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研究生往事

溫阮剛研一入校半年,一次組會結束。走到樓下了,才發現新買的鑰匙扣忘在會議室,她返回上樓,會議室門虛掩着,裏面傳來說話聲。

“林老師,獲獎名單已經公示了,證書我問過,最快下個月能收到,應該可以趕上提交材料吧?”女聲音色緊張。

“這個比賽層次是差了點,但你拿了第一,就這樣吧,我跟院裏再打個招呼。”林陌的聲音。

“謝謝,謝謝林老師!要不是有您,我只怕真的要延畢了……”

“嗯。尋常這個獎項是不在認可名單裏的。”

裏面傳來女聲隐隐的小聲哭聲,像是喜極而泣。

溫阮聽出來了,女聲是她的同門師姐陳央歌。

A大藝術學院要求學生畢業前要獨立發一篇核心期刊,或導師為第一作者、個人為二作時也認可;除此之外,攝影系的學生還要有至少一幅作品獲獎。

學院有自己認可的核心期刊和獎項名錄,超出名錄之外的不算。

陳央歌沒幾個月就要畢業了,文章是去年和導師合發的,可投去的參賽照片一直沒有獲獎,因此還未通過院系的材料審核。

顯然這種情況,自己是不便進去的,溫阮正打算悄聲離開,走廊的風卻将門縫“吱拗”一聲吹開了些,擡頭,怔住——

剛開完會還沒收起的投影屏幕上,赫然是一張自己十分熟悉的照片。

那是年初櫻花盛開的時候,她和虞桓去靖淵潭公園拍攝的櫻花照。

拍完第二日課後她留在教室修圖,陳央歌也在。中間她去了衛生間,電腦就留在了桌上,還喊了聲師姐請她幫忙看顧一下。

電腦是很安全,可她的照片……

會議室裏的人也發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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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二人隔着門縫四目相對,俱是震驚——

陳央歌顯然更慌張,驚呼一聲要去關投影,導師林陌被撞了一下,皺眉,看了看門口的溫阮,又看向身旁的人,沉聲道:“央歌,你這是做什麽?”

“我、我……師妹,你怎麽回來了?”

“我的鑰匙扣忘拿了。”溫阮輕聲道。

屋內兩人向桌上看去,果然見那上面躺着一個粉色小豬豬。

溫阮卻沒有理會,目光依舊盯着陳央歌,帶着一絲難以置信。陳央歌見她一步步走了進來,眼淚又湧出,站在導師身後,望着溫阮,無聲搖頭,哀求着她別揭發。

“溫阮?”林陌見她眼神不對,問道。

溫阮擡起頭,看向導師,一字一句道:“老師,這張照片是我拍的。”

林陌眼中一瞬間也顯出震驚,回頭看去,卻見身後的陳央歌忽然一聲嘶喊:“……她胡說!”聲音尖細破了音,滿臉的淚水,目光卻有些狠厲堅定,“這是我年初在靖淵潭公園拍的!同行的還有王皓師弟,他可以給我作證。”

“溫師妹……你有證據嗎?為何要冤枉我!”

林陌又看向溫阮,神似不悅:“靖淵潭櫻花開的時候滿園的□□短炮,你們前後腳都去拍也不稀奇。溫阮,你不該沒看清就這樣胡亂開口,她是你師姐,快道歉。”

“我沒有冤枉陳師姐。林老師,這真的是我拍的。”

“證據呢?”陳央歌臉上再沒有平日裏的溫柔,死死盯着溫阮,忽而,又一下子軟弱下來,拉住了林陌的一條胳膊,哭的可憐,“林老師……我的壓力好大,這幾個月來我失眠、胃痛,去了好幾趟醫院……溫師妹這樣逼我,是要我把看診記錄都拿出來嗎?!我知道……我是沒有什麽攝影天賦,眼見畢業了,成績和證書都還沒有入校半年的師妹強,但……但她也不能這樣看不起我呀!我、我真的……”

“好了!”林陌頭疼,看着這兩個學生,一個哭成淚人,一個眼冒兇光,但後者看向他的眼神去是信任和充滿希冀的,沉默半晌,嘆氣,“這件事,到此為止。陳央歌畢業材料即将提交,溫阮,你們兩個都拍過櫻花,再加上二次修圖和調色,很難辨別真假,你也不要再鬧了。”

陳央歌松了一口氣,溫阮卻愣在了原地。

“林老師……您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嗎?”直到此時,她的眼眸裏才隐隐湧出了一點淚光,白皙的面容眼角絲絲透紅,出聲問道,“哪怕拍攝地點一樣,但不同作品中蘊含的是背後攝影師的思想,好的攝影師作品會因此脫穎而出。老師,這不是,您教我們的嗎?”

