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複眼
右腿上包紮的布條已經浸滿了血,阿岩将竹弓挎在肩頭,手中輕搖攝魂鈴,在狹窄的岩隙中疾行。
這次入洞的黑羊不知是什麽來頭,好狠的手段,尤其是其中那金發的白臉鬼子,操着一口他聽不懂的外鄉話,拳腳路數也不同他曾見過的,招招帶着鎖喉插眼的陰毒,竟還偷偷帶了土管子來。
也是怪他輕敵了。
每隔一兩分鐘,阿岩便領着導游換出一條岔道,這裏的岩隙如同古樹根莖一般,盤根錯節,尋常人一旦踏入,多半是要被活活困死在這裏,但對阿岩來說,分辨這裏的每一條小徑就像他認得寨子裏的每一棵竹樹,都是夜郎獵手必學的技藝。
半晌,他放慢了腳步,右腿上的傷口疼得厲害,好在是他避得及時,沒有打在要處,萬一刺破大血管,他今天必是走不出去了。
他摸了摸領口裏的竹刻吊墜,想起自己的未婚妻阿秋,她彎彎的笑眼和蘋果一般好看的臉龐,一絲甜蜜的情愫從心尖尖上湧出來,傷口似乎也不再那麽疼了。
阿岩用牙從自己的藍布衫上撕扯下一截袖布,在腿上又裹了一層。
片刻短暫的歇息,他倚着一塊冷岩,斜眼乜着身邊這個黑皮的外鄉人。
“怪也只怪你運氣不好噶,蠅鬼在你身上孵化得快,洞主不歡喜死肉哩,你就留在水牢裏做巢吧。”
導游臉色青僵,直挺挺地站在他身邊,紅渾的眼睛裏不見半點神采,除了胸口處微微的起伏,幾乎與阿岩控制的白僵沒什麽區別。
看他這副模樣,阿岩又想到自己不久前折在那白臉鬼子槍管下的蟬蛛鬼,頂級的夜郎好手一生也就能馴服兩只本命蠱,蟬蛛鬼就是他其中的一只。
“該死的黑羊。”他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
還有剛才的那幾個女人,其中一個曾經踢翻了他辛苦訓練的白僵,那些屍首可都是寨子裏德高望重的長輩自願留下身體煉化來的,想要保存住是多麽的困難!
要不是那個該死的司機暗算他,哪能留她到現在。
不過這幾個人到底是從哪裏摸進他們的蠱洞裏來的,難道是他們的寨子裏又出了叛徒?
不可能,親眼看見過玉子的下場,他們應該不敢再對神主和長太婆存有二心才對。
想不通,阿岩索性不想了,他輕輕又搖了一聲鈴,瘸着腿向岩隙的更深處走去。
…
全然的黑暗中,顧弦望輕着身貼岩而行,如同一條盯緊了獵物的長蛇,不緊不慢地盤踞起來,蘊蓄着猝然一擊的力量。
那個狡猾的弓手必然不會想到,她身上還有不死鳌這件地寶,他以為可以憑借着溶洞的岔道迷惑追擊者,卻不知自己也成了甕中之鼈。
腳步聲、呼吸聲、銅鈴聲,一切細微的聲響融入纖毫畢現的畫面中,交織成寂夜莽林中的一幀幀暗藏殺機的狩獵景象。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短刀,已然輕輕地,出了鞘。
阿岩停在一面刀削般平直的岩壁前,岩壁下面連着一人寬的洞,淅淅瀝瀝的流水聲從洞口傳出來。
他從靴筒裏抽出一只拇指粗細的火折子,摘下竹帽,吹了兩口,火種哔啵燃燒,橙紅的火苗蹿出棉草芯子,将洞壁照亮。
借着微弱火光,他仔細打量了幾眼導游,這身上的衣褲實在是破爛,看起來沒什麽可以收用的物件了,阿岩拽着導游的袖管,打算直接把他推下水牢。
正在他踏向水牢洞口的瞬間,眼前岩壁上倏然迸開一片黑影,他下意識地擰過腰,将導游擋到身前,一柄寒刃近在咫尺,竟似預料了他的動作,刀鋒反向繞過導游,從他的腋下猛然向上一捅,直接廢掉了他的右臂。
顧弦望無意殺人,但她一定要一擊打掉對手的還手之力。
阿岩這下傷得極重,手心登時卸力,險些仰進洞裏,他向身側一蹿,擡腳就把導游踢向顧弦望,滅了火折,接着迅速從背囊中抽出三支竹箭用腳從前端踩折,将箭尖夾在左手指縫裏。
他曾暗中觀察過顧弦望的身手,并不敢輕敵,但在黑暗中,在這個蠱洞裏,只有他才能是那個唯一的獵人。
顧弦望用手臂稍一撐導游的肩,順勢将他放下了地,讓過他,朝洞口處走了兩步,她反手執刀,刻意作出一副茫然的樣子,對着空氣劃了兩刀,但視線卻始終緊緊地盯在不遠處蹲伏着的阿岩身上。
“大哥,我們只是倒黴的普通游客,真正和你們有仇的是那些抓你們的人,我們也是受害者,沒必要趕盡殺絕吧?”
