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月亮隐藏在厚重的黑幕之後, 清晖穿過雲層,灑落星星點點的光斑。

大廈頂端的霓虹發散又彙聚,凝成一個紅色的點。

手機自動黑屏, 透過屏幕反射出來的鏡像,秦昭寧忽然看見了自己無意識勾起的唇角。

她愣了一下, 立馬斂了笑。表情嚴肅地打開手機, 屏幕上還顯示着微信對話框。

那句“對不起”和“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試試相信我”明晃晃地亮在聊天框最下面。秦昭寧盯着這句話看了半分鐘,臉頰因為硬斂住笑意而有些僵硬。

可哪怕壓住了唇角的弧度, 自心底散發的歡愉還是從眼角眉梢透露出來。

拇指和食指張開捏了捏腮幫, 秦昭寧伸手點了一下屏幕。原本想調起輸入框,但沒點中, 不小心觸到了宋灼的頭像。

連點了兩下, 頭像晃動, 然後底下冒出一行字。

【我拍了拍“男朋友”的腦袋說:不生你氣了】

秦昭寧一怔, 尴尬的氣氛瞬間蔓延至全身。

上方的備注立刻變成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 很快, 宋灼發過來一條消息。

【男朋友:這可是你說的。】

那行拍一拍十分顯眼地橫在屏幕正中央, 秦昭寧手指在上方虛空亂劃了幾下, 最後硬着頭皮,又點了兩下他的頭像, 撤回了那條拍一拍。

她睜眼說瞎話:【我說什麽了?】

一秒、兩秒——

宋灼徑直發了張截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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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微信聊天背景是上次去旅游時,別人抓拍的他們兩人的合照。

民宿院子裏有個大大的搖椅秋千, 秦昭寧抱着一盤櫻桃盤腿坐在上面, 懶懶散散地靠着椅背。宋灼側站在她旁邊和她說話, 冬日柔和的光從院牆外照進來, 灑在他身上。他低着眉, 神色也溫柔。

她拿起一顆櫻桃伸手遞過去,宋灼低頭。就在這一刻,閃光燈亮起。

這個畫面被路過的人用手機拍了下來,宋灼去交涉,最後不知道說了什麽,回來時他只說弄好了。

直到現在,秦昭寧才明白過來,原來他說的弄好了,是指把照片要了過來。

秋千,連綿的細雨,院牆處的野生臘梅被雨打落了一地的花瓣,枝桠微垂。

微風吹動散着的長發,一個仰頭一個低頭,視線相交,安靜的小院仿佛只有兩個人存在。

那時候秦昭寧還沒發現,原來喜歡這情緒這麽藏不住。

她沒敢再看,視線移動到那行文字上。

【“Hello World”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不生你氣了】

突然看到這兩個單詞,秦昭寧隐藏在骨子裏的編程基因動了。

她好奇地問:【為什麽給我的備注是Hello World?】

這次宋灼沒發文字過來,而是過了半分鐘,發來一條幾秒的語音。

“Hello World是我學計算機接觸的第一個程序,我們老師曾經說過,它是未來的起點。”

未來的起點。

這個詞驀地讓秦昭寧心念一動。

Hello World幾乎是所有學編程的人接觸的第一個程序,只有短短幾行,最簡單卻又最完整,對于計算機的意義也十分重大。

Brian Kernighan在電腦裏寫下Hello World時,那是人類第一次向編程世界打招呼。

又一條語音,秦昭寧指尖輕點,宋灼帶着淺淺笑意卻又真摯的語氣從揚聲器裏傳來。

“姐姐,你是我的Hello World。”

你是我未來的起點,是我事業與信仰的開始,是漫漫長河裏,亘古不變的初始代碼。

秦昭寧耳根發燙,大概是因為同為計算機人,這樣的告白既隐秘又直球。

指尖在鍵盤上方停頓了好久,卻半天沒想好要發什麽。最後她翻翻找找,發過去一個表情包。

将手機屏幕按到待機界面,秦昭寧捂住臉,在床上翻了個身。還是耳熱,她騰的一下坐起。

視線沒忍住往扔在床上的手機界面看了眼,頂端的白色小燈光亮着,顯示有消息進來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

她咬咬牙,心裏給自己打了會兒氣,撈起手機,問:【你能把你聊天背景發我嗎?】

索性破罐子破摔,秦昭寧發完這句之後已經不感到害羞了。

宋灼将照片發過來,她長按保存,換成了聊天背景。

疲倦與不悅随着溶溶月色被淹沒在溫柔的夜裏,晚上秦昭寧罕見地夢到了大學時期。

那是第一次上C++課,老師是個快謝頂的中年人,他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編程的意義,秦昭寧抱着筆記本電腦無聊地寫着程序。

一點運行,黑色的屏幕上忽然冒出無限循環的Hello World,怎麽也停止不了。

忽然一只手從旁邊伸出,在她電腦某個鍵上按了一下,程序就停止了運行。

她一轉頭,對上一張熟悉的臉。少年鼻梁高挺,唇形優越,那雙深邃清澈的眸子看向她,淡淡笑了下,伸出手:“Hello,my world。(你好,我的世界)”

