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三途河
地府碧水橋後,花清澪側卧于榻前,擡手支頤,半垂眸。
“你當真不記得來處?”
謝靈歡跷着鳥族的二郎腿,學那凡人模樣,揚起半邊翅膀扇了扇風。頓了頓,許是嫌棄這姿勢不好看,索性站起來,踱步至花清澪榻前,脆生生地道:“美人,在下醒來時就在那洞內。連今年幾歲都不曉得,如何曉得來處?”
天生地養的精魂,往往也有混沌的,于某個神念閃現時蘇醒,随即擁有自我與靈智。花清澪倒也不疑心他說謊,只是有一樁——“你竟不記得自家做鳥時的情形?”
謝靈歡擡起翅尖撓了撓頭頂翠羽,語氣自帶少年癡憨,笑嘻嘻地道:“約略有些印象,只是逐日間渴了飲、飽了眠,不甚有趣。”
花清澪又默了片刻,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背對着他。“罷了。我如今在地府吃了挂落,自身難保,你跟着我也沒甚好處。待傷勢好了,你還是自行離去吧!”
謝靈歡蹭蹭蹭往前撲騰了幾步,嘭地一聲,跳到他腰側,瞪着一雙細長鳥眼怪叫道:“美人,你出爾反爾!分明說好了的,在下與你鋪床疊被,你許我同栖同宿!”
“唔?”花清澪倒叫他氣笑了,眼眸微張,低低地笑道:“我有許你同栖同宿?”
又不是道侶。
“你懼甚?”謝靈歡卻依舊不依不饒,少年郎語音清脆極了。“美人你到底在懼什麽,非得攆我走?”
懼,他自然是懼的,遠勝于疑。但他自然不能當真與這只鳥妖認賬。
花清澪眼眸微斜,似笑非笑。玉石般瑩皎的指尖輕彈,射出道勁風,滿意地見那只小鳥妖被他彈到榻下。
謝靈歡嗷地慘叫了一聲,喋喋不休。“哎喲喂在下這屁股,怕是要摔碎了。美人你好狠心!”
花清澪并不搭理他,閉了眼,似乎要睡了般。
謝靈歡眼珠子一轉,又往前蹿跳了幾步,可憐兮兮地喚他。“美人?你可要捶腿揉肩?或是在下唱歌與你聽?”
花清澪背對他,揮了揮手,不勝其煩地道:“若在我醒來前,你能尋來只可口的惡鬼為食,我便留你。”
“啧,美人心,海底針。”謝靈歡語氣半愁苦半調侃,抱怨不停。
花清澪這次卻沒封他的口。今日值差時遭遇的事故太多,三途河水倒灌聲仿佛仍在耳際沖刷,轟轟烈烈,刷的他心底空蕩蕩一片。
他需要一種聲音,亦或一個活物,與他沖開這浩蕩水聲下的孤寂。
花清澪閉了眼。在小鳥妖看不見的地方,豔美唇瓣微勾。
“美人,美人?”
謝靈歡叽叽喳喳地蹦跳了一瞬,歪着腦袋,細長鳥眼骨碌碌轉動個不休。在确定榻上的花清澪當真入睡前,他扇動翅膀,輕手輕腳地飛離了這間碧水橋後簡陋的鬼差宅院。
不知過了多久,花清澪頭疼地唔了一聲,支起額,不悅地被鬧醒了。
碧水橋三進宅院內外密密麻麻擠滿了惡鬼,惡鬼們形形色色,都口稱大人,哆嗦着小小聲地問着誰。
“大、大人,我們要把自己烹煮好嗎?”
“火生好了,大人,要加調料嗎?”
“大人,水沸了。”
花清澪蹙眉,支起身子懶懶地下榻,趿拉着鞋出來。他眼下穿的仍是卯時值差時的低級衙役行頭,腦後無腳幞頭一飄一揚,頗有些落拓。
所以這些惡鬼,在喚誰大人?
惡鬼們眼中卻都充斥着貨真價實的驚懼,恐慌到簌簌發抖,見到花清澪,頓時哆嗦得更厲害了。大蓬豔麗的彼岸花堆滿了院落,層疊鋪展在青煙氤氲中,高積如山。
又似海。
花清澪腳步一頓。
很多年前,在遙遠碧落天第三十二層他的永無仙宮外,層疊亦有座繁花海。
花清澪閉了閉眼,扣在身側的指節微微蜷屈。他再睜開眼時,眼底一片寒雪。“是何人命爾等來此處?”
