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巫山雨四

一直被謝靈歡藏在懷裏、容顏半掩的花清澪掙了掙。他揚起臉,下颌尖尖,桃花眼底濕漉漉的滿是水光。

“唔……我好像……好像察覺到了什麽。”花清澪突然雙手掩住心口,痛苦地道:“這兒有我的骨。”

“是啊,有你的仙人骨。”謝靈歡語聲帶澀,把他重又摟住,低頭吻了吻他滿是濕汗的發旋兒。“此人盜了你的骨。”

庚桑畫驚異地就着伏地姿勢擡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花清澪。他從未見過與他容貌如此酷似的人,仿佛在透過銅鏡照影,但他自家是那個影,眼前一襲雪色薄紗衣的男子才是鏡中人。

他庚桑畫,赫然只是這人的投影。與這人相比,他眉目五官被造物者偷工減料,身形輪廓邊緣粗糙,就連衣角發絲都透着股潦草。

呵!活了兩千多歲,他庚桑畫赫然只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你是誰?”

庚桑畫怔怔地凝視花清澪,目光落在對方那雙仿佛就連日色都無法投射的、凡人看不透也窺不破的潋滟血眸。那雙眼睛真美啊!美得,仿佛是一對兒凝了精魂的血寶石。

許久後,庚桑畫澀聲問道:“難道……你就是宗門傳說中的那位堕仙?”

“你既然知曉他來歷,”謝靈歡一臉戾氣,冷聲道:“還不速速受死!”

“不可!”

“不要!”

花清澪與一直呆立着的原胥雙雙開口。

自從花清澪從謝靈歡懷裏露出真容後,原胥就一直表情癡呆,此刻見到謝靈歡要殺庚桑畫,終于反應過來。他撲到庚桑畫身邊,擡頭朝謝靈歡啞聲求情道:“天子殺人也要明正典刑,你憑什麽殺我師尊?就因為他長得像、像這位……”

原胥本來是要說,就因為他長得像這個魔鬼?但話語到了嘴邊,他卻說不出口。花清澪的容顏震懾了他!

就像是故人重逢,又勝似,跨越了迢遞星河。這種奇異的震懾,令他心生恍然。就好像,他從吃着炸雞灌着冰啤的大學生時代穿入這本仙俠小說,就只是為了遇見這個人。

庚桑畫與這個人長得很像,但再像,也不曾給過他這種奇異的感覺。

他尊敬庚桑畫,穿書後,一直老老實實地奉庚桑畫為掌門師尊。甚至在這些年相處中,他與庚桑畫之間已經遠不止是師徒,正處于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朦胧美階段,但是……

原胥再次倒吸了口涼氣。他居然不受控制地被眼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吸引!

天!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直的。

敢情他好的是這口?容貌還挺固定的。

原胥震驚又茫然,只能護住庚桑畫艱難地表達他的求生欲。“這位……這個,天底下雖然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但是長得像,不犯法吧?你憑什麽說我師尊偷了他的骨頭?”

話音落地,原胥瞬間更加混亂了,冠玉般的臉一時漲紅一時慘白。“骨、骨頭?這位是活人還是……還是,鬼?”

謝靈歡殺心頓起,嘴角肌肉抽搐般跳動不休。他手指剛動,就被花清澪眼明手快地握住了。

“景淵不可!”花清澪忍着劇痛,嘶聲道:“此人修為早已達大乘期,之所以滞留人間千餘年,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且……先聽他說說。”

可當初他以青鸾仙将身份去見花清澪時,這人絲毫沒允他敘舊的機會,更不曾施舍他辰光,聽他訴說衷腸。

謝靈歡內心如被毒蛇齧咬,嫉妒令他眼神一片寒漠。

“苦衷?不得已?”謝靈歡冷笑。“還是說,他區區一個凡人的千年,便抵得過孤為你苦候的萬年孤寂?”

花清澪茫然地望着他,手指擰動,微帶了些無措。“景淵?”

謝靈歡認真地凝視他血紅雙眸,似乎感到詫異。這人入了魔,又兼魂魄不全,在發作時居然還能記得取悅他?