林陌才華橫溢,是攝影系最年輕的碩導。學生們都很喜歡上他的課。陳央歌是她收的第一個碩士生,只要她順利畢業,林陌就可以成為最年輕的博導。

記得溫阮大三的時候,林陌課後将她留下。

明亮的階梯教室裏,充滿朝氣的年輕老師說很欣賞她的攝影才華,希望她保研時選擇自己做導師。

雖然林陌擅長的是複古街拍,但他的一句話,最終打動了溫阮,讓她放棄了系裏方向更對口、資歷更深的老教授。

他說:“溫阮,這個世界的條條框框太多了,但攝影師是自由的。我看見了你的膽識與創造力,我們同樣年輕,何不一起去發掘一些新東西呢?”

窗外梧桐梭梭,葉子清脆暢響。

那時的林陌眼中是有光的,并不如面前的陰郁與內含警告。

溫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間會議室的,只覺得裏面的那兩人是這樣的陌生,她逃的匆匆,連鑰匙扣都沒有拿。

再之後,陳央歌拼命給她打電話,被溫阮拉黑了。

溫阮咽不下這口氣,一封舉報信遞到了教務處。這段時間,她忙着整理證據,以課題繁忙為由沒有讓虞桓來學校接她,也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何事。

三天後,林陌再次喊她來辦公室,當衆與陳央歌對峙。

不知教務那邊跟林陌說了什麽,他的臉色很不好看。辦公室中除他之外,就只有溫阮、陳央歌、王皓三個學生。

王皓迷茫中透着緊張;陳央歌似是孤注一擲,反倒沒有了之前的激動。

溫阮神色坦然冷靜。

林陌的目光從三人臉上掃過,沉默半晌,重重嘆了聲氣:“你們三個是我僅有的學生,作為老師,我希望你們都學業有成、鵬程萬裏,最不願見到的,就是如今這般劍拔弩張。”

他看向溫阮。溫阮只是扯扯嘴角,沒有接話。

他從了平日最老實聽話的男生下手,點名道:“王皓,陳央歌說你可以為她作證,這幅照片是她親手拍的,是這樣嗎?”

王皓一激靈,眼睛先望向溫阮,見對方對自己依舊是十分冷淡,心底酸澀——接着膝蓋被蹭了蹭,接收到旁邊陳央歌柔軟帶着希求的目光,猶豫片刻,他心下決定,開口道:“是。4月11日周一我約師姐一起去靖淵潭公園拍照,這幅照片,就是師姐當時拍的。”頓了頓,“……拍完師姐覺得不錯,還給我看了。”

“你當真?”溫阮冷然開口,那雙令王皓五迷三道的妩媚眼眸此時帶着失落與陌生,看着他,“我從前可沒發現,你與師姐的關系竟好到同游的地步了。王皓,人要學會對自己說的話負責。”

從前王皓沒少在她面前吐槽陳師姐長相不行、學術也做的不行,簡直一無是處。她無意參與這種話題,每次都裝作沒聽見。

王皓聽出了她話裏的輕視,平日積攢的暗戀、讨好、被無視、辛酸……種種滋味湧上心頭,化成了一股怨氣,他正聲答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我告訴你,除了這張,師姐還拍了許多,不信你自己看看!”

