再這樣看我,我會親自挖出你的眼睛。”

花清澪豔美紅唇微分,笑容輕蔑。

謝靈歡艱難地掉開視線,偏着腦袋,沙啞着嗓子笑了聲。“美人就是好看,哪怕穿這套衙役衣裳,你也是最好看的。”

“我不介意,也順便拔掉你這張嘴。”

花清澪走近鳥籠,修長手指輕輕夾住小鳥妖朱紅色長喙,桃花眼微眯。“你居然會破解我的法術。”

壞了!

謝靈歡心頭咯噔一聲。

梆梆梆!外頭又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呼喊聲在暗夜裏格外凄厲。

“三更天了!各差官起來值班送魂歸咯!”

夾住鳥喙的手指一頓,輕巧地縮回鐵籠外。花清澪垂眸,淡聲道:“我先去值差,回頭再仔細地審你!”

謝靈歡苦着張鳥臉湊到籠子邊,可憐兮兮地賣慘。“美人,我須沒有惡意。”

花清澪不置可否,推門出去,然後從廊前摘下盞寫着“花”字的紅燈籠。青衣融入暗夜,模模糊糊的。

直到走出數十步遠,花清澪倏地回頭,久久地凝視已被陰間霧氣掩蓋的屋舍。他是個無命的孤魂,避禍到了此界,難不成,還會有誰認得他不成?

那只小鳥妖,到底來自何處,姓甚名誰,為何會盤旋于人間北俱蘆洲的翠螺山?又為何那麽巧,剛好立在他的墳頭?

花清澪沉吟不決,夜風暗霧裏,有另一個提着紅燈籠的青衣人立在樹林後頭喊他。

“花時,你怎地還在磨蹭?”

花清澪回神,擡眉看向前方那個鬼差,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唔,這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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