這些須是惡鬼,尋常低等衙役調令不動。
“是在下,”謝靈歡撲閃着翅膀飛到他身邊,昂起頭,喜氣洋洋地讨賞。“如何?這些可還夠美人你一餐否?”
花清澪低頭,久久地凝視他。從這只鳥妖頭頂三支金翠翎羽,到胸腹間點綴着泥金彩的軟絨,直至他擡起來讨賞的鮮紅鳥爪。
謝靈歡的朱紅色長喙仍在一翕一合。“美人,你可滿意否?”
“你過來。”花清澪勾唇,朝他勾了勾食指。
謝靈歡警惕地瞪圓了眼,不進反退,翅尖曳地,語聲清脆地問他。“美人,你又要殺我?”
花清澪半垂着眼,乜他道:“不然呢?”
“美人你得講道理!”謝靈歡振振有詞,一邊謹慎地又往後退了兩步。“你睡前說要食鬼,在下替你找來了。你說要打掃屋舍,在下不僅打掃過,還特地布置了一番。你怎地還要殺我?”
“哦?”花清澪冷笑了聲。“你從何處捉來的鬼?”
謝靈歡眼珠子轉了轉,眸光濕潤,就連語聲都透出小少年的委屈。“敢情你仍是疑心在下的身份?”
花清澪不答,算是默認。
謝靈歡假意抽泣了一兩聲,見他不為所動,立刻轉而忿忿地道:“在下無依無靠,乃天生妖物,被你強擄至地府後更是舉目無親……”
花清澪打斷他。“那你自何處捉的鬼?”他環顧四周,又冷嗤道:“這些皆是來自血淵的惡靈,尋常差役都不敢去的地界,誰能捉到他們?就憑你?”
居然還捉了這麽滿滿當當的,三進宅院都是惡鬼。唬誰呢?
謝靈歡神色越發委屈。“美人你睡下後,那個什麽洞主親自送來的。喏,還有封書簡!”
花清澪愣了愣。
幽冥三十六洞洞主皆是修為高階,尋常他都避開。在虛無界混了五百年,他一次也沒見過掌管虛無界的洞主厭落。
當初他默認了低級衙役的身份,做個引魂差,便是為了這職務不必去見洞主。若不是今日犯了事兒,他大約還能再隐姓埋名地混個幾百年。
“信拿來!”他伸出手,指節完美如玉雕。
謝靈歡觑着他的手,沿着那只手緩慢地往上,目光充滿了審慎。“先說好,在下把信交予你,你、你不許再動不動就威脅要殺了我!”
“呵!”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桃花眼微動,眸光粲然若星子落河。
無論在地府還是人間,花清澪都刻意隐瞞了容顏,只有五官依稀如舊,神魂卻掩蓋了華彩。但是此刻這一記眸光,星河落九天,足以令衆生色.授魂與。
這是古仙花清澪真正的模樣。
謝靈歡便有些癡,不知不覺地将羽翅曳地,昂起頭,細長鳥眼中藏着深深的傷心。他這一癡,卻忘了掩飾法術,在金翠色翅尖隐着一封挂着紅璎珞的書簡,此際便綽約現了形。
花清澪眼快,探手向前,已經隔空取物,拿到了這份書簡。甫一落手,書簡內字樣便自動通過法術進入他視線。花清澪怔了怔。這……這書簡措辭,分明是在替他說媒?
不,是在替那位傳聞中清心寡欲、身份秘不可言的幽冥界淵主大人說媒。
替那位淵主大人,與他花清澪說媒!
花清澪幾乎以為法術失靈。他把書簡扣在指尖,一目十行,又颠來倒去地轉了轉,通篇認真地看了遍。不曾錯!這位第三洞洞主厭落當真是在游說他,這信中通篇都在盛贊淵主大人如何了得,對他花時是如何傾慕,又提及此次三百年“刑罰”,主要是讓他安心靜養,以待淵主大人擇定了良辰吉日,就來下聘請期。
花清澪這次真被氣笑了。這位淵主大人到底誰?好大的臉!
噗!
花清澪将第三洞洞主厭落的信扔在地上,冷笑道:“狗屁不通!”
“嗯?怎麽了怎麽了?”謝靈歡立刻撲騰上來,一臉八卦。“美人,這信哪裏惹你了?”