她們事先将各自的底片作為證據,早已發給了林陌。

溫阮只提交了兩張,一張是原底片,另一張是同一場景、但角度略有不同的畫面。她不習慣留廢片,每個場景她都是看好了再按快門,不好的當場就删掉不占內存。

而陳央歌提供的照片卻有數十張,有跟獲獎的那張同一角度的,還有稍微變動的。

打眼一看,她們拍的的确很像,花的繁盛程度肉眼難見差別,拍照日期應是相差無幾。

溫阮內心冷笑,暗道作弊作的還真到位,不慌不忙繼續道:“師姐,就算是同一天拍攝,也總會刮風,刮風就會掉花、落葉子的……要不我們一起去教務老師那裏,花上半天時間,慢慢數數看畫面中一共有幾朵花瓣?樹枝上有沒有隐藏着小鳥?地上小草的擺動方向是否一致?‘找不同’這個游戲我從小就喜歡,也不急着畢業,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陳央歌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你……你別強詞奪理!照片提交的時候,我都修過圖的……”說着,她自己聲音也弱了下去,但面對林陌嚴厲的目光,又絕不敢承認,硬聲還想反駁——

“夠了!”林陌打斷她,“你倆還有沒有一點師姐妹的樣子!是看我年輕,壓不住你們的是吧!”

陳央歌縮回下去,閉緊了嘴。

溫阮淡然一言不發。該說的,她都說了。她無愧于心。

她在等待導師的公平抉擇,可萬萬沒想到,林陌的怒斥,卻是對着她的——

“溫阮,你有什麽可驕傲的?!”

這一呵,直接将她吼愣住了。

“這只是一個小獎,何必苦苦相逼?這幅獲獎的櫻花作品,從純景觀的角度來看,構圖是有明顯缺憾的!獲獎已是僥幸,真不知道你們兩個為了它在争個什麽?”

“丢人!”

“有本事,你怎麽不去争‘自由人’的獎項?哦,忘了,你也投過兩次稿,都被刷下來了……”

……

溫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大了眼眸,滿眼難以置信的望向曾經信任的老師。

斥責的聲音不大,卻句句如利劍,刺進她的心口。

原來她之前的失敗在別人眼中竟是這樣的嗎?

那些已經淡忘了的驕傲與挫敗、蒼白的鼓勵與安慰全都從血肉裏深處被挖掘了出來,重新攤開在地,當衆行刑。

她有什麽可驕傲的?

她的确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

一無是處罷了。

溫阮呆坐其中。

她想不通,自己只是來求公正的,錯的明明是師姐,與“自由人”何幹?

又為何,要把她諷刺的一文不值?

難道,真的是她做錯了?不該如此咄咄逼人,高傲自持?

難道是她真的沒有天賦,沒有資格去競争“自由人”?

她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不被認可的。

這樣一文不值的自己,又如何能這樣去逼迫別人……

溫阮一度陷入了混亂,掙紮與自卑環繞,垂下頭,手捏緊了裙擺。

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阮?”林陌還在喋喋不休,“我說話你有沒有在聽?不要驕傲!不要自滿!你跟別人沒有什麽不同,我對你的期望很高,不會因為你父親的關系就對你放松要求的。你要向前看,不要總将目光放在他人身上……”

……這跟她的父親有什麽關系?

陳央歌似乎反應過來導師的偏向,欣喜若狂,又傲慢的轉過身:“溫阮,說了這麽多,你有證人嗎?相機和電腦裏的日期記錄都是可以改的!”

溫阮簡直被氣笑了,緩緩擡起頭,手指向王皓,微啞的聲音從嗓子裏擠出:“機器留下的記錄你們不信,把滿口謊言的他當作證人?”

王皓的臉霎時漲紅,惡狠狠盯過來:“……你!”

“溫阮!”林陌不悅呵道。

一室三人,各個面目可憎。溫阮心下悲涼又憤怒。

“她也有證人。”

這時,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

穿着西裝的俊美男人,推門而入。

如削的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不悅的劃過衆人,清冷的氣勢使周遭溫度驟低。

他的目光落在溫阮身上,眼眸閃過一絲心疼與指責。

林陌等人怔住。

A大金融校草雖然已經畢業,但他和溫阮在校園裏實在是太有名氣,在座幾人自然認得來者是誰。

“我為她作證。”虞桓沉聲道。

他趕來匆匆,卻沉穩如山。在溫阮身旁坐下後,溫阮像是一下有了依靠,雖驚訝,但獨自筆挺的後背緩緩松了下來。

虞桓握住了她的手,察覺到指尖的微微顫抖,心中怒氣更甚。

溫阮放平了呼吸,回握住他的手,小聲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虞桓輕聲道:“你這幾天不理我,明顯有事。我去問了馮秋波。”

“……”

溫阮咬了咬唇。

公司還在起步階段,虞桓最近很忙。她不願用師門這些懊糟事讓他分心。

這些人不配。

“虞桓,你已經畢業了,我們在處理系裏的事情,你可以在門口等溫阮。”林陌眼神不悅。

“畢業的人,就不能作證了嗎?”

