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巫山雨五
“若此處有巫山,”花清澪忽然道:“那麽倒是先不忙着取骨。”
“嗯?清兒你這是何意?”謝靈歡頓了頓,想起了什麽,眸光中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一閃即逝。“巫山?”
花清澪垂眸,似乎頗覺得難以啓齒。他自從魔獄爬出來後,尋骨五百餘年,倒也不止一次曾疑心過南瞻部洲的白室山有塊殘骨。只是礙于一則,白室山山脈沿着水流而下,有十座巫山。巫山位于雲夢澤深處,其內有他所不願意提及的過往。
最初于瑤池畔,養子魚妖在水底誘他雙.修,他當時神智昏迷,只能在最後一刻察覺到對象錯了。當時他曾決絕地抽出了魚妖的筋骨靈根,然後甫一轉身,記憶就已經片片碎裂。
待再次清醒時,他已經坐在瑤池畔大哭,而那只魚妖則被聞訊趕來的衆仙齊力戮成座白骨山。魚妖被拆骨剝.皮,精魂不存。
所以他當年到底也沒能問出口,為什麽?他親手養育魚妖千年,魚妖歸于他座下,學習道法、喚他為義父,待他事事恭謹,為何在最後關頭非得誘他?
他那時候……分明已經得了道夢,就快以極情證道了。
魚妖死後,他大哭月餘。衆仙都以為他是為了魚妖哭,沒人知曉,他是在哭他的道。
以極情證道者,當時當地,即便是連三十三天鳳宮內諸仙都不能。
他失去了唯一的契機。
魚妖屍骨堆積于瑤池畔,後來被清理倒入下界。那處地界按照輿圖來探,隐約就是位于南瞻部洲的雲夢澤十座巫山。
花清澪沉默了許久。還有一則,他不能夠與任何人說,就是遺失于白室山境內的殘骨,很有可能是至關重要的兩塊之一。但他到底還是不得不說——不說,這位淵主也會親眼見到這塊布滿禁制符箓的異骨,到時候,一眼就能看穿,這塊骨頭與衆不同。
這塊骨,系着他丢失的那一魂,幽精。
“所以此處有巫山嗎?”花清澪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望向庚桑畫。
庚桑畫大約是情感波動太過劇烈,于他自幼學的無情道有損,眼下格外疲憊。眉間聳動,臉色也慘白得難看。
就像是在不經意間,庚桑畫眼角餘光朝原胥的方向偏了偏。“咦……”
庚桑畫的話沒能說完,一直守着他、攙扶着他半邊兒胳膊的原胥分明神魂不對!異樣的感覺沖洗全身,令他毛發聳然。
謝靈歡自然早就看到了原胥的變化。但是原胥就算真身在此,元靈與瑞獸元身合二為一,又授印為上界仙帝,也遠不是他對手!因此他只是輕蔑地呵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笑了。“他想變身。”
原胥正處于元靈覺醒,他耳內隐約聽得謝靈歡在議論他,但是聽得又不甚分明。他只察覺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身體每一寸都在炸裂,體內靈息橫沖直撞,就像是體內有什麽東西在聚集成型,而這具容器顯然不足以容納如此磅礴的龐然大物。
“啊——!”原胥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嘶吼。
原胥突破了謝靈歡的禁言術。
“我記得你,”原胥口中發出不屬于他自己的聲音,嗓音雄厚而又低沉,他直勾勾地凝視花清澪。“昔日在白雲深深處,有異香撲鼻,你坐在金邊高椅之上,周圍有舞樂紛揚。”
原胥緩慢地立起身,一步步,表情堅定地走向花清澪。
“你就在那白雲深深處,你周圍有無數天人舞樂散花。你是仙!”
花清澪眼眸微縮,原胥最後那句刺激了他,他冷笑了一聲。“仙?你如今且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如今可還是仙?”
原胥盯着他血紅雙眸,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花清澪不閃不避地迎着他目光,勾唇冷笑。“就在一刻前,你親口喚我為魔王。”
“仙帝,或魔王,這個很重要嗎?”出乎衆人意外地,原胥也笑了,冠玉般的臉上滿是飛揚神采。“我記得你,你是第三十二天的仙帝。”
“這個,當然很重要。”謝靈歡咬牙切齒地把花清澪往懷內又帶了帶,摟緊了他,指尖用力到泛白。“雲岚,莫要以為你恢複了元靈記憶,就能與他敘舊!有本王在此,你就……打哪來的,滾回哪裏去!”
“你又是誰?”原胥目光轉向謝靈歡這張假面,面現困惑。“我從前沒見過你。但是,不應該啊!除非這張臉不是你的本來面目。”
他是如此肯定。
花清澪也順着他視線轉向謝靈歡。“景淵?”