花清澪袖着手,冷笑不已。“這地府裏頭看來也待不得了!一個兩個的,都瘋了!”
“洞主沒瘋啊!”謝靈歡假作不解,孜孜不倦地在那說道。“在下見他來時,禮數俱全,不像是個瘋子。”
花清澪卻不搭理他,只徑直往前走,穿過大片惡鬼與豔麗花海。彼岸花一直盛開至碧水橋,沿着宅院門外,綿延不絕。竟然有浩蕩花海之勢!
花清澪心魂抽搐了一瞬,指尖攥到發涼。
無人知,他歷來見不得這花海!從前三十二天仙宮內,迤逦排開的侍童們握着書卷,或抱着折枝花卉來見他,各個尊稱他為仙尊。只有他親手撫養的二十個義子,會口稱義父,言笑晏晏地與他敘天倫。
那年他萬歲壽辰,二十個義子攜手打造了一座漫天花海,從仙宮內外,綿延至白雲深深處。
也是在那一日,他醉卧花海後……得了一個夢。
那是道夢。
極情道修者,最懼的夢。
“美人,美人你怎地臉色這樣難看?”語聲清脆,仍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花清澪緩緩地回頭,見小鳥妖立在距他三步開外的地方,細長眼兒,漆黑瞳仁內寫滿好奇。
“無甚。”花清澪居然難得答了他。
難得!這樣口是心非的回答,他平常總是不屑。修道者不說謊,更何況,這鳥妖也不值得他說謊。
但他還是答了他,并且帶着點掩飾,又淡淡地笑了聲。“如今我被禁足于此,出不得碧水橋。若是下次再有人來,不拘是誰,你都不許開門。”
“嗯?洞主來也不開嗎?”
“不開。”
謝靈歡噔噔地往前又走了兩步,人立,歪着腦袋。“那如果是淵主大人親自來了呢?”
花清澪瞳仁微縮。“你也知淵主?”
“啊,本來不知曉,今日那洞主來時,提起來的。”謝靈歡答的滴水不漏。
花清澪盯着他那雙細長鳥眼,良久,收回視線,勾唇笑得漫不經心。“嗯,不須管他。”
“啧!”謝靈歡見他和顏悅色,膽子又大了些,搖頭晃腦地假意可惜道:“這淵主,聽說可是幽冥界最大的官兒!他管着你吧?美人你,就不怕被罰?”
花清澪轉頭看向碧水橋邊氤氲的青煙,在雲煙處足有十八道禁制,皆是他的禁足令。若要強闖,也不是不可。
只是須暴露他的天魔印。
花清澪沉吟了片刻。一旦身份洩露,叫四海八荒知曉他真名,怕是會引起碧落天的猜疑。雖說當年執管此方天地的無情道帝尊崖涘已然隕落,當今的廣和帝尊也是修極情道……但他身上的因果羁絆,帶着無盡罪孽。
他沒有把握,能同時避過來自碧落天、幽冥界以及妖魔道的追殺。
他是個罪仙,亡命之徒。
“自然是怕被罰的。”花清澪回眸一笑,豔美雙唇微分,說出今日第二回 口是心非的謊話。“我只是名低級衙役,淵主大人怕是見都不曾見過我,他既不會記得我名姓,更沒興趣來此處。我也就是白囑托你一句。”
“那要是他真來了呢?”
花清澪又趿拉腳步慢吞吞地往宅院內走,漫然地應道:“他不會來的。”
謝靈歡跟在後頭,執着地問:“萬一呢?”
“不會有萬一。”
“萬一有萬一呢?”
花清澪驀地停步,回身看向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鳥妖,笑了笑,玉雕般指尖點住鳥妖的眉心。“那就,不許開門。”
“啊?”謝靈歡呆呆地仰頭望着他。
花清澪順手摸了摸他頭頂三支翠羽,縮回手後,忽然仰起頭,哈哈大笑。
眉染青黛,幞頭無風自動。
仰天大笑這個姿勢,換了別人,只能是豪邁。但花清澪貌如好女,即便放浪形骸,也依然似玉樹般琳琅。
謝靈歡眸子一動不動,怔怔地望着他,又像是,再次見到了當年碧落天瑤池畔的那個仙人。一襲霞光萬道的華服,玉冠頂戴,被衆仙簇擁着赴會。
瑤池酒宴間群仙畢集,只有他是最清豔的。
容姿絕豔,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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