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意外
顧弦望看向駕駛位邊上的後視鏡,視線角度微微轉動,折回的景象裏恰好映着大巴末排左側的那兩個鄰座上的女人。
方才她們剛起過争執。
她并不是個對他人好奇心很重的人,尤其她這次來貴州,是為了尋找救命的線索。
但這兩人的怪異的舉動,卻很難不引起她的注意。
尋常游客的旅行方式,通常保持着上車睡覺,下車拍照這個流程。
而這兩位,一個只負責看,似乎是在判定,而另一位則負責拍攝,從各個角度攝入古跡的高清影像,然後回車用電腦上傳。
她們從不留戀景色,也從不自拍。
每一處顧弦望所探尋的刻畫碑文邊,總是能對上她們相似的眼神。
她們看起來很像是在尋找着某個地方。
和她一樣。
驚覺到這一點,顧弦望便更是留心,她暗查看過導游的通訊表,拍下了全團的姓名和電話一一對照。
她們一個叫薩拉,一個叫龍黎。
兩個人,都會功夫。
她自小囿于梨園,日日錘煉拳腳工架,最是了解內行與外行之別,師父也曾經教導過,識人莫看皮,需得看架。
所謂架,就是人的骨态,行止坐卧,不同人便有不同的架,有功夫在身的人,不論做什麽,筋肉都似弓弦,蘊着一股勁。
這兩人中,獨那個叫龍黎的,功力最為深厚。八月天,着一身長袖軍褲黑靴,額不見汗,落地無聲,一雙眼銳如鷹隼,洞察驚人,不論到哪只要有一絲響動,她必是一眼尋到源頭。
所以顧弦望絲毫不懷疑,她在觀察她們的時候,龍黎也在觀察着她。
正如此刻,她在遠處的後視鏡中,與龍黎的目光再度‘恰巧’地對在了一起。
顧弦望收回視線,“剛才多謝你。”
葉蟬撓撓鼻尖,拿不準她謝的是把她叫醒這件事,還是之前幫她和薩拉吵架這件事,于是說:“不用不用,早上在寨子裏你還給我遞了瓶水呢,我都還沒來得及謝你。”
“其實你不用往心裏去啊,這三天我都看明白了,這些個喜歡民俗的都是怪人,像咱們團,啧啧。那位姐脾氣就那樣,誰都得嗆兩句,別和她一般見識,咱們出來玩兒嘛,還是得開心。”
葉蟬早就發現了那倆高冷美女和天仙姐姐氣場不和,那個叫薩拉的也太霸道了,都是出來旅游的,憑什麽就許她拍照,不讓別人拍?一棵樹而已,還得搶人手機看看,這不是耍無賴麽?
不過天仙姐姐也确實帥,居然還會功夫,和那薩拉交了兩回合手,一點不落下風,愣是沒讓她碰到手機殼。
葉蟬說是出頭了,其實也就是個啦啦隊,那會兒團員都跟着導游往村裏走了,祖樹邊上就剩她們四個,薩拉和顧弦望交手,龍黎和她都在旁觀,只不過一個在沉默,一個在幫腔。
說實話她那會兒覺得這事兒肯定不能善了了,畢竟不管是薩拉還是龍黎看起來都很不好惹,感覺和天外來客似的。
結果交完手,龍黎也就打量了天仙姐姐兩眼,啥也沒說就把薩拉給叫走了。
“嗯。”顧弦望淡淡的應了一聲,看起來仍是有些疲憊。
葉蟬的手機叮叮直響,消息不斷,她低頭回複,嘴裏說:“今早起得也太早了,要麽說這條線是剛開的呢,導游也太随性了吧,想加哪個點就加哪個點,累死了。”
顧弦望沒再回應,她側過身向着窗外,摸出手機,默默地點開了軟件的私信。
最頂頭的那一條裏,雙擊後是一張無需加載的照片:
照片裏光線半明半晦,像是人站在一方穴窟裏向外拍攝,四周密林森森,相機焦點處,是一處若隐若現的岩坑,岩坑隐沒在叢叢葉蓋中,一打眼并沒什麽稀奇。
但若是放大來看,從葉蓋的罅隙裏,便能發現一根根豎起的石柱遍布其中,石柱上纏滿藤蔓,幾乎與暗綠融為一體,只有兩指放到最大的時候,才能從黑褐的石柱上發現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正齊齊地凝視着拍照的人。
私信只有一句留言:你要找的東西,在這裏。
“诶,這是在哪兒拍的啊?”
