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紙人

“我靠!!!”

導游小跑乍停,一個後仰幾乎要跌倒,手火燎似的甩回身後,半晌驚罵道:“哪個王八在屋裏放個紙人!”

顧弦望的手放下來,手機光聚成小小一團落在她的高跟涼鞋前,夜色似一團蠕蟲再度将他們圍攏,她的冷汗順着後脊滴淌浸進了衣裙裏。

她說:“這裏家家戶戶,都立着紙人。”

她的話音很低,司機似乎沒有聽見,仍快步走向導游,留在她的身邊,只龍黎一個,此時她回過身,還是那道審視的目光,恰又落在顧弦望眼中。

不知是否是意在安慰,龍黎靠近過來,微微伸手:“先過去看看。”

顧弦望定了定神,下意識向另一側偏開了半步,再度拿起手機,照着路。

三人走到屋前,許是人多壯膽,導游開始罵罵咧咧,司機瞟了兩眼紙人,倒不顯得驚慌,他看了看兩人,說:“之前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東西。”

顧弦望皺了眉:“這應該是個廢棄的村子,你們确定之前來見過人麽?”

導游受了驚吓,也煩躁得很,“鬼曉得撒,阿川你怎麽說?”

司機看起來依舊鎮定,又望了眼坡上,“我确定有人。”

龍黎獨自走到屋門前,這是老式的銅闩板門,外側不見落鎖,突然她伸手輕輕一推,徑直推開了。

老式木板門鏽蝕得厲害,發出吱嘎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門頂的沉灰撲簌簌下落,洇在手機的白光中,散了一片。

導游又被聲響吓得一激靈,額間漫起細細一層汗,聲音壓得更低了:“那個,龍小姐,這老鄉的屋子,我們還是不要随便進去才好撒。”

龍黎看他一眼,沒說話,只側過肩,示意他自己看。

這種時候最怕沉默,尤其是龍黎這樣氣質的人,她本就高,眼又冷,一目掃來,像是壓着人的頭,導游被架在那裏,進退兩難,只好梗着脖子往裏瞅。

順着光,屋內迎目是個小火塘,後頭四方桌貼着牆,左右兩只高背椅,牆上的泥灰半潮半落,斑斑駁駁的,四方桌正上方的牆面上貼着張有些褪色的貼畫,畫的是古早的港風女人,畫上的字像是手寫的,看起來像從什麽商品上撕下來的廣告。

水泥地上蓋着一層肉眼可見的厚土灰,看這架勢,老鄉短時間內怕是不會來追究他們私闖家門的責任了。

龍黎一腳跨過門檻,進了屋,從軍褲側袋中取出一只手電,拇指在末端啪嗒一摁,強光霎時照亮了裏側的整面牆。

好樣的,果然還留了一手。

顧弦望抿了抿唇,也沒管導游,側身跟了進去。

原本她見龍黎氣定神閑地似在打量裏屋的紙人,也沒多做準備,不料進門一擡眼,眼前那東西乍然亮光,驚得她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只渾身黑亮的貓,正伏在裏側的鐵架床上,迎着強光手電,瞳仁亮如兩簇鬼火。

“靠。”

顧弦望沒意識到自己受驚吓時滾出舌尖的一句髒話,她聲音很低,罵得像是喘氣,龍黎本在與黑貓對視,不知是否是聽見了,突然轉頭看了眼顧弦望。

就這麽一瞬,那黑貓突然起身,一躬一躍,只留下聲‘哈’的戾嘯,迅速從半扇窗間蹿了出去。

“卧槽。”

導游剛跨進半步門,被這聲音吓得脖子一縮,身子往門上軟靠,那木門嘭的一下竟然被他給撞塌了半邊,嘎嘎的懸下來。

那揚起的風帶卷起屋裏的灰塵,還有嘩啦啦薄紙翻動的輕響。

是窗邊的紙人。

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紙人的模樣纖毫畢現,好似一瞬活了過來。

顧弦望自認在一般人裏不算是個膽小的,但此刻她确實有些不敢挪步了。

那紙人,太真了。

如今紙紮店已經在城裏幾乎絕跡了,只有偏僻的農村現在還有燒紙屋紙車的風俗,但即便是農村裏,現在也不興燒紙人了。

以往紙人多以童男童女,唱戲侍仆為主,如今四舊一破,上下同興市場經濟,天地寶鈔一燒,地下先人要什麽自己買便是了,就算真要燒,能買到的無非也是些紙糊的畫人,薄薄一片,繪上衣物了事。

而他們眼前這只紙人,約莫一米七高,竹骨撐得十分地道,裹上紙皮後肩脊微彎,弧度掐得極其準,并不僵硬,乍一看真與活人無異。

慘白的皮,鮮豔的衣,着的是一身講究的藍布褂子,腳上穿的是黑面布鞋,五指根根分明。

“這紙人,怎麽還點了睛啊!”導游腳又軟了。

顧弦望也覺得自己真是見了鬼了,按說誰家會閑得沒事弄個活靈活現的大男人往地下燒,就算真是孝子賢孫非得給訂做個,紙紮人最忌諱的就是畫皮點睛,無論紙人做得再怎麽像,終究是個死物,可一旦點睛,便可說是通開了兩界的路,會附上些什麽可就說不準了。

這樣的東西真往地下燒,祖宗知道了都得跳起來打人。

這不是胡鬧麽?

