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途河

從三途河去幽冥虛無殿,路上須得經過七重巍峨牌樓。一路迤逦行來,沿途皆是濛濛青灰色的薄霧,似煙非煙,氤氲有潮濕氣。仿佛是經年不息的三途河水倒灌入此處般,耳邊總是能聽見水聲潺潺。

入得第七重牌樓後,眼前便豁然開朗。天光乍然亮了,觸目所及是一座巨大的沉甸甸的雲山。那雲山狀似條惡犬,前腳蹲伏,正昂首吞吐一輪銀邊圓環。

銀邊圓環在“惡犬”口中時隐時現,待“惡犬”吐出後,慢慢地,又恢複如初。

幽冥三十六洞十八殿,每座殿前據說景致都不同,但是這些都是聽說來的,至少花清澪沒見過。

他也不甚感興趣。

花清澪眼底八風不動。他曾聽黃暮霜說過,銀邊圓環便是此間虛無界去往別處的入口。聽聞淵主統攝的地界,皆有入口通達,類似于下界凡人修仙者所謂的傳送陣。

但他暫時還不想離開虛無界,更不打算離開幽冥。所以這入口,他瞧過千百回,卻從沒動過念頭。

“走快些!”鎖住他的牛頭衙役頓了頓,又催促道:“咱這位洞主,須還有位老母親要奉養。若是誤了時辰,恐老夫人責怪洞主。”

“呵!”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前方其實已經能見到正殿了。三重門,鬥拱飛檐。殿前蹲着兩尊八手羅剎鬼,永遠怒目圓瞪,裸臂上負着累累銅環。羅剎鬼足有十丈高,花清澪一衆尋常陰差經過時,只能見到兩只羅剎鬼的膝蓋。赤腳微叉開,指甲蓋上還攀附着嚎啕尖叫的游魂。

犯了罪的游魂尖叫、哭泣、被彼此擠壓成一團,在羅剎腳掌下慌不擇路,然後嘭地一聲,炸裂成血漿。

花清澪卻頭也不擡,任由那兩名著緋衣的衙役鎖了他,施施然地往殿內走。

鐵鏈嘩啦啦地響。

殿內沒見到虛無界洞主坐鎮,只有素來與他交好的判官一身官服坐在廳上。見花清澪叫兩個衙役摁下頭押入殿內,判官深深嘆息一聲,手中驚堂木無論如何也拍不下去。

只因為……屏風後正立着個誰都得罪不起的主兒!那主子咳嗽一聲,整個虛無界都會崩,所謂彈指間,灰飛煙滅。

沒見洞主厭落都逃了嗎?

判官自認倒黴,端正了臉色,又清了清嗓子。

判官總算找回點氣勢。

“花時,花使者!”

判官一臉恨鐵不成鋼,咬牙恨恨地道:“吾在這裏替你留了五百餘年的官籍,你倒好!做個接引鬼差都能出岔子!你叫吾這個舉薦人顏面往哪擱!”

當年在地府內,是鬼差黃暮霜替他錄的籍,随後擺了桌酒席,邀來判官。推杯換盞間,不勝酒力的判官臉皮通紅,把胸脯拍的山響,一口應承了替花清澪做舉薦人。

但是那桌酒席卻也價值不菲。

花清澪擡起頭,兩縷墨色長發自額頭分掃而下,一雙桃花星眸中波光潋滟。“我并未答應你做官。”

他冷嗤。“今日押送的新鬼中有黃暮霜故人,為何你們不在名冊中勾出來?地府有令,接引鬼差不得引渡舊識,難道這法令竟是死的不成?”

判官一時語塞,手指着花清澪,氣憤憤地道:“這也不是你知法犯法、手撕衆鬼的理由!你可知道,這些鬼都是要在今日投生的?”

“與我何幹!”花清澪不為所動,雖鎖鏈加身,依然笑得風華灼灼。“便是這天裂了,地府崩了,一切又與我有何幹系?我只見這世間令我心悅的,只願行令我心痛快之事!”

“你!”判官憤然扔下驚堂木,朝兩側衙役高聲宣道:“将他押回碧水橋,沒有三百年不許再出來做接引鬼差!”

