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宋閻和慕修安心在暮曉城住下, 平日裏或參加西城鬼王們的宴會,或蝸居在家養養花,釣釣魚,制作點花蜜酒, 冥花鬼食點心這些。
一晃, 十日時間過去,宋閻和慕修到暮曉城前後滞留了近二十天時間了。
作為曾經失落之城的暮曉城空前熱鬧, 清冷的東城呈現出少許繁榮之态, 街市上術士和鬼之間也爆發過不少沖突。
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術士在外頭如何說一不二, 進到暮曉城依舊要看這些鬼王們的臉色。
秋王宮的大型宴會上, 宋閻和慕修受邀而來,他們直接坐到秋衛左首邊第一位。
不過二十來天, 慕府俨然是秋王宮之下的第二勢力,即便慕府裏依舊只有一人一鬼王。
但這一人一鬼王,不僅和秋衛有交情, 就連老拐頭和紅姑那邊都能驅使得了,其他鬼王若有不服的,都不會傻到明面兒上吭聲了。
宋閻和慕修依舊喝的自己帶來的酒,作為讨過好幾回的秋衛,今日得贈了一壺。
“甜滋滋的,也就這個味兒,哪有我秋王宮的酒好喝……”
秋衛咕嚕咕嚕喝完了,才開始和慕修吐槽。他鼻子靈着呢, 早聞到酒裏好些珍稀材料。
慕修白眼都不帶掃秋衛一下,他抿一口酒,再端着酒杯送去宋閻唇邊,讓宋閻也抿一口,偶爾還順帶幫宋閻擦擦嘴角,喝得不要太甜蜜。
宴會三個小時才結束,各府鬼王陸續離去,慕修和宋閻還坐着沒動。
秋衛特意讓鬼使帶話,讓他們今兒一定過來,自不會只請他們參加個宴會。
“說吧,”慕修開口,終于正眼看向了衣裳半敞,自覺潇灑不羁的秋衛。
“瘋女人藏禁術的地方會在今夜打開,能不能拿到,要看你們的本事。”
秋衛說着摸了摸下巴,頗有一副等看熱鬧的意圖。
夜裏打開,就也意味着今夜要血濺暮曉城了。血味兒對于鬼物來說,是天然的刺激品,估計不少鬼王會耐不住刺激,加入狩獵的行列中。
“哦,”慕修平靜地應一句,他眼睛眯了眯,追問道,“還有嗎?”
這個消息不用秋衛說,他和宋閻也從其他渠道知道了。
比起略有蹊跷的禁術,他和宋閻其實更關心讓秋衛幫忙查的另一個事情。
秋衛撇撇嘴,對于慕修的反應很不滿意,他沉默片刻,才再開口。
“我幫你們找到一個老鬼,就在我秋王宮,他可能知道些什麽,能說多少,也要看你們自己。”
話落,秋衛起身,走到前頭,親自給慕修和宋閻引路。
慕修拉着宋閻起身,他們跟上秋衛的腳步。
走了二十多分鐘,他們進到秋王宮南門偏僻的一個閣樓裏,這裏就是秋衛口中老鬼的居住地。
“你住到東城荒廟前,是他在裏面住,你占了地盤,他就回西城秋王宮看門來了。”
秋衛說着,手一推,閣樓的門打開,閣樓最陰暗的角落裏,蜷縮着一只老鬼,他身體微微散着磷光,呈現半透明,眼神空茫又帶少許痛苦之色,他即将要徹底消散了。
所以秋衛才說,能問到多少,要看宋閻和慕修他們自己。
老鬼這種情況,往生蝶也對他無效,任何刑罰和術印都無法施加,否則只會導致他更快速地消散。
秋衛看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未來某天會有的樣子……他們鬼王幾乎都是這樣的宿命,尤其是沾過血腥的鬼王,超度難度堪比複生。
慕修拉着宋閻繼續走入,他們得出的結論和秋衛差不了多少。
這只老鬼的确快要消散了,甚至神智也留存不多,過往便是記得什麽,現在也可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宋閻看一眼慕修,慕修走到閣樓門邊,叫來鬼使吩咐他們去準備東西。
宋閻跪坐在老鬼面前,仔細觀摩了好一陣兒,他右手緩緩擡起,食指指尖輕輕點在了老鬼眉心的位置,他低語道,“在這裏,我無法給你超度,但我可以幫你減少痛苦。”
鬼魂消散要受的折磨,可比一些活人老死要痛苦得多,活人只死一次,而鬼在消散前,要一遍遍重歷死亡前後的感受,病痛,絕望,恐懼,或者更多更複雜的感受。
