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巫山雨六
謝靈歡強行取骨,看似殘忍,卻又替庚桑畫護住了心脈與靈胎。在見到其丹田內蜷縮如嬰兒的巴掌大的元嬰時,謝靈歡甚至還笑了一聲。
“原來這才是你自家的模樣。”
庚桑畫的元嬰生得長眉入鬓,細長眼角上挑,菱角唇微嘟。倒也是個好相貌!只是與花清澪容貌完全不一樣。
看來這具肉.身之所以酷似花清澪,只是源自于那塊異骨。
結界內青煙霧霭氤氲不散,結界外,青煙盡數化作了暴雨傾盆。白室山衆弟子一夜間同時失去了掌門師尊與大師兄,倉惶地在山門內外奔走,不時嘶喊着尋人。
“師尊——!”
“大師兄——!”
“你們在哪裏?”
花清澪緩緩地沿着山石倚坐下來,臉色煞白,冷汗不斷涔涔滾落。他擡手撐額,雪色祥雲紋的寬袖輕動,撩起微弱清風。
垂眸,恰見到轉世為白室山首徒的原胥躺在地上四肢不住地掙動,閉着眼,就像是陷入了一個長久的噩夢。
“雲岚?”花清澪頓了頓,又喚了一聲。“雲岚仙帝?”
原胥掙紮着滾了滾眼珠,眼珠子在薄薄一層眼皮子下轉動不休,卻始終不能睜眼。右手以一種極其詭谲的姿勢往上探抓,五指細長伶仃,指甲長達三寸,并且彎曲如雪色毛鈎。
謝靈歡踩斷了他人身的指骨,于是這只右手便異化成了獸爪。
原胥的元靈正在蘇醒。而他的元身,卻不幸早已被幽冥第二十九洞洞主道珩牽制,缺了元身,他空有元靈,便再不能變身為異獸。
淵主如此安排,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花清澪沉吟不語。
罷了,無論好壞,都是淵主的決定。輪回轉世之事,都隸屬于幽冥,原本就歸淵主管轄。
花清澪錯開眼,不再看原胥。殘骨一點點地從庚桑畫體內剝離,每抽離一分,他的呼吸便要窒上一窒。他撫住心口,長眉低垂,眸光中的血色不知何時已漸漸地淡了。
他又再次想起了前塵。
第三十二重天的仙門迤逦地次第打開,厚重達九寸的門,銅環上孕養的獸張開嘴,以猙獰的獸面微笑,溫厚而又恭謹地喚他——恭迎花仙尊回府!
他穿着一襲華麗披覆五色霞的雪白長衫,施施然地走近。
花仙尊!
義父、義父您回來了!
洞府內永遠有無數身影圍着他,主動取悅于他,握着書卷來請教他某個字詞的意義。
閑暇時,他也愛舞樂。飛天散花、玉杯金觥、笙歌缭繞、齊舉霓裳,這些他都尋常得見。他高坐在瓊樓玉宇深處,廣袖輕擺後,以手支頤,唇邊微微勾着三分笑意。
那是漫長又漫長的前塵。
然後他于閉目靜坐時遇見了那個道夢中的人來引着他。那人笑着對他道,清兒,來瑤池。
悠悠地,一盞不甚明晰的燈引着他,在額前飄忽不定。他循着燈,入了瑤池底,噗通一聲,墜下去。
池底等着他的,卻是毀滅。
真是嘲諷呵!
花清澪眼皮微動,垂下的餘光見到一只冰涼如石的手,那只手中穩穩地捏着他的殘骨。殘骨呈雪色,光芒萬丈,遍布繁複的上古禁制符箓。
花清澪撐住下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沿着下颌落下來。他眼底那顆冰涼的淚也墜下。
這是他的骨。
這是他的魂。
“清兒。”謝靈歡捏住那塊殘骨,難得的沒嬉皮笑臉,聲音帶了些沉郁。在他靠近時,青煙霧霭裏也像是又起了重重的霧。霧纏着霧,夢牽連着夢,綽約似乎有袅袅異香。
謝靈歡走到花清澪身邊,握住他不斷痙攣抽搐的手,兩手交握,中間隔着一塊異常堅硬的殘骨。
“這裏頭鎖着你的幽精。”謝靈歡頓了頓,蹲下來,與他目光平視。“你想現在合魂嗎?”