阿岩沉默着,一動不動。
顧弦望繼續試探道:“我知道你們世代居住在深山裏,有自己的習俗和規矩,但現在畢竟是法治社會,我們應該做守法公民,共建和諧社會,我也只為了自保,不是真的想傷你。”
“要不這樣,你把我們放出去,我們馬上就離開這裏,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也肯定不報警,如何?”
說着,她故意側過身,露出半邊破綻,隐藏的手卻已然摁在了腰刀刀柄之上。
破綻一露,阿岩果然中招,蹬地暴起,左拳便直直照着顧弦望的側頸砸去。
“顧姐姐…你是不是在裏面啊?”
突然,葉蟬顫巍巍的弱聲從岩道中傳來,當下兩人心神一晃,同時動作,顧弦望本想借這一刀再廢掉他的左手,這下顧忌葉蟬,反倒只矮身一閃,避過阿岩的拳,接着刀柄斜揮,狠狠砸在他的下颌上。
嘭的一聲,阿岩直直撲倒在地,昏死過去。
她站起身,将軍刀收回鞘裏,應道:“是,我在這。”
聽到她的回應,葉蟬這才亦步亦趨地摸着岩壁踱進來。
顧弦望撿起地上的火折子,将火芯子吹亮,葉蟬一看這副場景,吓了一跳:“顧姐姐,你沒事吧?你們……”
她盯着地下的血跡,咽了咽,謹慎地問:“你把他打暈了嗎?”
顧弦望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也不想惹麻煩,點頭道:“是,好在這個人之前在薩拉那頭就受了傷,我躲在暗處偷襲他,就把他敲暈了。”
“哦。”葉蟬也籲了口氣,“小黑哥他怎麽樣?”
“不知道,你先把包放下來,拿繩子和醫療包。”顧弦望觑了一眼岩道,龍黎果然沒有跟過來,“你是摸着我留下的記號自己跟過來的?”
葉蟬蹲在地上從登山包裏掏繩索,說:“對啊,龍姐姐她說——”
“她說什麽不重要。”顧弦望面無表情地打斷她。
反正無非就是發現跟着她們風險更大,自己又跑回去找同伴了罷。
葉蟬覺得她是誤會了:“呃,你倆是不是不太對付啊?”
“談不上,萍水相逢的人,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僅此而已吧。”
“哦。”葉蟬把東西都拿出來,心裏覺得自己有點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的感覺。
顧弦望淡淡道:“嗯,繃帶也拿一下吧,他這樣流血不行。”
顧弦望拿起短繩,蹲到阿岩身旁,他整個人正面倒在地上,不便捆綁,顧弦望正準備去掰他的肩,誰知阿岩的頭突然側過來,眼裏閃出狠辣的精光,左手一撐地,竟用肩頭猛然撞了過來。
顧弦望一時無防,倒仰着跌進洞中,失重瞬間她牙關一咬,伸手死死拽住了阿岩的手腕,活生生将他也一并拖下了水牢。
“卧槽!”
