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途河
地府內光線永遠暗沉沉的,風裏帶着散不去的潮濕,似乎苦水漫漶。花清澪提着盞紅燈籠,悠悠地自遠處模糊邊岸不急不慢地晃過來。
他眼下任地府引魂差。當值的時辰,便是一襲青衣,腳下飄飄忽忽,走過的地方都似有霧氣氤氲。
“花時,你怎地到現在才來?”那個姓黃的鬼差立在柳樹下等他久了,忍不住又開口催促道:“已經過了卯時,再不去,怕誤了今兒個亡魂們去輪回井轉生的時辰。”
“這不是來了嗎?”
花清澪提燈走近,燈籠裏朦胧一團火也似的光,照出他眉目,好看的不像話。長眉直掃入鬓,一雙桃花眸清亮。提着燈籠的那只手皎瑩如玉,顯得這裏仿佛不是地府暗無天日所在,而是那白雲深深處的上界仙府。
走到柳樹下,花清澪懶懶地勾唇一笑。“日日點卯,日日送魂歸,也沒見你似今日這般積極。難不成今日有你的故人?”
黃姓鬼差摘下帽子扇風,惡劣地笑了聲,舌頭吐出來一丈長。“死都死了,哪來的故人?”
待花清澪腳下飄到輪回路,黃姓鬼差便與他一左一右,提着紅燈籠去引魂。輪回路寬敞約十丈許,兩側彼岸花盛開,豔麗如紅雪,沸沸揚揚地飄灑下來。彼此衣衫上都落滿花,幞頭間袅袅有一股瘆人的骨頭香。
**
沿着一路飄滿紅色彼岸花雪的輪回路,兩個引魂鬼差提着紅燈籠到了渡口。
三途河畔有無數亡靈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碼頭,人影挨着人影,影影憧憧,失去了活人氣的五官模糊不可分。見兩名鬼差到來,亡靈中發出嘈雜的私語聲。
“瞧,那怕不是就要送我等入輪回的人。”
“怎地生的那樣好看?”
“哪個?後頭那個着青衣的?喲呵!居然還有鬼差長成這樣的……”
姓黃的鬼差以胳膊肘輕搗花清澪,促狹地笑。“瞧,你個妖孽,又一群叫你美色迷上的鬼。”
花清澪不搭理他,只閑閑将燈籠勾在小指間,穿花拂柳般經過一大堆等待接引的亡靈,直走到渡口邊,自懷中掏出只彎刀狀牛皮酒囊,往三途河上空一抛。酒囊劃出道弧線,在即将落入黃濁河水之前,有一葉扁舟悠哉游哉地撐了過來。
艄公卡隆揚手,穩穩地接住了那只酒囊。
“卡隆,今兒個你又遲到了。”船還未停穩,那名姓黃的鬼差便自花清澪身畔擦過,嗖地一聲足尖點地,飛身躍入船頭。
黃姓鬼差今日似乎有些不對,總是特別急迫!不光催促花清澪,就連艄公卡隆撐船的速度他都嫌慢。
花清澪擡起頭,桃花眼定定地打量船頭。亂發從那黃姓鬼差的無腳幞頭下逸出來幾縷,遮住了他平淡眉眼,慣例瞧不出高興或悲傷。
地府的風中常年摻雜潮濕意,光線昏昧。
沒來由地,花清澪心頭一抖,提着紅燈籠的尾指幾不可察地蜷屈。他正要開口叫住黃姓鬼差,耳邊卻聽見嘩啦一聲,艄公卡隆持起長篙一竿子敲擊在三途河水中,水面嘩啦濺起一大蓬水花。血濁河水中現出大片白森森的手骨,指節分明,朝上拼命抓取一切可抓到的東西。
艄公卡隆冷笑,鬥笠壓住了半張臉,陰影下的薄唇動了動。“還不快上來?”
