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三途河
三途河。
黃暮霜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在那新鬼叫破他的名字後,黃暮霜似乎便失去了一切言語。于三途河河水滅頂的瞬間,花清澪親眼見到,曾與他搭檔了五百年的引魂差黃暮霜突然低下頭,湊在那新鬼頭頂輕輕吻了他。口唇輕動,最後喚出了那新鬼的名字,李殘月。
九曲十八彎的鬼杖落入漩渦中央,自拐杖烏木中央滲出一縷縷血絲。
花清澪手指不自然地蜷屈。片刻後,他快步撲到船舷邊,前臂竭力往下探,厲聲喚道:“你回來——!”
“回不來了!”艄公卡隆用長竹篙勾住花清澪的腰,無奈地道:“世人都道紅塵萬丈,卻不知這地府中也常有滅不了的愛恨。經三途河河水浸泡後,便連你,也要化作血水白骨。”
這話,卡隆今日說了兩次。便連花清澪也說過一回。
道理他都懂,可他不信。
艄公卡隆放下竹篙,渡船失了一位引魂者,久久停滞。船舷外腥穢不堪,血水汩汩地起着黏稠泡沫,花清澪眼睜睜目睹着黃暮霜消逝,天上地下,從此再無任何痕跡。
五百年……
五百年前,他從血淵底狼狽蹿入忘川,經血瀑沖刷,一縷幽魂載沉載浮地,逆着水流飄到了地府三途河。那日值差的黃暮霜提着盞紅燈籠經過,用九曲十八彎的鬼杖從河面挑起他。他挂在鬼杖上,單薄如一片破衣爛衫。
眉目平淡的黃暮霜呲牙笑了一聲。咦,居然還是只絕色的鬼!
黃暮霜用鬼杖挑着他,負在肩頭,晃晃悠悠地踩過落滿豔麗彼岸花的輪回路。紅雪覆落了一場又一場。
後來,黃暮霜替他在淵獄第三洞虛無界挂了名姓,任職鬼差。
—你叫什麽名字?錄案時,黃暮霜曾帶笑問他。
—花時。
花清澪垂下眼眸,魔氣完美地掩蓋了他曾在諸天流轉過的痕跡。他屍骨無存,三魂裏少了幽精,輪回不得,做個鬼差是最好不過的安排。
從此,就是五百年。
他一直不知曉黃暮霜的真名,姓名在地府一文不值,所以他也從不問。
他也從沒問過,黃暮霜分明是個命帶官祿的凡人,為何執意滞留于地府。為何也與他一般,不去投胎轉世呢?
倒是有一回,黃暮霜半真半假地與他提起,說他不喜做人,更不喜長命百歲。何況,盛世人、離亂鬼,他都做過了,都沒意思。
黃暮霜從未提過,在凡間還有個人在等着他。那個叫李殘月的,以刻骨執念,多做了百年活鬼,日夜游蕩于陽世,直至此次被游魂司捉回來,押往輪回井投胎。
陽世百年,地府五百年。
李殘月終于找到了黃暮霜,帶着滔天恨意,與更加磅礴的眷戀。可惜,李殘月只知曉他候着的百年,卻不知曉,這段情于黃暮霜而言是更為漫長的五百年。
記住一個人百年,便算癡心嗎?
那如果記得五百年呢?
如果,記得那人五百年,在重逢時明知那人要殺了自己,卻依然不忍回手,寧可被那人拖入三途河永不得超生……這樣是不是,執念更深呢?
花清澪唇邊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執念呵……這種東西,早在三千年前他就丢掉了。
**
蜷屈的指節漸漸地舒展,瑩皎如玉石,染着地府特有的寒意。
花清澪目光落在漸漸歸于平靜的三途河。其水皆血,腥穢不可近,內有無數喪失了記憶的亡靈殘片。
黃暮霜再也沒有了。
“呵!”花清澪振衣起身,尾指勾着的紅燈籠噗的堕地。腳下輕點,飛煙般沖下渡船後,徒手撕裂一衆新鬼。
李殘月投河後,餘下共計七十九名新鬼,皆是今日他負責引渡的轉生者。
新鬼們慌不擇路,或驚呼,或嚎啕,尖叫、怒罵、哭泣着,紛紛摔倒在三途河盡頭的血岸邊。叫花清澪三步兩步趕上,一雙肉掌翻飛,撕裂成片片青灰色影子。
卡隆龇牙立在船頭,觀賞了足有半個時辰,随後将鬥笠朝下壓了壓。竹篙一點,扁舟悠悠地去的遠了。
隔着河,隐約聽見卡隆蒼涼的歌聲遙遙傳來。
老去君空見畫,
夢中我亦曾游。
桃花縱落誰見?