噗通一聲,洞下傳來一陣落水的巨響,葉蟬捏着止血繃帶壓根沒反應過來,忙撲到洞口,大喊:“顧姐姐,你怎麽樣!?”
顧弦望咬住齒縫間的痛吟,喘了一口氣,一翻身坐到了阿岩身上,眼疾手快地捆住了他的雙腕,系了一個水牛都掙不開的死扣。
“沒事。”
“你小心啊!”
“我把他捆住了,放心。”
顧弦望迅速仰頭打量了一下四周,這個地方名為水牢,實際上就是一個窄小的岩腔,很矮,底下是地下河的某個支流,上下的水道口都用岩片一層層摞死了,只留了個窄口。
窄口嵌有石門,但是作為門軸的木棍已經腐爛了,現下石門半敞着,門約有一拃厚,憑人力很難推動。
顧弦望看回到阿岩身上,即便是雙手被反綁人依舊在不安分地掙紮。
生命力着實是頑強。
“看來你是真的很想殺了我。”
掙紮之下,阿岩的血流得更急了,她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但我是良好公民,所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回答我兩件事,第一,我們身上蠱蟲的解藥在哪裏?第二……”
顧弦望點亮手腕上的電子表盤,一手從內袋中取出那張打印紙展開:“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地方?”
阿岩死盯着那張打印出來的照片,眼神瞬變,但很快又恢複到一副死氣沉沉的怪相。
他知道。顧弦望一瞬就捕捉到了那個眼神。
但等了半天,他仍是一言不發。
顧弦望一咬牙,抓着他的頭發便将他的臉摁進水裏,“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的脾氣很好?”
阿岩嗆了一口水,掙紮着仰出水面,一個勁咳嗽,半晌才開口道:“我…我和死人,沒什麽好說嘎。”
驀地,顧弦望聽見他口中傳出一聲極細的嗡聲,随即那嗡聲在水牢四壁中越震越明顯,顧弦望心中一突,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下一刻阿岩詭異地笑了一聲,慘白的眼珠上似是湧出了一層水膜,在那層水膜中,另一只金色的線瞳浮現出來。
就和葉蟬眼中的一樣,只不過他眼中的這只瞳子已經完全現形,與蛇眼無異。
嗡嗡聲逐漸清晰,變成了振翅一般的聲響,顧弦望看向岩壁,竟見原本的岩壁上裂開無數雙蟬翼,蟬翼之下,那些用岩石顏色僞裝的甲蟲腹背上,顯出無數眼睛般的圖案。
渾如一整張睜開的複眼。
那些飛蟲似蠅非蠅,似蟬非蟬,正是蠅子蠱孵化成形之後完整的模樣。
這裏,居然是蠅鬼的巢穴……
咔啦啦。
随着蠅鬼起飛,一些岩壁上的碎石掉落下來,砸進了地下河中,濺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無數蠅鬼向着顧弦望飛聚而去,猶如黑潮,如她這般吸怪的體質,顧弦望不作二想,一仰身立時倒進河水中,頃刻間無數黑影緊随着砸向水面,薄透的蟬翼在水面上層層鋪開,卻又無法更進一步。
看來這些昆蟲,就算異化了也是不會游泳的。
顧弦望屏着一口氣,死死握住刀柄,她的雙腿仍然緊鎖着阿岩的腳腕,一時間兩人都無法動作。
“你別以為,你還能活着從這裏出去。”
阿岩揚起脖頸,竟從口中吐出一只金蟬,那金蟬一振翅落在他的背上,不一會便将繩結給溶解了。
雙手一經脫困,他立時翻身坐起,只見顧弦望身邊的水面上,已經飄起一縷縷淡紅。
原來是剛才進水時顧弦望被河道中的銳岩削出了一道長口子,看樣子傷得不輕。
阿岩死死睨着她,突然鼻翼翕動,像是嗅見了什麽異樣。
片刻,他神色倏然一轉,驚恐道:“你身上、為麽子會有……堕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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