眼淚滾滾地往下落。
花清澪幾乎從不曉得,原來他的魂體也會哭。在三十二重碧落天時,他享盡上仙逍遙,那時候,他犯不着哭。墜入幽冥魔地獄後,熬遍烈焰與荊棘,他掙紮着從血淵底爬到黃泉口,被路過的引魂差黃暮霜以一根九曲十八彎的鬼頭杖挑在肩頭,晃晃悠悠地,做了五百年低級鬼差,他也來不及哭。
平生他只哭過一回。那次,還是在三十三天的瑤池畔,他哭他的道,哭了足有月餘,哭到神傷。
這次,他在颠沛流離了萬餘年後,拾到了他的一塊鎖着幽精的殘骨,魂體哭到不能自已。
眼淚成串地往下墜,每一顆,都散發出異香。
“這是你的精魂。”謝靈歡低聲地道:“清兒,莫要再哭了,會損你的修為。”
這句話,花清澪也曾聽到過的。當初在瑤池畔,他哭他的道,被屈辱與被辜負的極度委屈下,他哭到不能自已。那時也曾有個人,突然停在他面前,蹲身,溫柔地拭去他面頰上的濕淚。然後對他道,花仙君,你的淚是精魂,不能再哭了。
那個人半扶半抱,最後背着他,一步步走回那個秘地洞穴。
在他仙府後,無人知曉的地方,他曾與那人耳鬓厮磨無限情纏。直到即将結契的時候,那人突然停下來,笑着對他道,我怕你後悔。
“我不曾悔……”花清澪垂眸倚坐在山石,喃喃地回應那年他不曾回答的問題。就像是隔着渺遠時空,他依然身處于那個洞穴內,身畔依然有着那個人。
那個,天上地下,他再沒見過的人。
“清兒,你在說什麽?”謝靈歡手指停留于他濕漉漉的墨色長發,輕聲問他。“你想起什麽了,是嗎?”
花清澪隔着淚做的簾子,無限迷惘地望向謝靈歡這張神采飛揚的臉。“你說你叫做什麽?”
謝靈歡沉默片刻,在散發出異香的青煙霧霭中,他溫柔地親吻這人豔美雙唇。“清兒,景淵是我的字。我喚作景淵,謝景淵。”
眼淚層層地湧。花清澪手指蜷屈,捏住兩人掌心內的那塊殘骨,怔怔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字詞都需要極其努力地模仿與辨認。“景淵……謝、景、淵。”
“是我。”謝靈歡用鼻尖輕蹭他發鬓,溫柔地道:“你我本就該是道侶。萬年前,與你在洞府內約定結契的是我啊!我姓謝,名靈歡,字景淵。”
花清澪終于遲疑地擡起雙臂,摟抱住他,然後伏在他心口處失聲大哭。
遲了萬年的契約,被他遺忘了的人,那曾延綿了一個月的缱绻……謝景淵。
三百六十道禁制符箓,在花清澪墜落的淚水中無聲無息地洇濕,殘骨散發出幽幽的光。從雪白,漸漸地化作郁紫。濃豔如天際一抹最濃墨重彩的霞。
殘骨解禁,系于殘骨的三魂之一幽精也冉冉升入花清澪心口處。謝靈歡一手護住人,另一只手指尖輕動,小心翼翼地呵護那一抹幽精彙聚入花清澪魂體。
三魂合聚的瞬間,整座白室山上空轟然一聲炸響,随後便是連綿不絕的雷鳴聲。暴雨天降,九霄晴空剎那翻作沉沉永夜。
“這是傾倒的銀河水啊,”謝靈歡擡手接住這沖刷入結界內的雨水,眼眸微動,帶了些欣欣然。“清兒,銀河依然認得你。哪怕這世間都負你,它還依然認得你。它在為你哭泣。”
接在掌心內的雨水赫然是墨汁一般的黑色。天降黑雨,沖刷大地。
花清澪抖着唇瓣,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我不須它認得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再回碧落天!”
謝靈歡湊近,親吻他顫抖冰冷的唇,然後輕聲地允諾。“好。若你不願入輪回,也不想再回碧落天為仙……孤便陪你一道,永沉淵獄。”
**
第七天。
雲夢澤十座巫山。
花清澪立在船頭久久沒說話。謝靈歡跷着腳,雙手枕在腦袋下,雙目放空,口中輕輕地哼着首佶屈聱牙的古老歌謠。
風吹雲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
以靈力織的網狀結界,凡人撐船自然到達不了彼岸。一葉兩頭尖翹的烏木核桃舟載着他們兩個人,無風無水,卻沿着霧霭沉沉的結界往深處漂流。
“景淵,”花清澪轉頭問他。“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你愛聽?”謝靈歡又跷了跷腳,烏黑靴底雪白雲紋邊,總透着股說不清的肅殺。“這歌沒名字。你死後,道争爆發,我在率領羽族攻占白玉宮時,為了鼓舞士氣,自家編的一首戰歌。”
花清澪張了張唇,許久後,才澀聲道:“那時候……你,有沒有恨過我?”
“恨過。”
謝靈歡答的幹脆利落。他放開雙手,一骨碌起身走到船頭,與花清澪并肩而立,左邊嘴角微歪,笑了一聲。“不能不恨你。”
花清澪:……
他倒沒料到,做了淵主的謝靈歡如此實誠。言語利落如刀,字字剜心。
謝靈歡卻歪頭看他,輕啄他眉間。“怎麽,你更愛聽甜的?”
沒等花清澪回答,他倒自家先笑起來。“那也成!本王可以連着說個三千年甜言蜜語,字詞兒都不帶重樣的!”
花清澪:……
行吧,和這人在一起,他總是無話可說的那個。
謝靈歡卻不放過他,摟緊他肩頭,笑嘻嘻地道:“你欠了我萬年,本王也不與你一天天地算賬。但是掌管幽冥輪回後,本王又去各處尋了你三千年,這三千年,清兒你須補我。”
“怎麽補?”花清澪眉尖微蹙。
“哥哥乖,”謝靈歡又啄了一口他蹙起的眉尖,附耳惡劣地低笑道:“也不須多。就……補個三千年蜜月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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