花清澪便提着燈籠走在前頭,口中跟趕豬一樣喊道:“快些,都走快些,落隊了可別怨。這三途河掉下去了就是白骨。”
方才艄公卡隆劃開水面時,下頭那些腌臜東西,明顯吓到了這批亡靈。不待花清澪更多催促,亡靈們一個個腳不點地地往前沖,有幾次險些沖撞到花清澪。
虛影般的青衣人影起了波紋,漾了幾次,随即又再次聚攏成形。
聚攏後的青衣人影花清澪皺眉,他總覺得今日,哪哪都不對勁兒。很尋常的一次引魂任務,卻總透出些莫名詭異。
一道九曲十八彎的鬼杖突兀地橫空而來,敲在沖撞花清澪的那幾個亡靈身上,刺啦刺啦,那幾個亡靈身上冒出了一陣陣刺目的青煙。
衆亡靈哀嚎不休,驚恐地擡起眼,卻見船頭立着的黃姓鬼差正漠然地觑着他們。見衆新鬼望來,那黃姓鬼差惡劣地吐出一丈長的紅舌,沖他們冷笑。宛若雞爪般的鬼手中抓着那根拐杖,見誰不老實,就敲擊誰的骨頭。
衆亡靈立刻老老實實,走成了一條直線,恨不能早日乘渡船進入輪回井,再不需在地府受這轄制。
“花時你可小心些,”艄公卡隆咕嘟嘟灌下一大口烈酒,唇邊紫須上挂着凜冽酒氣,玩笑般地道:“雖說你們是鬼差,掉下三途河後,一樣會永世不得投胎。”
卡隆的話,就像是一句咒語。
就如同世間所有的咒語一樣,在初次聽到時只覺得心頭不喜,然後在漫長歲月裏,這句話落在花清澪耳內,緩慢生長成一株枝節虬勁的老梅樹,朵朵寒梅滲入心骨。
三息後。
艄公卡隆撐起地府渡船,一葉扁舟中擠滿了鬼影。好在所有的鬼都極輕,不致叫這艘兩頭尖翹的小舟翻了。花清澪如今做了鬼差,倒也算敬業。他兢兢業業地用手指頭點算數字,這次押送的一共是八十名新鬼。
三途河逆流而行,舟頭沒有風,只有艄公卡隆時不時旋開酒囊喝酒時散出的寒冽酒香。
姓黃的鬼差立在船尾,将手中那盞紅燈籠随意放在腳邊。他握着那支九曲十八彎的鬼杖,目光似有意若無意地,在花清澪身上逡巡。待花清澪望來,卻又避開了。
悠悠紅光穿透暗夜中無明,一船靜默。
艄公卡隆又抿了口烈酒,與花清澪閑話。“花時,你在地府待了多少年了?”
花清澪斜倚在船頭那支吱嘎作響的船桅旁,垂下眼,抱臂漫然道:“呵,在這鬼地方,誰還記得具體年頭。”
“你來了有五百年了。”黃姓鬼差卻突兀地接了一句。見花清澪擡頭望來,突兀地笑了聲。“你是我接手接的差,你不記得,我卻還記得。這世間的徒弟都是沒良心的。”
花清澪卻不承認自家是他徒弟,帶笑反駁道:“你分明是我搭檔。這五百年只每日叫我值班,我至今連你住在何處、原名叫甚都不知曉,世間哪有這樣的師徒?”
“怎麽,你要與我奉茶嗎?”黃姓鬼差笑道。
變故就在這時陡然發生。
此時船已到了三途河分叉口盡頭,再往前,便是去往輪回井的路。花清澪驅逐衆亡靈下船,黃姓鬼差押後,卡隆正在緩慢收起竹篙……
一切鏡頭都拉的極長,又緩慢的仿佛被人拿刀切成片,一片片連在一處,在地府潮濕的風中嘩啦啦轉動起來。
“哎喲喲!”
“哎!你幹什麽?”
“不好啦……”
往生岸邊隐隐綽綽地起了騷亂,下船的衆新鬼中突然沖出一道極快的影子,那道影子低着頭,腳下片刻不停,筆直地沖黃姓鬼差攔腰撞去。
黃姓鬼差将手中鬼杖點在新鬼頭顱,原本就要将那只新鬼擊碎成齑粉,那新鬼卻猛然擡頭,咬牙冷笑道:“黃暮霜,我尋你上百年,卻原來你躲在這裏!”
黃姓鬼差一怔。
電光火石間,那只新鬼抱住他沖下了船尾。兩道鬼影糾纏在一處,依稀仍能聽見新鬼含恨道:“……既然你不肯等我,那便随我一道,永世不得超生吧!”
撲通一聲。
三途河中激蕩起沖天水花。漣漪中央兩個鬼影四肢絞纏,頭手相抱,一道落入血水中。無數具森森白骨自河底探出鬼爪,一瞬間便将兩道鬼影中的靈氣吸收殆盡。
在最後一刻,抱着黃暮霜落水的新鬼似哭似笑。
“黃暮霜,枉我在輪回路上苦候了你百年。百年棋約,你怎麽舍得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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