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巫山雨八
在山體崩塌的轟隆隆巨響下,魚妖朝雲那聲呼喚并不如何響亮,但是花清澪卻聽見了。
不僅聽見了,落在耳畔,更是響遏行雲。
“朝雲?”花清澪翩然落地,蹙眉道:“你竟然還記得我?”
魚妖朝雲揚起臉,眉目間都是淚。黑色雨水中他在下界茍且偷生的山門已經毀了,灰沉沉的霧,翩然落地的那人再不能披覆五色霞光。
他茍活着,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也沒能過得多好。
“義父,”魚妖朝雲擡袖擦掉順着眼皮流淌下來的雨水與淚水,彎起唇角,揚起臉,聲音靡麗。“我是朝雲啊!我怎麽能不記得你!”
噗通一聲。
魚妖朝雲雙膝跪地,右手拄着劍,含淚哽咽。“一別萬年,義父可曾安好?”
……自然是不太好。但是花清澪懶得與他敘舊,只施施然地迎面走來,漫不經心地道:“我早已不是昔日身份,你也無須跪我。”
巫山掌門死了,護山大陣一片混亂。三個元嬰修為的長老立在破碎的劍陣中面面相觑,見到掌門首徒朝雲跪了個不相幹的閑人,頓時找回點氣勢,挺胸凸肚地厲聲訓斥道:“朝雲,你在做什麽?還不快殺了他!”
呵斥聲遙遙入耳,謝靈歡皺了皺眉。花清澪與魚妖相認,他不能明面兒上阻攔,正滿肚皮不爽。眼下正好借機發作出來。“啰嗦!”
謝靈歡迅疾地踩着灰霧沖過去,霧霭遮掩了他的行蹤,不過一個呼吸間,便将三個元嬰長老統統掩殺。然後他拍拍手,黑雨淋在他身上,卻沾衣不濕。再回頭看花清澪那裏,呵!花清澪居然俯身,正要親自扶起跪地的魚妖朝雲。
謝靈歡刷地扭身沖回到花清澪身邊,呲牙笑了一聲。“哥哥,你倆這是……敘舊?”
花清澪噎了噎,轉臉對他道:“我到底教養過他千餘年,況且,有件事我始終沒問清楚。确實須仔細問他一番。”
“哦——!”謝靈歡拖長了語調,眼角斜斜下瞥,擺明了不爽。
花清澪:……
算了,當年他欠下謝靈歡一樁婚契。是他有錯在先。而且這人是如何從上界碧落天青鸾仙将搖身一變,成了淵獄之主,他還沒來得及問他。
這樣一想,好像就更欠着他了。
花清澪帶了點愧疚,放開魚妖朝雲拖住他不放的手,豔美雙唇微勾,向這位昔日養子介紹起謝靈歡。“這位是我道侶,姓謝。”
魚妖朝雲的臉色頓時變了,血色全無。歡喜從眉目清麗的臉上褪盡,口唇大張,胸口劇烈起伏。透過他金青雙色交字領口,依稀能見到一條條血尚未凝結的鞭痕。“一別萬年,義父……果然都有道侶了啊!”
謝靈歡斜眼觑着魚妖朝雲,左邊嘴角微歪,故意當着他的面,摟緊花清澪不盈一握的細腰。
“哥哥!”謝靈歡湊到花清澪耳邊,低聲笑了笑,口齒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愛嬌。“哥哥今兒個可真是乖呢!景淵真是歡喜極了,也愛極了哥哥呢!”
耳鬓厮磨間,無限親昵。
魚妖朝雲的臉色由白轉青,牙關咬的咯咯輕響。他揚起臉,聲音哀凄。“義父,這位謝叔叔……”
現場突然靜了一瞬。
謝靈歡嘴角微抽。“謝叔叔?”
魚妖朝雲臉色慘白地看向謝靈歡,勉強地笑了笑,唇角彎着,眼眸中卻挂着欲墜不墜的淚。
謝靈歡嘴角又抽了抽。
魚妖朝雲卻已經撇開他,拿手指着謝靈歡,語聲哀凄,哽咽着問花清澪道:“這位姓謝的叔叔,就是義父您當年念念不能忘的那個夢中人是嗎?那朝雲……朝雲恭賀義父,得償所願!也不枉義父您當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為了夢中人尋遍了四海八荒呢!”
謝靈歡警覺地摟緊了花清澪,皺眉道:“什麽夢中人?”