“作為報酬,希望你能想起點關于我的事。”
宋閻這麽說,心中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什麽都不做,看着可能是僅有的知情鬼這麽消散,也不是他的風格。
只有盡了人事,才能說什麽天命不天命。
指尖收回,宋閻輕輕躬了躬身,算是拜托老鬼了。
慕修走回宋閻身側,彎腰托起宋閻,他往宋閻頭發上揉揉,又側身在宋閻的額頭吻了吻。
後頭抱胸圍觀的秋衛,忍不住翻個白眼,這個膩歪得不行的慕修,真是他知道的那個慕修嗎。
随後不久,秋衛的手下就近在這個閣樓裏布置了一個法場,紅白色蠟燭各點九支,将老鬼圍住,宋閻披上千戶衣,手持慕修送他的搖鈴,開始做法事。
宋閻打算用殘缺禁術《魂歌》,加持他從黃婆那裏學來的安魂舞,為老鬼減去痛苦。
《魂歌》顧名思義就是靈魂之音,人耳聽不到的聲音,甚至一些靈覺差些的術士也聽不到,完整的《魂歌》該有七個篇章,對應七魂,也對應七種情緒,喜怒哀樂悲恐懼。
慕修這裏保存的《魂歌》只有四個篇章,喜篇,怒篇,哀篇,樂篇。
曾經慕修哄宋閻入睡時,經常會唱樂篇,來安定宋閻的心境,助他入睡。
現在宋閻決定把這四篇都唱齊全了,喜怒哀樂,這四個最基礎的情緒,也是容易引起靈魂共鳴的魂篇了。
“叮叮叮……”清越的搖鈴聲響起,宋閻揮袖而舞,他嘴唇微微動着,魂歌也在低唱。
慕修依舊坐在宋閻身前,每次都會多擺的一個蒲團上,他看着宋閻跳舞,仔細聽着來自宋閻的靈魂之音。
少許時刻過去,就連門邊的秋衛和一衆鬼使神色都安靜下來。
引起靈魂共鳴後,不免就把過往自以為忘卻的那些記憶想起來了。
一只鬼使抹了抹眼淚,卻是在喜篇裏,喜極而泣,而後他一直哭到宋閻把四篇都唱完。
秋衛忍不住白了他家鬼使一眼,可真是一只情緒豐富的鬼。
其他鬼使沒哭,但神色裏都有一種飄飄然要超度的享受感,宋閻唱《魂歌》跳祭祀舞,還有一個自帶的效果,聚陰聚靈。
便是嘴硬的秋衛也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這個讓宋閻靈力場域漫及的地方很舒服的,但他們的感受依舊不及場域中央的老鬼和慕修。
“叮叮叮……”中階搖鈴繼續晃動了幾聲,便悄然停下。
宋閻将搖鈴舉過頭頂,對老鬼拜了拜,随後例行轉身對慕修拜了拜。
再接着,他聚起的那些陰靈氣息,分兩股往老鬼和慕修那邊彙去。
慕修嘴角微揚,對于這樣的情況十分習慣,他起身一樣彎腰一拜,再托起宋閻的手。
宋閻緩緩擡頭,對上慕修清亮純淨的目光,輕輕點頭,他握住慕修的手,帶着他一起走到老鬼面前。
慕修站着,宋閻緩緩跪坐在老鬼身前,他們周圍的紅白蠟燭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兒,這也是這老鬼滞留世間的最後時刻了。
宋閻沒有着急催促老鬼,他只是看着,只是等着。
老鬼的神色不再空茫和痛苦,并漸漸有了焦距,他看清楚了他身前的宋閻。
“謝謝,”他先道了謝。
宋閻的《魂歌》幫他回顧了做太久鬼,而模糊的那些前塵往事,他想起他曾經深愛過的人,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美好,或不那麽美好,但卻是獨屬于他的經歷。
“我來暮曉城有四百年了……”老鬼低低感嘆着,頭微微晃動,他的目光透過掩蓋的門窗,似乎穿透了東城西城,看遍了暮曉城的每一寸土地。
“這裏曾經是我的宮殿啊……”
但現存的鬼和人已經不記得暮曉城有過他這個鬼王了,盛極而衰,暮曉城裏的鬼都是這樣的宿命,強盛一段時期後,就會控制不住開始虛弱,開始往末路走去。
或在某個夜晚不受控制,走向黑夜,或藏在某個陰暗處,徹底消散。
他從西城一點點爬上最高位,後來又一步步淪落到西城無立足之地。
他躲到城郊破廟,選擇那裏作為他的消散之地,曾經的佛廟或許可以洗去一些他的惡業,減少他一些靈魂上的痛苦。
“但有一日……”