“喏!”衆衙役轟然應聲。

花清澪站起身,雙手朝前一伸。“哦?既如此,那麽這鎖鏈,也順勢給去了吧?”

判官氣的擲下筆,憤然撩起紅色官袍離席。臨走前猛然回頭,呵斥将花清澪鎖來的那兩名衙役。“還愣着作甚?還不快去将他押回碧水橋?”

兩名緋衣衙役面面相觑,只覺得今日這案子未免也判的太快了些!再者,第三洞洞主厭落大人哪兒去了?歷來虛無界事無巨細,他們家這位洞主都要親自過問。

第三洞洞主厭落據說是山精木怪出身,未得道前,在野寺內很是讀了些書,審案子特別喜歡繁文缛節。

就花清澪今日犯下的這樁案子,情節特別嚴重,性質特別惡劣,沒三五個時辰,休想完事兒。

可換了判官,牛頭馬面兩條腿剛邁進殿,這案子就給斷完了。

忒快了些吧!

但牛頭馬面兩名衙役在此界官場摸爬滾打多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當即應了,麻利地領着花清澪出去。

判官斜眼觑着,餘光掃到花清澪已經出殿,長舒了口氣。不過他在堂前還得端着些兒!待一轉腳,氣沖沖地進了山水屏風後,立刻放下怒容,耷眉垂眼地對屏風後頭那個背對他立着的人揖首。“回大人,已按照您的意思,都辦妥了。”

“嗯。”

背對着判官的那人并沒回頭,修長手指輕輕搭在玄色大氅領口處,語聲淡漠。“姑且念在今日本王心情好,這件事到此為止。”

“是是,謝大人恩典!”判官一臉嚴正,低着頭,連聲謝恩。“下臣僭越,代洞主一并謝大人恩典!”

誠惶誠恐,語詞異常恭謹。

那位大人卻又忽然不悅道:“那個黃暮霜是怎麽回事?”

判官心裏頭打着腹稿,口中卻快語連珠,把黃暮霜的資料都報了個底朝天。“他原是個凡人,投生在北俱蘆洲。尾宋年間,他閉門在家中小憩,不料杭城鳳凰山麓失火,便就此做了鬼,陽間壽元只得三十五。只因他讀過書,頗知進退,來到轉生處又言明不願再去投胎,下官便做了主,将其錄入陰司官籍,做了引魂者。”

那位大人耐着性子聽他講完這一長串,略帶焦躁地道:“本王不是問這個!”

判官擡起頭偷瞄了一眼,滿目愁苦。“大人,那您想問的是什麽?”

您倒是直說啊!

那位大人沉默半晌,卻突然又改了主意。“罷了,待本王親自去問他。”

判官不知他說的是去問誰,問的又是何事,但話頭聽着,這位像是要走了。心下一松,立即雙手攏袖,長長地作了個揖。“恭送淵主大人——!”

**

花清澪出了虛無殿,在殿門口,牛頭馬面兩個衙役湊過來替他解開鎖鏈,朝他笑嘻嘻道:“花使者,咱地府怕是留不住你。犯下這等大事兒,換作別人早就打入血淵了,你不過是閉門思過三百年。可喜可賀!可見還是上頭有人。”

花清澪回頭,朝這八字外開的府衙笑了一聲,目光微動,眸底深處卻冰涼涼,一絲笑意也無。他朝那兩名衙役略一拱手,轉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啧,還挺倔!”先前鎖了花清澪的牛頭緋衣衙役越想越不得勁兒,呲牙吐了句酸話。

“老牛,你可長點心吧!”另一名姓馬的衙役趕緊打斷他,環顧四周,又壓低了嗓音竊竊地道:“沒見洞主都不管他這案子?在這地府裏頭,咱洞主最大!他都不敢管,可見這姓花的,來頭不小。”

“我呸!他來頭不小?”老牛忿忿不平,譏笑道:“他要當真來頭不小,這五百年來能這麽老實?”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馬不以為然,也沒繼續往深裏說,只搖了搖頭。“再者說了,來到幽冥界的,誰還沒點往事?你仔細想想,咱們誰知道他的來處不?都不知道。”

老牛張了張嘴,這次他倒是沒駁。

“咳,總之呢,從此對這姓花的客氣點,也就是了。”

牛頭馬面兩名衙役遙遙地望着迤逦走出七重牌樓的那襲青衣,花清澪腦後幞頭不時起落,啪啪啪,像是在他周遭總是有着股看不見的風。風聲寂寂,夾雜莫名不可言說的殺機。

老牛提着鎖鏈的手突然抖了下。

**

地府碧水橋外,一只尺餘高的妖鳥正立在橋頭,撲閃着翅膀,口吐人言。“美人,美人你總算回來了!”