“嗯,”謝靈歡低頭安撫他,語聲頓轉輕柔。“等回去洛陽,我給你看。”
花清澪皺眉,眸光依然濕漉漉的,像是水色中的柔豔血寶石。他現在神智處于極深的擠壓中,神魂撕裂之苦、走在陽世陽光刺體之痛、迫近幽精與仙骨的恍惚,這一切的一切,都正在他深處撕扯啃咬,令他額前再次滾落涔涔冷汗。
就像是下意識的,他再次張開豔美雙唇,低吟般地喚了一聲。“……景淵。”
“嗯,我在這裏。”謝靈歡低頭輕輕地啄了一口他的豔美唇瓣,額頭相抵,無限缱绻地輕聲道:“莫要怕,我會護着你,再沒誰能傷害你了。”
“我不曾傷害他!”原胥敏銳地聽到這句,激烈反駁道:“我從不曾傷害過他!從前在瑤池……”
“不許你提瑤池!”花清澪驀然擡起頭,厲聲打斷他。“雲岚仙帝,我亦記得你!在瑤池畔衆仙君圍攏嘲笑我時,分明你也在當場!”
原胥雙拳捏的咔嗒響,滿面痛苦地沉聲道:“我不能申訴。我當日……的确在,但我不曾笑你。”
“必須要開口嘲笑嗎?”花清澪厲聲斥責道:“你以為,你們一衆無情道修站在那裏,圍着我,是在做什麽?”
原胥讷讷。“我……我只是……”
“你只是不曾護着他。”謝靈歡淡淡地截斷道。“昔日在瑤池畔,來赴宴的群仙共有千計,你們誰都不曾護着他。”
謝靈歡話語淡漠,但是原胥卻突然渾身抖了一下,冠玉般的臉滿是掙紮與痛楚。“花仙尊,昔日種種,盡皆是我錯了,我……祈求你原諒。”
原胥撩衣,低頭單膝跪地,痛苦道:“我當時并不知曉,你會那樣決絕,會自剔仙骨、永不入輪回。”
“就算知曉了,你又能如何呢?”謝靈歡口吻越發涼淡。他甚至笑了一聲,淡淡地道:“雲岚,你修的是無情道。”
無情道與極情道之争,綿延近萬年,雙方摩擦不斷,但是道争當真爆發,始于花清澪的隕落。
花清澪以第三十二重天仙帝、上古元仙之尊,于瑤池畔被逼迫被羞辱,無自容之地。
他隕落的極其決絕。
花清澪赴死,碧落天掀起了軒然大波。高居于第三十三重天的鳳帝、後來的廣和神尊走出鳳宮外,開口說了神谕,以上古神尊的身份擇了極情道,并與聞訊趕來的無情道帝尊崖涘割袍斷義。崖涘一劍劈裂鳳宮,鳳宮中的兩大仙将青鸾、朱雀率衆殺入崖涘的白玉宮。
白玉宮護法盡皆身死道消。
從此後,便是綿延至浩蕩七千年的道争。
青鸾隕落,朱雀戰死,鳳帝被萬千條鐵鏈穿心而過、鎖入黑海煉獄。極情道衆紛紛沉埋于浩瀚星海,成了星砂。
那是一場染着碧色與金色神血的道争。
原胥眼中滾滾地落下淚來。他哽咽着道:“花仙尊,我無力為當時當地的自己辯駁什麽,我只能,祈求你的原諒。如今你既然精魂未散,可否、可否允雲岚,一次贖罪的機會?”
“我已堕魔。”花清澪輕輕掙開謝靈歡的懷抱,雪色粉底的尖頭靴朝前邁近一步,俯視跪在他面前的昔日雲岚仙帝。“道争已經結束了。就連下界所謂神魔大戰,也已經結束了。如今我堕幽冥,你在此界重修元靈,如此……甚好。”
“可是……”原胥仰起頭,還想再說什麽。
花清澪額前濕發掉落下來,遮住他那雙瑰麗血眸。“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須再記着了。”
“可是……”原胥仍在徒勞掙紮。
“可是他不甘心。”謝靈歡也邁前一步,重又摟住花清澪,附耳低低地笑了。“哥哥,他慕你悅你,你不過丢了一塊骨頭在這座白室山,他就巴巴地從異界追尋而來。他舍不得你,就連那個只得了你一塊殘骨的凡人,他都能愛屋及烏呢!”
原胥渾身一顫,下意識回頭看向被他忽視了的師尊庚桑畫。
庚桑畫一直受制于謝靈歡的法術,除了能開口說話,身體依然動彈不得。先前原胥攙扶着他,他便是半倚的姿勢,此刻原胥離開,他便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伏卧于地。雙膝朝左,身子卻朝□□斜,兩條手臂軟綿綿地搭在身側。
庚桑畫頭半垂,沒說話。
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麽。貌似,也沒人在意了。
在場的只有他一個凡人。餘下的,都是仙。呵!都是彈指間便能山崩海裂的仙。他于下界苦苦修煉了兩千年,經歷山門數次覆滅,一點一點的,如同個乞丐一樣尋遍了靈山,不過撿來些零碎道法。他拿什麽去與這個仙人争?
