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巫山雨七

黑色暴雨綿延了大半個月,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附近山體被洪水沖刷,轟隆隆地,沿着水域一路橫沖直撞,顯然就快要撞破雲夢澤結界。

雲夢澤內,宗門弟子們自築基起,所有人都加入了這場史無前例的保護山門的戰役。十座巫山結成了同一座護山陣,大陣冉冉升空,有上千柄飛劍密織成網。劍網下,又分布十座小陣,各個山頭以法寶護陣。

不幸如今下界修仙宗門凋敝,雲夢澤巫山更是個破落戶,建宗不足五百年,宗門只有三個元嬰級別的長老。山門內人手不足,外援一個都聯系不上。

在這樣黑雨壓境的局勢下,顯然捉襟見肘。

“朝雲,”掌門看了眼天色,黑雨不斷沖刷山門劍陣,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對這個弟子道:“你随我來密室。”

朝雲握在手中的劍抖了一下。他擡起臉,眉目清麗,聲音裏也透出股不尋常的靡靡。“……師尊,你又要?”

掌門沒搭話,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袖着手冷笑了幾聲。

朝雲便垂下眼,默默地還劍入鞘,跟在掌門身後。從山門到掌門所說的密室,需要翻過三座山峰、通過十八道禁制,兩人駕馭輕身術,腳下雲霧便倏忽而逝。

很快。

于凡人而言,算是極快的速度了。

朝雲垂着眼皮,內心冷笑。可是就下界凡人這點子速度,在碧落天連雲梯都爬不上,更別提到達那白雲深深處的第三十二重天了。

三十二重天內,那人高坐于金邊寬椅,總是以手半支着頭,雙目微阖,玉雕般的指尖輕輕地點算舞樂拍子。

他那時候總是故意舞錯節拍。那人便會撩起眼皮,豔美雙唇微勾,溫聲道,朝雲,你怎地又錯了?

“脫!”

耳邊傳來一聲冷漠至極的聲音,摻雜着被壓制的欲望。

朝雲垂下頭,溫順地褪去雪白長袍,金青雙色交字領內是素白蟬衣。在觸及腰帶時,系于腰間的玉佩叮當輕響。長袍委地,繡于左肩的魚紋映入眼底,異樣刺目。

“趴下!”

朝雲匍匐躬身,随即耳邊一道呼喝鞭風。挂有倒鈎蒺藜的長鞭抽在脊背,他微微瑟縮了一下。随後便是更加猛烈的鞭子抽打聲。血珠濺落,灑在青磚地上。

朝雲咬着下唇,在背後那人進入的一瞬間,他雙目依然死死地落在雪白長袍繡着的那枚魚紋。

……哦?你既然生為魚妖,待他日得化龍身後,便具行雲布雨之能。如此,便喚你作朝雲吧!

在渺遠的萬餘年前,那人曾好奇地以手探入青潭底,攪動碧綠色水波。他一躍而起,跳入那人指間。

那人便勾起豔美雙唇,含着點無可無不可的笑意,替他取名朝雲,随後袖了他,将他從下界青潭帶到了碧落第三十二重天。

他喚那人義父。隔着層疊紗幔,也隔着永遠環繞不散的宴席,他遙遙地渴望着那人。

那人有天上地下最豔的唇,笑起來時,眼底波光粼粼。總讓他忍不住,想要躍入那人眼底,做尾游魚,永遠也不出來。

義父,義父……!

在無數個不能訴說的悖倫的暗夜裏,他渴望那人,渴望到渾身筋骨都要炸裂。他想要被那人擁抱、被那人占有,永永遠遠地,從每一片魚鱗到他的精魂,都刻錄那人的馥郁異香。

“唔……”匍匐在青磚地的朝雲突然全身抽搐,劇烈到瞳仁渙散。

“沒用的東西!”背後那人滿足卻又不滿足地跨下來,提了提腰帶,喘着粗氣,怨恨地破口咒罵。“就連做本尊的爐鼎,你也越來越不中用了!山門大難在即,還留着你作甚?倒不如拿你去頂大陣的陣眼。”

朝雲匍匐着動了動,瞳仁渙散後,視線又緩慢地逐步聚焦。他看見了那枚魚紋,也嗅到了刺鼻的麝香味。呵!就連氣味,他的義父也是天上地下最好聞的那個。

“還不快滾去填陣眼!”

他下界的師尊似乎發怒了,剛用完他,就忍不住又拿靴底來踹他。

朝雲掙紮着爬起身,半垂着頭,蹲身用手指去夠衣衫。手指哆嗦的厲害,抖了許久,只潦草地抓起長袍,蟬衣依然套不進。

“快滾!”

朝雲棄了蟬衣,直接光着套了雪白長袍,擡起袖子,把被汗與污穢弄髒的臉胡亂擦了擦。“是,師尊!”

朝雲步履蹒跚地扶着牆走出去。

密室內,氣味異樣刺鼻。血腥混雜着渾濁的麝香味,漸漸地揮散後,現出泠泠然的水息味。

“啊——!”