外面一片白皚皚,積雪反射的光透過落地窗照進房間,室內明亮寬敞。

秦昭寧悠悠然醒來,擡手遮住眼睛。回想起夢裏的場景,不由地笑了一下。

到晚上時,積雪漸漸厚了起來。天色也漸暗,城南臨郊的老巷子,矮舊房屋檐上堆了一層薄薄的雪。

腳步踩在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高瘦的人影穿過廢舊小巷,進了筒子樓。

這樓看着有些年頭了,六層樓高,牆壁斑駁,不時有牆皮脫落下來。早些年說要拆遷修商場,住在這裏的居民還暗自高興了好一陣,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項目沒辦下去,拆遷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房子變成了危樓,能搬的都搬走了,留下的,無非是沒錢、別的地方沒房,或者一些不能說的原因。

樓道裏異常的安靜,但這棟樓平常就安靜。樓道裏的燈早壞了,一直沒人修,馮海壓低帽檐,低着頭上樓。

他步子很輕,踩在混凝土樓梯上,竟然沒有發出絲毫的腳步聲。

在四樓一戶前停下,馮海拿出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門鎖打開,他推開門,摸黑按下靠門的燈。

客廳裏燈光亮起,他關上門,将鑰匙随手挂在牆壁挂鈎上。

一轉身,他忽然看見客廳破舊的棉布沙發上坐了一個人。

女人穿着昂貴的羊絨大衣,柔順的長發散在腦後,戴了一根紅絲絨的發箍,渾身散發的貴氣與這破舊潮濕的房子格格不入。

她翹着二郎腿,手随意地搭在膝蓋上,聽到聲音,她轉過頭看來,唇邊挂着似有似無的笑:“馮海?”

馮海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撞到門板上,他驚得睜圓了眼:“你,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昨天你不是跟了我一路嗎?我來看看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秦昭寧将腿放下來,低頭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意味不明地說:“這地方還真難找,難怪警/察這麽久也沒找過來。”

馮海瞳孔微縮,手在身後摸着,想打開門跑走,但他忽然觸碰到了放在牆角的鐵棍。冰冷的觸感讓他清醒回神,這根鐵棍有些分量,上面鏽跡斑斑,鐵腥味聞起來像幹透了的血。

一些記憶回籠,馮海鼻孔微張,緊張、害怕與興奮混雜在一起,讓他眼睛開始冒起不正常的紅色。

他聲音抖着,卻不是因為害怕,夾雜着惡念與激動:“既然你知道這麽多,那就不能怪我了。”

秦昭寧狀似不解地歪了歪頭。

“你說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為什麽要獨自跑到這裏來呢?”

他攥着鐵棍,一步步靠近。在離沙發只有三四步遠的距離時,他突然加快速度跑起來,獰笑着舉起鐵棍,用力往秦昭寧頭上一砸。

砰的一聲,鐵棍砸在沙發上,布沙發中間瞬間凹陷下去一個坑。

馮海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忽然被踹了一腳,高跟鞋的尖跟用力碾在手背上,疼得他下意識松開了鐵棍。

秦昭寧彎腰拿起來,在手上掂量兩下,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

“啊!!!”

一聲痛苦的尖叫,馮海朝着沙發撲倒。一條腿忽然将沙發踹開,他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肉/體砸在水泥地面,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脊背仿佛被打斷了一樣,馮海整個人蜷縮起來。

眼前出現一雙華貴的高跟鞋,順着往上看,女人拎着鐵棍,宛如提溜玩具一樣輕松。她在他跟前不緊不慢地來回走動,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嘲笑。

“你說說你,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都打不過,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回來呢?”

馮海簡直想吐血,這是他家,他回來還成不對了?

後背的疼痛緩解了一些,馮海目露兇光,咬着牙騰的一下竄起來,正要趁其不備奪過秦昭寧手裏的鐵棍,她忽然一腳将他踹翻在地,然後鞋跟不偏不倚抵上了脖頸大動脈。

近距離接觸,馮海才發現這鞋跟有多尖,仿佛只要她一用力,就會刺破皮膚紮進大動脈。

他頓時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幅度。只能用畏懼求饒的眼神看着秦昭寧,求她別“一不小心”。

秦昭寧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宛如看一只蝼蟻,眼裏沒有任何情緒:“想要活命,我問你答。”

馮海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說話:“好。”

“誰讓你跟蹤我的?”

馮海眼珠轉了轉:“不知道——啊!”

他話才說出來,手腕骨頭傳來鑽心的疼。秦昭寧眼也沒眨,又将鐵棍指着他的頭,語氣平靜:“再問一遍,誰讓你跟蹤我的。”

疼痛讓他額頭上布滿了冷汗,馮海牙齒都發着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畏懼:“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聯系我的是個中年女人,聲音有點老,我們沒見過面,就電話聯系。”

“她怎麽給你錢?”

“給現金,就壓在來的那條巷子裏第二個垃圾桶下面。”

秦昭寧半眯着眼沉思,馮海見狀,牙齒打着顫說:“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閉嘴。”秦昭寧擡了擡眼皮,收回腳,“你給那個人打電話。”

“啊?”