唔,眸光半濕。

這人瞧起來也頗為楚楚的樣子。

謝靈歡心中一動,手指輕輕擰住花清澪下巴,将他視線對準自己,認真地問他。“清兒,你想讓他把竊取的那塊仙人骨還你嗎?”

花清澪面現掙紮,手指一陣陣痙攣,在謝靈歡冰涼如石的掌心內不斷跳動。

他掙紮了多久,謝靈歡就等了他多久。至于白室山那對師徒?謝靈歡直接封了禁言術。法訣輕念,庚桑畫與原胥幾乎毫無反抗地就被時光定格了,依然維持着相互攙扶摟抱的姿勢,就連急切辯解的唇都維持着張開的模樣,只是發不出聲響。

花清澪閉了閉眼,冷汗涔涔,但他到底還是點了頭。“且讓他先把來龍去脈說清,然後,再勞煩景淵替我護法。”

當年這人是自剔仙骨,如今他依然想憑借一己之力,将失散的骨頭找回。

謝靈歡唇邊勾着抹嘲諷的笑。這人不需要他,也不信他。他幾乎找不出任何理由替這人辯解,除了……不被需要。

這種不被需要的挫敗感,于謝靈歡而言,數十萬年間他只嘗到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為花清澪。

“好。”謝靈歡譏諷地笑了。

謝靈歡卷起廣袖,青蒼色的霧霭裹住了白室山,整座山頭就像是雲蒸霞蔚般,又像是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同步入了一個夢。

在漫長而又不可覺察到變更的歲月裏,謝靈歡、花清澪、庚桑畫、原胥(雲岚)同時入了青煙霧霭。

“現在,讓他說。”謝靈歡解開庚桑畫的禁言術,卻獨獨保留了原胥欲言又止的姿勢。

花清澪眼神飄向原胥。

“他能聽見。”謝靈歡冷笑着,也看了眼原胥。

庚桑畫張了張唇,額前濕發半遮住臉,有些黏。他艱難地試圖弄明白眼前到底出了什麽狀況,但他也明白,對方壓根不會與他解釋,除非他說出對方滿意的原委。

“三千餘年前,”庚桑畫緩緩地道:“下界進入神魔大戰,天地無光,各界修仙者死傷無數,有許多宗門,都滅了門。史稱十月朔。”

“十月朔後,修無情道的最大宗門仙閣覆滅。此界山頭一度被鏟平,形成凹谷,坑深不見底。”

“再然後,我的師尊炎道人來此,從地裏頭意外得到了一條渾厚靈脈。師尊憑借這條靈脈修成大乘,又廣招弟子,衆人協力,将此處重新修整為靈山,改名為白室山。但是當時十月朔剛盡,又遭遇原大隋國帝侯等一衆極情道修者白日飛升。整個南瞻部洲暴雨連綿,護持白室山靈氣罩受損……”

庚桑畫頓住口,澀聲道:“想必因為白室山師門所修的是無情道,因此再次受到沖擊。在極情道衆白日飛升時,南瞻部洲黎民普天同慶,獨有我白室山……于白室山而言,那是一場滅頂之災。師尊護法身死,身死後道消,不複存于世。衆師伯師叔、師兄弟們,都死了。整個白室山,只餘下我一人獨活。”

庚桑畫眼底漸漸起了霧氣。

謝靈歡面色不變,只在察覺到花清澪扣于他掌間的手指再次痙攣時,緊緊地握住了他。

“我為什麽能活?宗門都死光死絕了,為什麽我能獨活?”庚桑畫忽然嘶啞着嗓子大笑起來,笑聲凄厲沁血。“因為師尊告訴我,當日他在這處地底凹谷,不僅發現了靈脈,更意外地撿到了一塊骨。那塊骨與凡人骨骼不同。凡人須沒有這樣的一塊骨頭!那是仙人骨!得仙人骨,修為可直接升至大乘期,煉化入體更可享長生,不老不死,即便沖擊飛升失敗,亦可暢快遨游天地,做名散仙。”

謝靈歡冷笑。“那是花仙尊的骨!”

“啊,原來你姓花嗎?”庚桑畫癡癡地将目光投到花清澪身上,勾了勾唇,啞聲道:“原來那塊刻印着上古篆字、遍布禁制符箓的白骨,是你的呵!”