水到人間伏流。
三途河的河水卻流不到人間,血水幽幽,逆行流回了血瀑深深處。
花清澪原是碧落天古仙,哪怕如今只餘一縷幽魂,亦兇悍足以滅生。撕裂七十九名新鬼,于他而言不過是彈指瞬間。青灰色鬼影碎裂後部分被他抛入三途河,祭了黃暮霜,部分不知所蹤,許是被這地府內的冥氣自動吞食幹淨。
漸漸地,就連艄公卡隆的歌聲都幾不可聞。
花清澪箕踞坐在岸頭,面朝着那生吞了黃暮霜與李殘月的三途河,玉石般的手指摸向腰間,才發現那壺烈酒被他送給了卡隆。
腰間無酒,眼底無淚。作為一個染了魔氣的堕仙,他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長歌當哭。
“黃兄,”花清澪一曲畢,豔美唇邊勾起抹極涼薄的笑。“他們都只為了自家的心呵!卻從不在意,歷來最負心的,便是他們這些只顧着自己的心的人。”
黃暮霜自然不能再答他,于是他屈起腿,又涼涼地笑了一聲。“世人皆負心,今日我便替你誅了他們。”
頓了頓,低笑聲漸轉呢喃。“……你,歡不歡喜?”
薄霧中四周一切都似有若無,是指尖不可觸的真實,空濛虛無。在他緩緩起身之際,水色都似乎化作潋滟。
即便不著紅衣,花清澪依然生具上古銀河水特有的靈息,世間一切生靈都歡喜他。他用了漫長又漫長的三千年,好不容易,才将萬物對他的歡喜意抹掉。
他要這虛假的歡喜有何用?他們皆負了他。仙、妖、魔,又有甚區別?
嘭!花清澪扔下燈籠,紅色燈籠浮在三途河水面,映照的四下裏紅彤彤如同失了火。
青衣紅燈。
久久立在三途河畔。
**
“花時——!”
“花時你好大的膽子!”
半個時辰後,聞訊趕來的執刑衙役用鎖鏈套住花清澪,鎖了他,要押他去虛無界當值處。
花清澪負手立在三途河畔,墨色長發輕舞,沒有風,他卻像是立在陽間四月的暖風中,勾唇輕笑。皎如月華的臉頰微側,帶動脖頸間鐵鏈嘩啦啦地響動。鎖鏈很長,另一端握在著緋紅衙役服的冥吏手裏。
“花時,你莫要抗命!你今日手撕生鬼,斷了七十九條性命,這諸多因果,都須一樁樁地去案前審個清楚!”
另一個衙役呲牙,笑得極涼。“夠你去血淵口蹲個幾百年的了!”
虛無界負責引渡與往生,雖然也叫做地府,但實則是極安逸的一處所在。當初黃暮霜替花清澪在此處登記造冊,也是憐惜他孤苦,每日提燈引魂,吸食冥氣修補魂魄,其餘的,都不須去管。
如今花清澪把這樁差事辦砸了,按規矩,他須受罰,離了虛無界,去血淵看守惡靈,一着不慎,就會失足堕入深淵,與黏稠血淵化作一體。
被血淵吞噬的魂靈不計其數,區區一個引魂者,他們諒他也沒那個能耐,能逃出生天。
“走吧!”
那衙役又扯動鎖鏈,往手內緊了緊。
花清澪半垂眼眸,一息後,嗤笑了聲。他緩緩地擡腳,在臨去時,不知為何突然回望青煙深深處。那處有他茍居了近五百年的屋舍,屋內,還養着只傷重垂死的小鳥妖。
唔?那只小鳥妖也不知如何了。
離了他後,那只尚未能化形的小鳥妖……孤零零地,能在地府存活下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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