“就說,你被發現了,今天看到我在這邊轉悠。”

“然,然後呢?”

“然後?”秦昭寧坐回沙發上,忽的一笑,“然後你被警/察發現了。”

馮海打了個冷顫,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眼秦昭寧的表情,當她在開玩笑。

他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點了最近的一個通話號碼。不等秦昭寧說什麽,他自覺按下免提。

響了好幾聲,電話被接起,手機裏傳來一道中年女人的聲音,冰冷不耐:“什麽事?”

馮海控制着牙尖的顫抖,盡力使聲線平靜如常:“我剛剛在我家附近看到你讓我跟蹤的人了,她好像發現我了,一直在這邊轉悠。”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冷淡地說了聲“知道了”,就将電話挂斷。

嘟嘟聲在安靜的屋子裏響起,馮海小心地看着秦昭寧:“可,可以了嗎?”

秦昭寧點點頭,展開一抹笑。這個笑和剛剛的似笑非笑與嘲諷都不一樣,她似乎真的很高興,桃花眼尾微微上挑,眼角的痣生動秾麗。

她起身,理了理衣擺,将鐵棍放到沙發上,從口袋裏抽出一張濕巾,慢條斯理地擦幹淨沾着鐵鏽的手掌。

這幅模樣讓馮海從心裏感到害怕,他當年在殺那個人之前做的動作,與秦昭寧如出一轍。

五年過去,身份似乎來了個調換,如今他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大概是因為有記憶加成,他害怕得渾身發抖。

可出乎意料的,秦昭寧擦完手之後,将濕巾攥在手裏,什麽也沒做地離開了房間。

直到關門聲響起,馮海才松了一口氣。

手腕大概是骨裂了,疼得全身都抽搐。背上也疼,估計已經腫了起來。

他忍着刺骨的疼,從地上爬起來。這地方已經不能待了,他緊皺着眉走到櫃子前,拿出抽屜裏的錢揣進兜裏,一手扶着怪異垂耷的手掌,跑向門口。

剛一開門,他忽然對上了一個黑洞洞的東西。

“警/察。”

從筒子樓出來,雪似乎又變大了一些。這座城市很少下雪,往年冬天裏只是冷,冷得骨頭都疼。

可今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輕輕地飄、慢慢地落,淹入積雪之中。

秦昭寧沒開車,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路邊有賣烤紅薯的,是個老爺爺,大大的烤爐立在路邊,後面擺着一張小凳,老爺爺穿着一件墨綠軍大衣,手伸在袖子裏,困頓地垂着頭。

秦昭寧走過去,拿出手機:“要一個烤紅薯,多少錢?”

突然有聲音,打着盹的老爺爺一激靈,手從袖子裏伸出來:“要大的小的?”

“拿個大的。”

“好嘞。”他抽出一個小抽屜,将烤紅薯拿出來一稱,包好遞過去,“十五塊三,給十五就行。”

秦昭寧掃碼付了錢,拎着烤紅薯離開。剛出鍋的烤紅薯,隔着塑料袋都能感受到熱氣。

她指尖碰了碰,被燙得縮回了手。

臨近年關,沿街的人家陸陸續續在門外挂起了紅燈籠。時間不早了,沒幾家開着門。

紛紛揚揚的雪繼續下,落在屋檐,落在燈籠上。紅色的光映照着飛揚的雪花,它飄落的軌跡漸漸清晰起來。

秦昭寧在屋檐下避雪,叫的人還沒來,她捧着烤紅薯,輕輕掰開一塊。

褐色的外皮又薄又脆,一剝就開,中間的瓤是金黃色的,還淌着蜜。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袅袅飄散,秦昭寧吸了吸鼻子,咬了一小口。

好甜。

她捧着烤紅薯暖手,露在外面的鼻尖微微泛紅。一擡頭,屋檐上結的一小段冰棱掉落下來。

秦昭寧忽然彎着眉眼笑。

十歲那年,厘鎮下過一次大雪,道路結起了一層厚厚的冰,學校又在坡上。

外婆告訴她這種天肯定不用去上學,她不信,一大早背着書包出去,一路走一路摔,好不容易爬到學校後,看着緊閉的校門,哇的一下張開嘴就哭了。

小臉凍得通紅,她邊哭邊走回家,外婆捏着她紅彤彤的鼻子笑她,卻又心疼地抱着她烤火。

烤紅薯的溫度迅速跌了下去,冷了之後味道沒有那麽好了。

天好冷啊,冬天好像真的來了。

秦昭寧垂着長睫,将袋子重新拉好。

春天什麽時候來呢?李映宛會帶着她去放風筝,外公會帶着她去山上采果子,外婆會做美味青團的春天,什麽時候會再來呢?

秦昭寧找不到答案,遼闊的雪夜裏,她忽然覺得冷,昂貴羊絨大衣也遮不住的冷。

車還沒來,她拿出手機,給宋灼發了條莫名的消息:【小學弟,我想去放風筝。】

【男朋友:你在哪,我來接你。】

作者有話說:

你是我未來的起點,是我事業與信仰的開始,是漫漫長河裏,亘古不變的初始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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