花清澪撩起眼皮,又垂下,靜靜地道:“你們得到的那塊骨,有禁制符箓?”

“遍布禁制符箓。”庚桑畫慘笑道:“師尊曾攜骨遍尋天下,無人能識,無人能破解。于是直到山門傾頹那日,師尊避無可避,只得叫我過去,将那塊骨……生生地嵌入我體內。”

謝靈歡挑了挑眉。“白室山那麽多人,為何只挑了你?”

“因為只有我最年幼。”庚桑畫笑到嗓音破碎,眼底漸漸地沁出大把濕淚。“當年我只有七歲,骨骼尚未發育完全,又是罕見的天靈根。師尊以靈力将這塊仙人骨打入我天靈蓋,強行與我融為一體。但我控不住它!”

大顆大顆的淚湧出來,遮迷了庚桑畫的眼。熱淚沿着他尖尖的下颌滾落,掉入雪白衣襟,又逐漸變涼。

“我是凡人,哪怕生具天靈根,我也不可能控住它。極情道修從南瞻部洲得道飛升,天雷、暴雨、連綿月餘的靈力震蕩,我白室山師門覆滅。只餘下我一個七歲的孩童。”

庚桑畫語聲越來越諷刺,他尖利地問道:“道争時,我無情道修與極情道争奪天心之法,彼此争鬥不休,誠然,我無情道修也有錯。但是……道,何錯之有?白室山避世不出,師門衆人畢生所知所曉,都是道、法、術,我們畢生從未害過一人,就連掃地都怕傷着蝼蟻命。我們,何錯之有?!”

許是庚桑畫神色太過凄然,花清澪眼眸中起了劇烈波動,他半倚在謝靈歡懷內,張了張口唇。

庚桑畫卻已經滿臉倦怠,意興闌珊地呵了一聲。他淡淡地道:“師門覆滅後,我獨自又活了兩千多年,這兩千多年裏,我再次建了白室山宗門。但是我修為有限,始終滞留于大乘期,修為不再有寸進。将來,許是既不能白日飛升,也不能夠将白室山重塑為修仙界頂級宗門。就連白室山弟子所習所修法,也都是我從別處尋來的。一點一點地,和乞丐一樣,尋遍了南瞻部洲,一點點拼湊出來的道典。”

庚桑畫頓了頓,忽然道:“所以白室山已經不再是無情道宗門,我也不曾偷竊你的仙人骨。這塊骨是埋在地穴裏的,師尊撿到後,我又曾借它茍活了兩千多年。如今你想要,你拿回去吧!”

花清澪再次張了張口唇。謝靈歡攔住他,冷聲道:“讓他自己獻出來!”

“我取不出來。”庚桑畫神色慘淡而又疲憊。“它融入了我的神魂,嵌在我的天靈蓋,若是我強行自取,神魂出于護主的本能,會不惜一切地阻撓我。”

花清澪垂眸。“無妨,我可以替你取出來。”

“如此甚好。”庚桑畫譏諷一笑。“就有勞仙尊!”

“但是,”花清澪卻似有些遲疑。“它既已與你相伴兩千餘年,一朝取出,怕你神魂受損。神魂受損者,輕則癡呆,重者,會當即身死道消。”

“沒事兒。”

庚桑畫張着一雙與花清澪相似的桃花眼,眼神空茫地望向遠處。遠處盡皆被青煙霧霭籠罩,他已看不見白室山了,但他還想再看一眼。白室山于他而言,是故鄉,也是牢獄。

……就快要解脫了呵!

庚桑畫眼底的淚也似乎已經流盡了。他淡淡地笑了。“請仙尊取骨!”

禁言術下,一直發聲不能的原胥目眦欲裂。他什麽都聽到了,他什麽都明白了,然而他什麽都做不了!不!他想大吼,師尊你什麽過往秘辛都交代了,為什麽唯獨不說這兩千多年來你所受的苦難?日日夜夜,你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這塊異骨帶來的裂魂之痛!你不欠誰的,誰,你都不欠。師尊你不必如此卑微!

日日夜夜,兩千多年的裂魂之苦呵!

原胥喉口發出可懼的咕咕聲,就像是一頭上古猛獸在愛侶受到傷害時,從喉□□發出撕裂敵人的怒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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