聲音離得太近,顧弦望迅速息了屏,看向歪着腦袋蹭過來的葉蟬。
不等說話,車後突然發出‘嘭’的一聲爆響,随即車尾猛地向路中心飄甩,顧弦望瞬間把穩扶手,擡頭間便看見司機正回打方向盤,車頭霎時朝着山體一側失速疾沖,慣性拉得車內的人個個向前座掼去——
葉蟬本來就坐姿松垮,這一掼幾乎要把她橫抛出去,不等她一嗓子嚎出,就聽滋啦刺耳的剎車聲拖出車底,緊接着眼前一花,頸前像卡上鐵栅似的,被一條手臂穩穩又壓回了座椅裏。
整臺大巴又是一震,人像不倒翁般滾了幾滾,這才堪堪壓着半截土車道停穩在山壁邊緣。
不過短短一分鐘,活像是鬼門關前溜了一遭。
“姐……姐姐,你的勁兒好大啊。”
顧弦望櫻唇微抿,下意識便回頭去看車後,就見龍黎只一手撐着前座,仍是穩當當端坐着,劍眉之下眸不變色,也正在看她。
兩人審視的眼神憑空一錯,無色間似也迸開了些火星,意味分明。
大巴車內人仰馬翻,他們一行共有八位游客,除他們之外,另有一對青年與一對中年夫妻兩兩結伴,兩個年輕人倒還好,只是随身的背包颠了出去,那中年婦女便不大幸運,額頭正好磕在了前座的把手上,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顧弦望正回身,不動聲色地從葉蟬的爪子裏抽回手臂。
導游連忙站起身安撫衆人:“莫慌莫慌,都先坐好撒!”
這盤山路離着國道還有三十多公裏遠,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也好在是偏僻,前後都不見來車,導游确認過每個人都無大礙,讓大家先坐在原處,同司機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一起下車去查看故障。
顧弦望離門不遠,便也解了安全帶下了車。
這會導游正蹲在後車輪邊瞅,一見她過來忙擺手趕人:“哎呦,莫下車來嘛,車道上不安全,快回車裏去撒。”
“後胎紮了?”
顧弦望不走反問,大巴車的後輪現在眼見是近半癟了,這樣的情況很不尋常。
司機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寸頭漢子,寡言少語,乍一看更像是個水手,大抵是與顧弦望想法一致,此時正遠遠從後頭的山彎處走回來,手心裏掂着幾枚釘。
導游一看這景兒就罵開了,約莫那意思是說哪個王八缺了血德,在山道上扔釘,這是謀財害命。
司機沒說話,從口袋裏拿出幾張紙巾把釘子纏了幾層收好,又點了支煙抽。
那釘子顧弦望沒細看,但只一瞥,就能識出那是老釘,釘身粗長,都鏽成了黑褐色,有年頭,不似尋常家用的樣式。
本來他們一行因着額外加的岜沙寨景點就有些偏離路線,時間也緊,今晚想趕到預定的小鎮還得趕上一個多鐘頭的夜路,現下這麽一折騰,怕是後頭的路程都要耽擱。
這時車上另外三個男人也跟着下了車,互相遞了煙,白煙袅袅的熏了起來。
有人問:“後頭的行程怎麽辦?你們旅行社現在能不能派車過來?”
“是啊,這個事故可大可小,萬一剛剛我老婆出了什麽事,你們賠得起嗎?你們到底專不專業?”
