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途河
花清澪閉了門,對堆滿三進宅院的惡靈視而不見。
在小鳥妖亦步亦趨地跟進門後,他豔美唇邊甚至帶了點涼笑,惡劣地道:“吞噬惡靈有益于魂魄修補,你若是感興趣,可要與我同食?”
在休憩前,所謂讓這只小鳥妖把惡靈們烹煮成佳肴,自然是個笑話。于花清澪而言,烈酒辣喉,惡靈……卻只能令魂魄察覺到難堪的痛楚。
他生而為仙,無人知,他每次在內視自家殘破不全的魂魄時,所感受到的痛楚。各地流言都說他食鬼,他不僅不辯解,甚至還多次主動渲染傳言為真,似有意若無意地,提及惡鬼美味。
呵!哪來的美味。
這些惡靈,于他而言多看一眼都厭憎。
花清澪垂下眼,完美地掩飾內心波瀾,只似笑非笑地等着看這只妖鳥如何答他。
謝靈歡卻假裝不知他這許多心思,神情認真地湊到他膝前,脆生生地答他。“在下不用。”
花清澪撩起眼皮看他。
“這些都是洞主送來的,說是淵主大人給您的聘禮……”
“滾!”花清澪差點被這句話噎死,他怒瞪小鳥妖。“你再說一次!”
啧,再說一次,美人兒就得當真把他這具化身撕了。謝靈歡知趣地住了口,撲閃着一對兒翠羽鳥翅,眼神濕潤。要多可憐就多可憐!
花清澪也不能當真與只鳥妖發火,更不會與他訴說心事,默了片刻,擡手揮了揮。“你且将這些惡鬼都點個數,待洞主來了,再還與他。”
“那你呢?”謝靈歡可憐兮兮地問他。
“我?”花清澪笑了一聲。“三百年,無處可去,也沒差事可做,我便閉個關吧!”
謝靈歡眨巴眼,黑瞳濕潤。“那如果洞主來催要回信呢?”
“無信可回。”花清澪懶洋洋地道:“若是逼迫甚急,就回他則口訊……”
謝靈歡乖順地用鳥首蹭蹭他膝蓋,脖子伸長了聽下文。
“就回他說,我這次閉關,短則百年,長則千許年。若他等不得,亦或那位淵主大人不樂意了,随時可替那位淵主大人換位夫人。”
哦,這是在和他用拖字訣。
謝靈歡眨巴着一雙濕潤黑眸,乖巧地應了。“是,美人。”
眼下還催不得,催急了,不知這位花美人會做出什麽。謝靈歡沉吟片刻,伺候着花清澪進了內舍,掩了門,親眼見他又特地布了結界。
花清澪總似是不能放心信任任何人。即便化作鳥妖,被他收入地府碧水橋後鬼差宅院,依然不能近他身。
唔,花清澪……不知他當年為何要在輪回井畔自剔仙骨。仙骨兩百零八塊,一塊塊親手剔除,又該是何等樣的疼痛?
碧落天輪回井畔積骨如山,血灑了沸沸揚揚的一場雪。
那年,花清澪自碧落天隕落,人間下了浩蕩紅雪。十年又十年,直至成傷。
那年瑤池畔的污案,對花清澪究竟傷得多深,淵主大人謝靈歡從不敢去問。他怕問了,就連他自家從來穩如磐石的道心,也會随之一道震顫。
花、清、澪!
在掩門而出後,謝靈歡對着堆滿這所宅院的血淵惡靈,撲騰了下翅尖,細長鳥眼中只餘下志在必得。
**
地府百年,悠悠一眨眼。
謝靈歡百無聊賴地托着腮在虛無界碧水橋的三進宅院內,候着花清澪出關。期間那第三洞洞主厭落自然是來過了的,來的時候,被謝靈歡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血淵惡靈從院門口蜂擁而出,吓了厭落一跳。
“滾!我家美人兒不高興見你!”謝靈歡仗着自家眼下是只鳥,說話時語音清脆,神氣活現地奚落這個辦砸了差的第三洞洞主。
第三洞洞主厭落窺不破謝靈歡真身,當即大怒。
不料那只尺餘高的妖鳥卻比他氣勢更盛,當即叫出了他名姓。“呔,厭落!我告訴你,美人兒不肯見你,是你的錯!若是你再喋喋不休,仔細你的皮!”
厭落是他身為第三洞洞主的道號,歷來只有同為淵獄洞主的同袍們知曉。再者……就只有淵主大人了。
厭落驚疑不定。上下打量這只不起眼的妖鳥,高舉過頭頂的玄鐵戒尺僵在半空,嗓子眼也打着顫兒。“你、你究竟是何人?”
誰敢鑽到他眼皮子底下,特地來戲弄他?
同袍們須都忙得腳不點地。淵獄成立三千餘載,至今法典尚不全備,又兼治理血淵與魔獄。魔獄中舊案累牍,三位洞主都自顧不暇。到底誰會這麽閑,躲到他第三洞一個低級衙役的宅院內?
妖鳥瞪圓了黑瞳,眸光兇烈。“怎地,你不服氣?當真不要你挂在風洞的那具皮了嗎?”
挂在風洞的皮。
厭落徹底淩亂了。他是個山精得道,化形時恰遭遇雷劫,萬般無奈下,他只餘精魂逃脫,得了個千瘡百孔的人.皮。到了淵獄後,歷經諸多艱辛,好不容易被收編為第三洞洞主,但是那具皮囊卻破敗不堪,與他日漸盛隆的官位不符。于是他悄悄地覓到風洞的眼,将皮囊放在那處滋養修護。
反正在地府為官,尋常也用不着那具皮囊。
這秘密,他向來以為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怎地這只妖鳥也曉得?