魚妖朝雲撩起眼皮,表情似乎比他更詫異。“啊,謝叔叔您還不知道吧?當年義父就是為了夢中之人,這才……”
“住口!”花清澪厲聲打斷魚妖朝雲的話,長眉緊蹙。“過去之事,莫要再提起。”
謝靈歡眉頭深皺,目光下意識看向花清澪。花清澪卻垂下眼皮,看似不經意地避開了他探詢的視線。
“哥哥你可沒同我說過這個夢。”謝靈歡附耳,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
“啊,原來他不是嗎?”魚妖朝雲卻立刻聽見了,揚起臉,挂滿淚珠的臉上寫滿懵懂。“那、那義父您的夢中人豈不是……”
“閉嘴!”花清澪焦躁地打斷他,随後擡手揉了揉眉心,低聲對謝靈歡道:“這厮慣來胡言亂語,景淵你莫要理會他。”
謝靈歡劍眉一挑。“果真只是他胡言亂語?”
花清澪張了張唇,又再次沉默。
對峙的三個人都不再說話,只餘下暴雨刷刷地落入耳中,黑色的雨水沖刷大地,腳下是被洪水漲潮沖毀的十座巫山殘骸。雲夢澤深處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
花清澪手捂住心口,青翠色眉峰微聚。“朝雲你先起來!”
轉過臉,他強忍着心口劇烈拉扯的痛楚,頭輕輕倚靠在謝靈歡肩頭。“景淵……”
蒼白完美如玉雕的手指從袖底探出。花清澪掙紮着擡手想要夠住什麽,卻總像握不住。謝靈歡忙把魚妖朝雲那些廢話抛在腦後,握住他冰涼指尖,輕聲問道:“怎麽了?”
涔涔冷汗從花清澪額頭滾落。暴雨不能濕他身,但是這汗滴卻是從靈魂深處覺醒出來的,翻騰着往外湧。
“痛……”花清澪語詞破碎,将頭倚靠在謝靈歡肩頭,像極了那年無助。“景淵,我這裏,好痛。”
謝靈歡護着他,以靈息探入他丹田,盤旋着自下而上,又入了剛合體的三魂。精魂糾纏處,小小的花清澪如胎兒般蜷縮,眉目絕豔,神情卻滿是無辜。
謝靈歡心裏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親吻精魂體的小小花清澪,以靈息灌注成靈田。直到靈田奔騰成一望無垠的原野,小小花清澪依然蜷縮着,反倒似乎更加驚恐不安。
“清兒,你莫要怕我。”
謝靈歡啓唇,附耳貼着花清澪低語。想了想,靈息又将花清澪識海丹田內的原野重塑為幽藍色的深海。海水汪洋恣肆,覆蓋了靈覺識海。胎兒般無助的小小花清澪半浮沉于海水中,仰面發出一聲極舒服的喟嘆聲。
謝靈歡失笑。原來生于水中,識海內靈息也得是水。倒是他想岔了!
“可好些了沒?”謝靈歡又吻了吻花清澪額頭美人尖。
花清澪額頭的冷汗終于不再繼續往外滲。他緩了口氣,微阖眼眸,把頭又往謝靈歡肩頭枕了枕。“好多了。”
謝靈歡很享受來自于花清澪的依賴。轉臉,見到一臉凄楚的魚妖朝雲,頓時就沒那麽膈應了。當然這并不意味着,魚妖那句“夢中人”就能揭過不提。
謝靈歡揚起臉,從鼻孔裏冷冷地哼了一聲。
魚妖朝雲左手緊緊地摳住金青雙色的交字領口,将領口又扒拉開些,鞭痕越發觸目驚心。他拄着長劍立起身,起身時,特地踉跄了幾步。
花清澪卻壓根不看他。
魚妖朝雲眼眸動了動,神色越發哀凄。“義父你可知?這些年,朝雲無時無刻不在念着義父。昔日在瑤池底,朝雲與義父、與義父……”
魚妖朝雲垂下頭,修長手指摳緊衣領,原本煞白的臉漸漸泛起紅暈。話語遲遲艾艾、欲語還休,似乎恥于提起,卻又忍不住要提。
一句“瑤池底”,充滿了不能描述的暧昧。
謝靈歡摟緊花清澪,忍了忍,又沉默三息,最後還是忍不住對花清澪道:“哥哥你年紀輕輕,又兼貌美,這人一口一聲義父,非得把你喊老了。啧!”