導游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叫黑娃,他們幾個管他叫小黑哥,聽說也是從山裏走出來的,說話辦事很油滑,滴水不漏。
“哎呀,大哥你不要急,出了事故大家都不想的撒,再說小黑我自己也在車上,我啷個會不怕呢。”
“派車是肯定要派的撒,咱們那麽多客人,肯定要以大家的安全為重嘛,行程不會耽誤滴,就是現在的時間有點晚了嘛,我先打個電話回公司,肯定給大家解決好。”
顧弦望順着大巴的剎車轍痕回走了幾步,看了兩眼放置着三腳架的山彎路況,心裏隐約覺出一絲異樣,那釘子如此顯眼,為什麽司機沒有看見,若是恰好投擲在視覺盲點上,又恰好偏過了前輪的路線,這樣的長釘難道不該被車身帶倒麽?
巧合麽?
他們被紮破的是大巴車的右後胎,又是在山彎崖壁邊,剛才要不是司機操作老練,極有可能他們一車人都要沖下崖去。
顧弦望環抱雙臂,孤身貼崖踱着步,絲絲縷縷焦躁的情緒纏着她,眼見着山是山,樹是樹,遍地濃淡,卻都不是她要找的那幅景色。
遠處的山隘夕照已垂,深山無燈,晚空的夜色便如倒了的墨池,一片片把黑暈了過來,最後一豆日光孱如燭火,将她的影子曳成了一股繩,似是要被濃夜拖向山的更深處去。
…
顧弦望回了車廂,這頭葉蟬倒是與那中年阿姨聊上了,見她回來,忙招呼着她坐。
“顧姐姐,吃黃瓜不?”她把嘴邊啃了兩口的黃瓜掰開半截遞過去,“這邊幹淨的。”
那阿姨扒拉着塑料袋,整個人傾過來:“我這還有,沒事兒,欸,姑娘,外邊兒怎麽回事兒啊,弄清楚了嗎?”說着又把根黃瓜往她手邊塞。
顧弦望左右都堵着脆生生的綠黃瓜,蹙眉擺手,“謝謝,不用了,車後輪紮胎了,他們還在商量怎麽處理。”
葉蟬嘴一癟:“啊?還沒弄好啊,我都快餓死了,中午就沒好好吃飯。”
“哎,就是,這旅行社怎麽搞的。對了,姑娘你這口音不像北方的,南方人吧?模樣真俊,平常可多小夥兒追吧?有對象沒?做什麽工作啊?”
顧弦望狐疑地觑了她一眼,前幾天彼此還形同陌路,為何轉眼就熱絡起來。
她随口應道:“嗯,是南方人。有對象了。”
“啊?”葉蟬一雙水晶似的杏眼,頓時傷得稀碎,“嗚嗚嗚,名花有主了啊!我的姐姐,你活脫脫一朵瑤池仙葩,怎得就跌入凡塵了。”
也就是這傻姑娘信了。
見她回應,阿姨幹脆站到了座位邊,笑道:“呦,小葉那你可也得抓緊了,趁年輕多挑挑,B大不是?名校啊,多好的姑娘,你剛才說你家裏是做什麽的來着?”
這時車下的男人們抽過一輪煙,像是也談妥了,先後上車,阿姨被自家老頭瞪了一眼,戀戀不舍地坐了回去。
導游腆着笑交代:“不好意思啊大家,車胎紮破喽,這裏山道道不好走,天也黑嘛,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我看今晚還是先找個近便嘞村子将就住一哈嘛。”
話裏話外的意思,不似商量,而是蓋棺定論了。
顧弦望上車前就看過手機地圖,“這附近應該沒有村寨吧?”