巫山掌門滿足地發出一聲喟嘆。在門窗關閉的密室內,他連唯一的參與者都趕走了,此刻便放心地趴在地上,如野犬般,貪婪地舔.食青磚地上淋漓污漬。

“笨蛋、蠢貨!”他擡指抹掉唇角殘跡,目現貪婪。“這樣完美的爐鼎,體內居然尚且能有上界靈息,哎,只可惜……本尊用了他三百年,也差不多都用盡了。沒了,這個爐鼎,輪到本尊手上,就已經只剩下渣滓了。真是可恨!”

他話語裏颠來倒去,又自以為是無人旁聽,所以停停說說,不甚了了。

密室高牆外,倒挂金鈎的兩個穿雪白衫兒的人卻都瞧見了,也都聽見了。絕峰下山風很冷,吹動兩人衣衫獵獵。

“哥哥,”左邊那個雪白衫兒年歲約十五六的俊逸少年自然是謝靈歡。他眼角微眯,笑了聲。“剛才那幕春.戲,好看嗎?”

花清澪垂下眼,強自忍住心內悸動,手指被山風吹得微微抽搐了一瞬。

“是不好看,還是不解恨?”謝靈歡湊近他耳邊,附耳低低地笑道:“剛才那個朝雲,就是當日裏在瑤池畔,你為他哭泣月餘的魚妖。”

見花清澪依然不說話,謝靈歡又咬了咬牙,聲音轉冷。“你莫不是……仍在憐惜他?”

花清澪指節劇烈地跳了跳,他眉峰下的眼簾也顫抖不停。不過不是因為羞,或是覺得不忍,而是——“景淵你早知道魚妖沒死?”

花清澪震驚且詫異,仿佛一腳踏空、半個身子倒懸在絕壁,墜下去就粉身碎骨。

當年他一直不曾弄明白的局,此刻就在眼前隐隐綽綽,就快要撕開迷障了。

花清澪心口起伏,就連呼吸都險些穩不住。“景淵,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謝靈歡挑了挑眉。“事關生死幽冥,本王都知曉。”

謝靈歡大包大攬,随口就把大話說盡了。然後仔細一回味,對,好像他沒說錯啊!但直覺提示他,顯然哪裏答錯了或是答漏了。

“清兒,你想問的是瑤池那件事?”

花清澪張了張口唇,又再次垂眸。罷了,當年他在瑤池與這只魚妖悖倫時被撞破,魚妖當即被戮,死無對證。他又恰逢道劫,無心也無力去與衆仙争論。在那段漫長又黑暗的記憶裏,只有景淵曾扶起他,替他擦拭眼淚。

景淵不嫌棄他名聲污髒,情願與他契定道侶。他該知足了!

至于那個始終看不清臉、尋遍碧落黃泉也見不到的人,或許只是引他入劫難的引子。是了,那個道夢中的人,想必只是個幻相。

于幻中幻,道劫迷霧叢生。

花清澪主動揭過了這段于謝靈歡而言空白的時光。他輕聲地回答了上個問題。“不曾覺得憐惜,只是詫異。當日裏,我親手在瑤池底抽了他的筋骨靈根,所以我以為,他後來肉.身既死、靈根又不存,必然是精魂消失殆盡了。倒是沒想過,他居然還能投入下界,得了人身。”

“呵,”謝靈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就着倒挂的姿勢,摟緊花清澪肩頭,連綿不絕地吻他。“管他作甚!清兒你為何執意要來趟巫山?”

一個問題連着一個問題,花清澪頗有些窘迫。他遲疑着避開謝靈歡親吻,小心地斟酌字詞。“剛融合了殘骨與幽精,我卻總覺得放心不下。從白室山到這處,原本也算得近。所以,我想來看看。”

“結果沒想到撞見了昔日那只魚妖?”謝靈歡眼對眼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随即嗤笑道:“既然想見,就去見一見他。”

謝靈歡大剌剌地用腳尖挑開了密室的窗戶,一個翻身,利落地站在巫山掌門面前。籠紗青的肥腿褲,烏黑尖頭靴,杵在巫山掌門面前,就連一絲風聲都未驚動。

巫山掌門沿着靴子與青紗肥腿褲往上,就瞧見一個陌生的少年郎。“你是誰?你、你怎麽闖進來的?”

謝靈歡順勢用腳踩住巫山掌門不斷啰嗦的嘴,将他就着趴地的姿勢一腳踹翻,然後拍了拍手,回頭朝大開着的窗外笑道:“哥哥,進來吧!”

花清澪順着窗戶躍入,立在謝靈歡身旁,皺眉道:“你與他廢話作甚?”

“嗯,這就解決了。”謝靈歡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

一炷香後,謝靈歡牽着花清澪飄飄然從絕峰馭風而下。在他們身後是不斷坍塌的山體,渾濁的砂石滾滾冒出灰色煙霧。在煙霧中一切都灰飛煙滅,精舍、密室、山門,什麽都沒有了。

兩人雪白衫兒墨色長發,俱都是容止翩然,渾似從天而降的仙人。

卻又像是從地獄深處爬上人間的惡魔。

“大師兄,你快、快回頭看!”

魚妖朝雲停下腳步,抓住長劍,猛然回過頭,就見到一切灰霧中那個飄飄然從半空降臨的人。

那個……他心心念念渴望了千年的人。

“義父!”魚妖朝雲怔怔然地揚起臉,一聲呼喚出口,突然有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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