他又假意擡頭看天,黑雨如注。魚妖朝雲瑟縮着立在雨裏,仿佛越發弱不經風招人憐愛了。
不成!這雨反倒助了魚妖的勢。
謝靈歡眼珠子一轉,輕笑道:“再說這地方就快塌了。要敘舊,還是換個地方吧!”
這句話倒是正合了花清澪的意。他眼下神魂剛聚體,總有些不适應。再者,在這十座巫山下頭,他隐約察覺到還藏着另外一塊殘骨。但是他不好與謝靈歡直接說,說了,這人鐵定興沖沖地壓着他就要去尋骨。
近日是怎麽回事?他尋了幾百年也遍尋不獲的八塊仙人骨,此刻倒是一個接一個地要現身。
花清澪不想承認、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巫山下藏着的那塊也是異骨。隐隐綽綽的,他察覺到了自己深埋的情根。這個卻是不妙啊!他欠了謝靈歡一段情,如今還能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拖着,一旦尋到藏着情根的那塊異骨……這人真說不準會做什麽!
他還不想太快與謝靈歡……這樣那樣。
花清澪內心嘆了口氣,擡眸溫聲道:“一切便依景淵。”
他待謝靈歡如今是千依百順,言辭間不再是被逼迫的客套,而是真心實意地飽含歉意。因為歉疚太深,他此刻眼裏便只能看得見謝靈歡。眼角眉梢,立刻便露出無限溫柔。
幽精合體後的花清澪,比起從前,越發美豔了。
魚妖朝雲垂下頭,暗自捏緊了握住劍柄的右手,牙根處都嫉妒得發酸。
**
半柱香後,謝靈歡、花清澪與魚妖朝雲棄了已經被毀壞得不成樣子的巫山宗門,一路往下,沉入雲夢澤地底。
巫山宗門倒還有一些漏網之魚,在見到他們要離開時,哭泣哀告,求他們帶着一起離開。
“要救嗎?”謝靈歡看了眼花清澪。
花清澪皺眉。他對巫山不熟,下界修仙宗門多如牛毛,這些弟子到底有沒有行過惡、還剩下多少壽元,他随身須沒帶着秤尺。于是他也轉臉,看了眼魚妖朝雲。“要救嗎?”
魚妖朝雲扳回一城,咬了咬下唇,怯生生地用那雙清麗眼眸瞟向花清澪。“義父,您、您這位道侶他想救嗎?”
啧!謝靈歡擡腳就走了。還不忘摟緊花清澪柔韌腰肢,俊臉冰冷。
轟隆隆,地裂,山崩。
三人沉入地底雲夢澤深處,沿着山脈撲簌簌落下大片泥沙。謝靈歡以靈力護住他與花清澪兩個,斜眼乜了魚妖朝雲一眼,卻見朝雲白袍染了黑泥,小臉上也黑一道白一道的泥溝子。見他望來,嘴扁了扁,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蟲模樣。
謝靈歡趕緊擡袖擋住花清澪的眼睛,低聲笑着打岔。“這雲夢澤底下有座浩蕩地宮,因為是藏在沼澤深處,所以沒人識得。”
花清澪張了張唇,心道,是沒人曉得。到處迷霧重重,青煙霧霭中他只能瞧得清謝靈歡一人臉孔。距離他三步開外的魚妖朝雲都朦胧只剩下一團污泥樣的人形。若是凡人修仙者下來此處,就算點着炬火,也叫這濃郁的沼氣給悶熄了。
無燈無火,入目處處迷霧。誰能找得到這地底兩萬丈的深淵?
花清澪心內一動,蹙眉看向謝靈歡。“此處也通淵獄,是嗎?”
謝靈歡低頭親了他一口。“嗯,哥哥最聰明呢!”
花清澪:……
算了,他就不該問。
地底下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恍惚聽見瀑布轟鳴聲。花清澪擡頭看去,卻不是瀑布,而是浩蕩水域。
“地宮就在這下頭。”謝靈歡摟住花清澪半轉了個身,想了想,擡手扔給魚妖朝雲一條鏈子。“把這鏈子綁在腰間,莫要走丢了!”
魚妖朝雲扁着嘴,怯怯地望了花清澪一眼,随後抖抖索索地用鏈子拴在腰間。剛栓好,卡扣還沒系,身子就不受控地被水流沖刷。漩渦升騰,卷住魚妖朝雲,倏忽間就墜入了更深處的無底深淵。
在花清澪沒能察覺到的時候,于漩渦深處,隔着袅袅水汽青霧,謝靈歡擡眼望向被鐵鏈拴住正筆直下墜的魚妖,唇角微歪,無聲無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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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