一個老僧抱着一個娃娃來到破廟,老僧看了老鬼一眼,将散之鬼,老僧并沒有和他多說。而後老鬼看着老僧把他懷中的娃娃,放到正殿的佛座下,開始念經。
“是《渡亡經》,完整的《渡亡經》,他将小娃娃當做鬼物在超度……”
老鬼的經歷相當豐富,對于老僧和小娃娃都不熟,更沒什麽憐憫之心,他選擇留下,期望完整的《渡亡經》助他超度,但不過三日,他就發覺他這個想法天真了。
暮曉城是絕地,超度無路,這《渡亡經》聽久了,只會加劇他消散的速度。
老鬼正打算離開,那老僧自己就停止念經,小娃娃依舊閉目沉睡,沒有被吵醒,也沒有直接被念死。
當天夜裏,昏昏沉沉要睡去的老鬼忽的驚醒,他看到老僧抱着沉睡的娃娃在子夜之時,走出了破廟。
夜裏的暮曉城就是個魔地,城郊十倍百倍更甚于城內,活人走入黑夜很難走出,鬼王厲鬼走入黑夜,也有永遠失蹤的危險。
“那一夜我沒睡,寺廟外的怪聲前所未有的真實,寺廟的破門和正殿橫梁就是在那一夜徹底倒塌的……我還聽到了小娃娃的啼哭聲……”
老鬼當時幾乎覺得黑夜中的那些怪物也要沖入廟中,将他一切撕裂入腹了。
挨過第二天,他直接回西城去了,并且決定絕不再踏入東城郊破廟一步。
老鬼的目光落在宋閻臉上,他依舊有些疑惑,“你就是那個娃娃?”
他以為當夜那個老僧和娃娃都死定了!
“應該……”宋閻聽完老鬼的複述,也不是那麽确定了。
如果老鬼說的都是真的,那麽他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娃娃,要活着從黑夜中走出的可能性極低。
他是宋閻,可他到底還是不是老鬼口中,老僧抱來暮曉城的那個小娃娃呢。
老鬼不知想到什麽,眼睛徒然睜大,随後他灼灼盯着宋閻,嘴邊的話卻出不了口,依稀只有幾個字蹿入他們耳中,“小,小心……”
老鬼周身的磷光更甚,他瞪着的目光再次轉變為平和,他對宋閻輕輕點了點頭。
随後他周身如煙散去,真正意義上的魂飛魄散。
“老僧,渡亡經……”慕修低語着,神色略為冷峻,那個老僧明顯對曾經的小宋閻不懷好意。
對着活人小孩兒念渡亡經,這是要磨滅宋閻的靈覺,斷宋閻的術士之路。
只是老僧怕沒料到,宋閻靈魂之力天生強大,他一人之力念經,念個三五年都不定有用。
在這樣的認識下,或許他才铤而走險,想把宋閻送入黑夜,借暮曉城黑夜魔地的特質助他殺人。
只是不知這當中發生了怎樣的變故,老僧失蹤,宋閻活下來了。
宋閻繼續沉吟片刻,他拉着慕修的手起來,他們往閣樓外走去。
聽得一頭霧水的秋衛也随即跟上來,他喊一聲,“慕修,晚上要不要一起幹一票。”
慕修腳步頓住,眯眼看過來,直接拒絕,“沒空,我要陪閻閻睡覺。”
秋衛龇牙,他就不信慕修和宋閻能按捺得住禁術的誘惑……
慕修轉身和秋衛擺擺手,拉着宋閻直接出秋王宮,回破廟幕府去了。
宋閻和慕修從新建的大門進來,直奔正殿,他們對視一眼,各自走向佛座的一側,雙手用力,一起擡起。
但這佛座超乎想象的重,也或許就是因為這重量,才一直留存到現在。
宋閻凝眸沉思片刻,想起慕修手中殘缺禁術《渡亡經》的一張蓮座圖,他開口道,“你聽我的指示。左一,右一……”
他們不斷繞着佛座來來回回走動,突然,宋閻腳步停下,他看向慕修,并輕輕點頭。
他們再次扶住佛座不再是向上擡起,而是左右有規律地旋轉挪移。
“咔!”一聲,之前如何都撼動不了的佛座動了。
“繼續,”宋閻口中低低念着殘缺的《渡亡經》,在經文裏尋找和這個佛座關聯對應之處,他腳步停住,那邊慕修也緊跟着停下。
而“咔咔”的聲音還未停止,一個圓桌大小的佛座頂上突然裂開一道縫隙,接着佛座機關自動組合,足足十分鐘後,圓臺的佛座變成了标準的蓮花座。
蓮花座中心放着一個巴掌大小的玉制玲珑盒,玲珑盒下是一卷梵文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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