導游胸有成竹,“有撒,司機認得的,是個小村子,美女放心嘛,我們幾個大老爺們,不會不安全撒。”
她還想再問,後座一道抑揚頓挫的脆聲恰時斷了來:“那就趕緊的吧,真是晦氣,不趕早不趕晚,沒出山呢就來這一遭,我看這黴倒得挺別致,別是先頭不知哪位冒犯了土地,遭報應吧。”
顧弦望沒應,薩拉的聲線辨識度太高,一般人及不上這等陰陽怪氣的勁頭。
葉蟬還以為這是在說她:“啧啧啧,多大的人了還這麽迷信,我看是東岳廟裏拉二胡,嘁——鬼扯。”
眼看是針尖對麥芒,導游忙出來打圓場,兩頭都安撫了,這車才慢慢開了起來。
車胎癟了大半,大巴車慢了又慢,一路馱龜似的在山道上爬。
轉出幾道彎,行路燈丁點的螢照也滅了,土道泥濘,走起來颠得厲害,車前一弧慘白的燈光像是盞籠火,悠悠晃晃的載着一車人刺進了山腹。
深山的夜色濃如潑墨,不似城鎮,夾道的高枝像是瞬息展骨拔節的鬼魅,簇簇的伸來招魂的指爪。
顧弦望給手機連着外接電,一路默記着地圖。
葉蟬折騰得累了,翻了會兒照片,頭就杵着車窗睡着了。
手機的信號格,正在節節消失。
兩個小時後,小村屋瓦終于黑愣愣的隐現在石橋彼端。
這個導游口中就近的小村坐落在一片山坳地裏,四面圍山,東頭有一條三人寬的澗溪穿過,車到這裏就再進不去了,眼下正是雨季,溪水流音厚重,夜色裏望下去,像是探不到底。
眼前進村的路只有一座兩方條石搭起來的簡易石橋,勉強能過摩托和電動車。
葉蟬醒了,看了眼黑黢黢的村子,和自己想象的完全是兩碼事:“欸,這村子有人嗎?怎麽一點光都沒有?”
那阿姨收拾着随身的背包和塑料袋,不見一點懼色,“沒事兒,興許是山裏人睡得早呢。”
導游安排着:“我們先把行李留在車上,我和司機去溝通一下嘛。”
顧弦望解開安全帶:“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啊?”葉蟬回頭看了眼那倆戴着耳機正裝死的哥們,“不用吧,讓他們男的去呗。”
顧弦望淡道:“沒事。”
照理說,這個時候早該有人動了,但莫名的,一車人都端端坐在座位上,觑着冷眼,不知等着什麽。
顧弦望跟在導游後邊下了車,車門沒關,接着龍黎便矮身跨下臺階,看了她一眼:“一起。”
這是要盯着她的意思?
顧弦望沒說話,同她點了點頭,擡步便先走了。
…
四人穿過石橋,顧弦望刻意走在最末,她見導游向司機邊問邊走,看神态不似是對這裏多麽熟悉。
眼前的村子高低環座,不像少數民族常用的木樓,都是些土磚壘瓦的方屋,迎面那一間已然塌了半面牆,瓦頂像是遭樹砸過,空張着口,頂上立着木杆,耷拉下一面風吹日曬的破幡。
身後的白色車燈只能照到石橋盡頭,像是一雙來自現代文明的眼,只呆愣地觑着這具山坳深處死透了的脊骨。
很安靜。
沒有人。
也沒有燈。
往裏走了五六分鐘,他們遠離了發動機的聲響,四周迅速靜下來,耳鳴似的,罩得人冷,四處都是些看起來廢棄已久的磚房,有些門窗破落的,像是黑洞洞的呆張着的嘴,顧弦望瞧着心裏也有些發毛。
導游在前頭越走越慢,拖着步子在黃泥路上踩出唰唰的微響,最後幹脆停下來,問:“兩位美女手機還有沒有電,麻煩照一下燈好不?”
對顧弦望而言,無燈時她的視力反而更好,但此刻她還想先在龍黎面前扮演好自己普通人的身份,“用我的吧。”
掏手機的瞬間,她無意向斜側一瞥,像是看到了些什麽:“前面那個屋子好像窗裏面有人。”
“我就說能有人嘛。”
導游哎一聲,順着顧弦望手指的方向看去,十幾步開外一間閉戶的屋子木窗半敞,仔細打量确實好像有一條黑影正站在窗邊,像是也在張望他們。
他快步跑到前頭,一路用方言吆喝着,先亮明身份,都是本地人嘛,好溝通。
顧弦望打開手機燈慢悠悠跟着照路,視線從反方向對着那些窗洞再度環了一圈,心中突然覺得不對,她凝目再看那扇昏窗,那條黑影便自她的瞳仁中逐漸清晰起來,從頭,到肩,到臂,她腳步一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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