“他們、他們是一夥兒的!說話當然不……”

陳央歌聲音戛然而止,被虞桓的眼神鎖定,頓時渾身一震。

她也見過虞桓許多次,對方雖然清冷寡言,但還是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這般懾人冷厲的目光,嘴唇抖了抖,再不敢發聲。

虞桓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扔在了林陌面前。

溫阮見狀,心下微觸動。

她自然知道還有這一張照片,但那上面有虞桓,她不想将他當作證據供衆人傳看。

“如果林老師判斷不出誰在說謊,我們便去問問攝影系的教務。如果系內也不好決斷,A大總有人會管。”

“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林陌拿了起來,其他兩人也湊臉看來。

只一眼,陳央歌的臉色“唰”的慘白,求救似的望向林陌:“老、老師……”

林陌的表情也很難看。

就連王皓,結合老師剛剛的話,也後知後覺的琢磨出了什麽,神色怪異……

虞桓目色冷然,凝向林陌:“你知道為什麽這是一張有‘構圖缺陷’的照片嗎?因為這是阮阮為了給我拍照,提前試拍的空景。之所以存在構圖缺陷,是因為,那裏本是要站一個人的。”

照片中,與獲獎照片一模一樣的取景角度,櫻樹前的空地上,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沖着鏡前笑的溫柔好看。

這一個人,仿佛一下子彌補了那個“空缺”,使整張照片的構圖,再挑不出一絲錯處。

和諧而美好。

林陌手裏捏着照片,原本端正的面容扭曲到有些醜陋,幾次張了張嘴,卻都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真是可笑,明明剛剛踩碎他人自尊心的時候那樣侃侃而談,如今卻因為自己的薄面,連一句道歉也說不出口。

旁邊的陳央歌又“嗚嗚”哭了起來。

王皓想勸她,反被靠了上來,又嫌棄的将她推開……

溫阮旁觀者似的,看着辦公室裏的這一出出戲,忽然覺得好笑,也覺得一切都不那麽重要了。

“算了。那張照片對我來說,本來也什麽都不是。真正有價值的,只有這一張。”

她把帶有虞桓的照片,從林陌手中抽回。

那日修圖,也只是覺得虞桓長的太好看了,任何修飾都沒有原版的好。于是選了一張純景色的,随便練練手。

“4月10日,周日,我拍這張照片的真正時間。周一上午課後,我留在教室裏修圖,碰上了陳央歌,那天下午還有專業課的吧?真沒想到……為了跟我拍到同樣的櫻花,你竟然一天都等不及,逃課也要去拍照。可笑的是……你都抄到這個份上了,為何不用自己拍的去投稿呢?是連,這一點點的自信都沒有了嗎?”

陳央歌身子晃了晃,幾欲昏倒。

“那你要永遠記得。為了圓一個謊言,就要撒更多的謊。抄的,永遠算不得真。”

溫阮挽着虞桓胳膊,在離開前,又站定,回頭輕笑道:“最後借林老師的一句話送給你,‘你要向前看,不要總将目光放在他人身上……’”

“因為你,怎樣都比不過。”

***

為慶祝溫阮獲得了“自由人”,虞桓晚上訂了有名的高檔餐廳,早早下班,回家接她。

燭光螢火,空氣中散發着高級香水的清香,香槟色的方桌優雅靜谧,身側寬大的落地窗外,是尚京的萬家燈火、車水馬龍。

兩人相對而坐,虞桓道:“你有心事。”

溫阮彎唇而笑,揚眉:“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怎麽每次都能發現。”

“普通蛔蟲只能發現問題,而我還能為你解決問題。怎麽樣,不用一用這個升級版的‘蛔蟲’嗎?”

溫阮笑了一會兒,挽起流落臉側的發絲,半晌,将今天收到林陌消息的事講給了虞桓聽。

她的眼中微微透出絲迷茫:“師哥,你說我要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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