龍黎冷不丁開口:“這是清朝的妝相。”

可不麽,腦袋後頭還綴着長辮呢。

現在會有什麽人家會刻意訂做這樣的紙人?

“不成不成,兩位美女咱們趕緊出去吧,這個村子怕不是麽得人了噢。”導游頭一個往外退。

顧弦望突然拉住他:“等等,有人過來了。”

龍黎同時關了手電,導游一愣,屋內霎時黑沉一片,那紙人的朱紅唇色,卻像是更鮮豔了,嘴角的弧度都莫名提了起來似的,像是在笑。

幾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像是一曲吊詭的弦音,在這微末的雜亂聲中,另有一道腳步聲——沙沙、沙沙,從遠處不緊不慢地拖過來。

就在顧弦望的身子幾乎繃到酸痛的時候,屋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喵嗚’,緊接着一道佝偻的影子半映在月光裏。

“誰啊?”

像是個阿婆的聲音。

導游蹑手蹑腳地蹭到門前,呼的松了一大口氣,趕緊操起土話問:“阿婆,你村裏的人都哪裏去了嘛?”

三人跟着他魚貫出了屋,這才看清确實是個上了年紀的孤身阿婆,懷裏抱着那只黑貓,她對于半夜外人造訪也有幾分詫異,奇怪地說:“這村裏早沒有人了,你們是從哪裏找來哩?”

導游趕忙把他們的情況簡單交代了一番,“您看這麽晚了,我們确實是需要找個地方住一晚。”

阿婆打量了他一眼,又有些狐疑地瞧了瞧司機,半晌才勉強地說:“我屋頭裏還有幾個空房間,你們要住就住嘛,但是別的屋頭不能去。”

導游忙笑說:“這是肯定的撒,我們也不敢嘛。阿婆,你們這裏屋頭,咋個還放些紙人嘛,多哈人。”

阿婆捋了一把黑貓油亮的背毛,半眯着眼,不輕不重地念了句:“守村。”

用紙人守村?顧弦望滿眼玄惑,從沒聽說過還有這一說。

見阿婆沒有多說的意思,導游也沒敢追問,這一折騰到深更半夜,紙不紙人的他是一點都不想了解,只要眼前這個是活的就成。

既然村裏已經沒有人了,只面對阿婆一個他們的膽子就大了許多,畢竟車上還有幾個大男人,到底是人多勢衆,阿婆跟着他們回到大巴車前,把來人挨個看過,又重申了不允許亂闖其他屋門的規矩,這才領着人往自己的家宅走。

車裏的人沒經過他們先前那一遭,只覺得這個村子荒涼得很,顧弦望走在前頭,聽着後面不斷有人在問導游這裏的情況,導游應得很含糊,只說這是個留守老人,讓大家一定記得入鄉随俗,不要亂看亂動。

葉蟬背着自己的小書包緊跟在顧弦望身邊,她直覺天仙姐姐好像情緒有點不對勁,便問:“剛剛沒事吧?姐姐和那個……”

她說着向前面的龍黎和薩拉挑了下下巴,以為是兩個人又起了什麽沖突。

顧弦望眼盯着龍黎的背影,心中思緒纏結,只覺得今天的事從頭到尾都透着古怪,淡淡應了聲:“沒事。”

他們這次下車都只帶了貼身的行李,顧弦望拎着自己的旅行包,看起來沉甸甸的。

阿婆的家在村子的坡道頂端,看起來倒像是農村裏常見的平房,圍牆進處帶着個小院,火塘子是露天的,左面是廚房,右面是廁所,客廳很狹窄,只有簡單的木椅子,其餘都是空房間。

阿婆自己的房間在最裏面,導游數了數,空屋恰好有四間,雖然是阿婆獨居,但還算幹淨,比較奇怪的是所有的空屋裏裝的都是鐵架的上下鋪,和大學宿舍似的,本來房間并不小,放兩張床綽綽有餘,可所有的房間偏留下大片的空地,沒櫥沒桌,只是空着。

這條件,比村鎮的招待所還差。

“房間裏怎麽沒燈啊?”一個男的問。

整個房子也就客廳和廚房拉了兩條電線,挂着燈泡。

過了會兒,那阿婆從自己房間裏出來,手裏攥着幾支白蠟燭,交給導游挨個分一分。

今天房間緊俏,由不得顧弦望挑剔,葉蟬抱着自己的小包倒是挺樂呵,原本就只有她倆單獨報團,要不是顧弦望執意住單間,她早就能和天仙姐姐住上同一屋了,也就不用害怕失眠了。

葉蟬領了一支蠟燭,轉頭找顧弦望,見她正站在頭一間門裏,忙啪啪啪跑過去,獻寶似的把蠟燭遞上,“給,顧姐姐,咱們的蠟燭。”

顧弦望卻沒有接的意思,仍是蹙着眉盯着屋內的牆角,葉蟬剛想伸頭進去瞧,就聽她問:“阿婆,這蠟燭,平時就點放在屋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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