謝靈歡等了又等,見厭落始終不開竅,終于惱了。“風洞就在淵獄,你以為,你私自做下的事,還會有誰察覺?”
淵獄之內,四通八達,自有其秩序。但是淵獄外的衆生,只覺得此界俱屬幽冥,兩眼一抹黑,壓根摸不着路數。淵獄內各洞主也只對自家管轄的區域,能勉強做到如數家珍。
唯一能通曉所有的,只有淵主大人。
厭落不敢信,卻又不得不信,瞬間連魂兒都驚得聳立起來。“淵、淵……”
“嗯?”謝靈歡橫了他一眼。
噗通一聲。
厭落麻利地跪了。
謝靈歡滿意地張開雙翅踱步,伶仃腳爪走到他面前,咳嗽兩聲。“此事,暫時不須叫別個曉得。”
“是、是。”
謝靈歡頓了頓,又補充道:“一個都不許說出去。”
厭落仔細理了理淵主大人這話裏的意思,後知後覺地想起,“花時”他也姓花啊!淵主找的那個心上人,難不成居然就是花時?!
哎喲喂,怪不得淵主前些時日特地命他寫下那封古裏古怪的書簡。
元身為山精、反射弧特別長的厭落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怕是一腳踩中了個聚寶盆!淵主大人的心上人在哪?在他管轄的第三洞啊!就在他手底下當個陰差。趕明兒個淵主大人與這位合婚,指不定他還能撈個唱禮倌。
厭落笑得見牙不見眼,跪在地上擡起頭,再看淵主大人的這具妖鳥僞裝——啧,那叫一個威風八面威風凜凜威勢赫赫!就連額頭簇起的那三支翠羽都格外神氣,透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大人,您打算啥時候下聘?下臣這就去準備禮單。”
淵主大人單了這麽多年,好容易要娶夫人了,碧落天神尊都得給這位夫人發封诰,多大的體面!他得趁早趕個熱竈兒。晚了,怕是其餘三十五位洞主都來與他搶。
“咳咳。”謝靈歡就怕他提這茬兒。花清澪眼下對道侶一事格外抗拒,他沒把握能這麽順溜兒,立即抱得美人歸。
攔着不讓厭落再來,也就是為這個。
謝靈歡再次覺得厭落着實沒眼力勁兒,但他還說不得,只能又咳嗽兩聲,含糊道:“此事,自有安排。”
“哦,”厭落應了,想了想,又不甘心放棄這上好的拍馬屁機會,帶着笑湊趣道:“夫人住這宅院,委實是委屈了。再者,那道禁足令,是不是也給去了?”
廢話!禁足花清澪三百年,就是為了方便與他培養感情的。禁足令解了,他身為一只鳥,總不能貼身陪花清澪去引魂?艄公卡隆也不會讓他上船。
至于宅院小?小了才好。方便他貼身伺候,順便……還是方便培養感情。
謝靈歡一肚皮腹诽,帶了點不耐。“都說了自有安排!這事兒,從此你就不須插手了。還有,不許讓任何人知曉,包括你家老娘。”
厭落認了賦他靈氣的那座山做娘,天長日久,山體居然也叫他灌溉出些靈覺,修成個女身,眼下被他供奉于府內。一口一聲娘,比陽世人說的二十四孝的孝子也不差什麽。
謝靈歡生怕厭落這個缺心眼的,一回家就把他賣了。沉思片刻,還是覺得不放心。“你過來!”
他朝厭落招手。
厭落喜颠颠地傾身湊近。冷不丁一只鳥爪貼住他面皮,封了他眉心。
“行了,你回去吧!”
謝靈歡施完咒術,将有關自家身份及那份提親書簡的事兒一并從厭落記憶中抹除。抹除後,立刻就揮翅驅逐厭落走。
厭落不知所以,擡眼,忘了眼前這只妖鳥就是最最可怕的淵主大人,濃眉高挑,頓時又要發怒。
謝靈歡啾啾兩聲,麻溜兒地道:“洞主此前送來的惡靈共計一千兩百,眼下都在這,如今完璧歸趙,請洞主清點。”
厭落既記不起他為何會屈尊到一個低級衙役宅院來,更不知曉他為何會送了這麽多血淵惡靈給個衙役,張着眼,發現自己居然還是跪着的。在這妖鳥面前,失了好大臉面!
厭落蹭地立起身,滿面郁躁。
“這些惡鬼,請洞主一并帶走!”謝靈歡偏還要催促他,細長鳥眼轉了轉,又啾啾兩聲。“恭送洞主!”
像模像樣地,雙翅合攏,人立着作了個揖。
厭落甩袖,憤憤然離了這該死的宅院。
**
在花清澪閉關的第一年冬,謝靈歡在宅院後埋了壇酒。泥封後,馥郁高粱香味仍袅袅撲鼻。
這釀酒的水是黃泉水,佐以忘川下七苦、彼岸花花蕊及輪回井邊粱腴,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再無分號。
他須讓花清澪記得他。待大婚之日,便端上這批由淵獄特制、經他這位淵主大人親手釀造的“澧泉”,擺上浩蕩席面,宴請三界衆生。
謝靈歡在第一年冬的時候,想得挺好。
然後在第二年冬、第三年冬、第九十八年冬……
謝靈歡望着早已被他掘地三尺的宅院,憤而振翅。不,三百年太久了,他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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