語音清脆,狀若十三四的小少年。

花清澪腳步一滞。墨色長發披拂于身後,青衫落拓,況他剛犯下重罪,就連在這地府內,他如今都是個罪人。

……有許多年,不曾見過有誰立在門前迎他歸家。

碧水橋後三進宅院,住着引魂陰差。陰差們來來去去,大多不得善終,宅院經常空着。至今五百年,花清澪也沒與誰同住過。

今日倒是多了只鳥。

花清澪勾唇,一對兒桃花星眸中流露出莫測高深的笑意。“你特地來此處候我?”

“是啊是啊,”小鳥妖撲騰着翅膀飛向他懷抱,聲音微帶少年氣的嬌憨。“從卯時你出門就候着了。”

在小鳥妖将将要飛撲入他懷抱時,花清澪冷不丁一個彈指,指尖勁風迸出,硬生生地把那只鳥妖逼退至一箭之地。

“美人?”小鳥妖昂首望着他,目光灼灼,随後又醞釀出幾滴眼淚,從細長鳥眸中泛起晶瑩,将堕不堕。“你不歡喜在下來迎你嗎?”

花清澪勾唇,笑意卻不達眼底。“你到底是何人?”

烏皮靴往前輕碾,踏破腳下大片氤氲輕霧。花清澪一步步逼近,唇邊話語亦漸轉涼薄。“地府中冥氣再滋補,亦不足以令你在幾個時辰內傷勢恢複如初。再者……”

他頓了頓,突然傾身,桃花眼角斜斜地飛過一記眼風。“你……”

假鳥妖*真淵主*謝靈歡依然灼灼地盯着花清澪。見他這次頓了足有十息都不再說話,反倒詫異道:“在下如何?美人你怎地不往下說了?”

花清澪:……

他居然難得氣堵。

花清澪不能說,他慣來最愛豢養妖侍衛,但凡見着個投他緣的小妖物,便見獵心喜。玉雕般手指微微蜷屈,扣住殺訣欲發不發,只能與自家生悶氣。

“在下如何?”小鳥妖*謝靈歡反倒來了興致般,撲騰着又往前走了幾步,見他不再驅逐,愈發膽子大了些,竟然繞着花清澪翩翩地飛了個旋兒。

半歪着腦袋,得意洋洋。

“美人,你是不是很久沒見過有人等你回家?怎麽樣,在下是不是甚為體貼入微?”

這句話恰撞在花清澪的心魂,他臉色變了變,一向皎皎如月華的眉目有剎那黯淡。他扣住手指,半晌,垂下眼皮淡淡地道:“你對我有甚企圖?”

這話題太過跳躍!一字不慎,指不定就被他當場擊殺了。

謝靈歡又歪着腦袋想了三四息,這才謹慎地答道:“在下沒甚企圖。美人你将在下從凡間帶來這地府,我法力不如你,眼下又有傷勢在身,須處處仰仗着你。沒有你,我不得活,故,我不得不處處讨好你。”

花清澪眼皮動了動。

小鳥妖這番話,算得涼薄。但他也是個自認涼薄的人。于他而言,以利結交者,總歸比那些跟他講情意的可信。

于是花清澪的笑意漸漸從唇邊擴至兩頰,眉梢染了些暖色。“當真?”

“當真當真,千真萬确!”謝靈歡點頭如啄米。

花清澪不置可否,施施然地擡腳往碧水橋後三進宅院走。話語聲依然淡淡。“這宅院中空屋甚多,積年無人打掃。況,我甚愛食鬼,又好酒.色,須有個侍童使喚。你可做得來否?”

“做得來,做得來!”謝靈歡一蹦一跳,人立着往前走,跟在他屁股後頭高高興興地道:“不瞞你說啊美人,在下最擅長的就是伺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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