他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他甚至……都不敢承認,他修的也是無情道。
他不敢。他不能。
庚桑畫眼底的淚漸漸地湧出,又再次消失于兩頰。他是個一無所有的、卑微的凡人。原胥之所以肯留在他的山門,原來,只是因為他長得像那個仙人。
原來,就連他這段時日的歡愉,都是偷來的。
“……師尊,”原胥喚的頗有些遲疑,頓了頓,又扭頭輕聲道:“我從不曾拿你當誰的影子。”
呵!事到如今,他還來騙他。庚桑畫心中嘲諷地想,可憐他竟然還會感到高興——至少,他還肯騙他不是嗎?
庚桑畫越發覺得悲涼。“各位仙尊所說的,我聽不懂,也不想弄明白。只是我體內這塊骨頭既然是仙尊的,還是取了吧!”
結界內響起靴底踩斷枯枝的聲音。卻又比枯枝更清脆,咯嘣一聲,像是誰的指骨斷了。
庚桑畫擡起眼,入目是一襲雪色雲衫。謝靈歡俯身蹲在他面前,見他望來,勾唇笑了笑。“你是個凡人,就算是所謂天靈根,于修仙途而言,你也早就沒了希望。”
謝靈歡笑得爛漫。他頂着一張十五六歲少年郎的臉,星子眸雪亮,劍眉輕揚。
“兩千多年前,你師尊救了你,可他也毀了你。他助你留下一條性命,得以在廣和神尊飛升的沖擊下存活,可他不過是為了讓你替他重建山門。異骨入體,即便你天賦異禀,亦會神魂不容。這兩千多年,日日夜夜,你想必一直很痛苦吧?”
庚桑畫眼眸動了動,瞳仁微縮。他知道!這個陌生的仙人,竟然知道!當日師尊最後叮囑他的話語,便是重建白室山。這些年,他不是沒想過,師尊或許只是想留下宗門。當日師尊是替師門留下他。他們修的都是無情道,師尊不可能憐憫他。
但是他一直騙自己。
他一直對自己說,師尊或許是憐惜他孤苦,怕他熬不過修仙漫長歲月,所以才讓他去尋找各地天賦異禀的修仙苗子,再把白室山建起來。有了宗門,他就能廣收門徒,就有了活下去的盼頭。
可是眼前這個仙人,将真相裸.呈于他面前。讓他就連自欺欺人都不能。
“你真殘忍。”庚桑畫輕輕地笑了。“你要殺我取骨,可這于你竟然還不夠!你還要,誅我的心。”
“嗯,”謝靈歡蹲在他面前,坦然地應了。“因為你占了他的殘骨,占用了兩千餘年。”
謝靈歡将他的恨意也說得格外坦誠。坦誠到,幾近于酷烈。
庚桑畫啞着嗓子笑了。“呵,你這樣殘忍,可是你修的居然不是無情道,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謝靈歡任由他笑。
在謝靈歡身後,是被他一腳踩斷指骨的原胥,以及神魂仍在撕裂、冷汗涔涔的花清澪。
青煙似有若無,不知何時卻又突然變得濃了。謝靈歡眉目在青煙中也漸漸模糊。
“諸天之下,皆是蝼蟻。”謝靈歡的聲音淡淡地從青煙霧霭中傳出,清脆似少年郎的歌聲,又像是源自于一個久遠的醒不來的古老夢境。“無情、極情,皆是修道法門。當日裏,便連兩位神尊,都猜錯了天心。我們都錯了。可是往事已矣,如今再去争論是非對錯,已經毫無意義。你是個凡人,容納不了仙人的骨。你今日将這塊殘骨還給他,倘或你不死,本王允你洗髓伐筋重塑靈根。”
謝靈歡每說一句,青煙霧霭便愈加濃厚,直到最後整座白室山都淹沒于青蒼色的霧氣中。天光被遮斷,結界內,無日無月。
庚桑畫眼神漸漸渙散。一只手按入他頭頂天靈蓋,觸感冰冷如石。
“你把殘骨還給他。若能不死,你以後就帶着轉世後的雲岚在此山修行,或許尚能有成道日。”
謝靈歡探指入骨,抽絲剝繭,将早已與庚桑畫融合了兩千餘年的異骨取出。一絲一縷地剝除凡人因果,再以無邊靈力護住這兩個一仙一凡的神魂,輕聲地道:
“從此後,各自安好。再無須戀棧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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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白室山八百裏外,沿着綿延山脈覆落的雪水融化,化作潺潺溪水。溪水漸漸地彙聚成河流,一路沖刷而下。
山河震蕩,天降暴雨連綿。
處于白室山下游的雲夢澤巫山也感受到了靈力波動,山體不斷搖晃,驚動了正在宗門內修煉的諸多弟子。
“朝雲,你速去瞧瞧,外頭出了何事?”
“是,師尊。”
一個穿雪色長袍的青年弟子出列,交字領是金青色雙邊,左肩繡着魚紋,行動間腰間玉佩輕響。——正是宗門首席弟子朝雲。
朝雲走出檀香袅袅的大殿,仰起頭,望向烏雲密集的天空。片刻後他閉上雙眼,唇角微勾。
“義父,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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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