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懷疑

顧弦望心知她們已經查過自己的資料, 她雖然師承尚如昀,但實際也不過是半個弟子,對于憋寶一行, 甚至都不算入了門。

說到底她真正能查出來的身份也只是個戲行裏名不見經傳的旦角兒, 何其普通,薩拉說得煞有介事, 不過是在詐。

和他們劫車擄人這等實在的暴行比起來,她才是小巫見大巫。

“是麽?我雖然有些拳腳底子,但和你們幾位比起來,怕是差得很遠。”

“呦,那你也太謙虛了。”

顧弦望正好也想借此機會打消葉蟬的顧慮,便說:“算不上謙虛, 我學藝梨園, 這些不過是基本功。參加這個旅行團也只是因為個人興趣而已, 遇上這種事只能自認倒黴,你們想做什麽我不阻攔,但是其他人是無辜的, 現在畢竟是法治社會, 我希望我們可以和平一點的解決問題。”

她說完,觑了一眼龍黎, 想看看她的反應。

很巧,薩拉也正看着她, 似乎是想從她那裏印證顧弦望話語的真假。

面對顧弦望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龍黎神色如常, 甚至主動應下了罪名:“這件事将你們牽扯進來确實是個誤會, 不過我們絕非你們想象中喪心病狂的法外狂徒。”

“查克、我的下屬,對于他的粗魯行為, 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龍黎公事公辦的口吻就像是尋常公司經理應對客訴的話術,要不是先有司機放電擊器,後有查克上土管子,顧弦望還真就有幾分信了。

葉蟬是個記吃不記打的,聽了這段雙簧也不做深想,美滋滋地問:“顧姐姐,你是唱戲的啊?京劇嗎?好酷啊,你在哪個劇團,下次有演出叫我啊,我一定去捧場。”

顧弦望無意透露太多,最好是從這裏出去以後,她們所有人都不必再見面才好。

“嗯,等出去後我告訴你。”

“行,說定了啊,不準诓我,要加微信的。”

沒勁,薩拉不屑地冷笑一聲,拉下帽檐兒,不吭聲了。

夜色中,蟲鳴漸躁,葉蟬的呼嚕也打了起來。

顧弦望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偷偷瞥了幾次龍黎,她攀上槐樹坐在枝丫間,倚靠着樹幹,不知在沉思什麽。

沉默了半晌,顧弦望重新給自己紮了個頭發,起身向槐樹背後望了望,她渾身黏膩得厲害,這兩天流血流汗又落水,渾身散發着一股酸味,自己都嫌棄自己,無比想要泡一個澡,哪怕在水潭裏簡單沖洗一下呢。

“怎麽了?”瞥見她的動作,龍黎垂下頭,輕聲問。

顧弦望撫着手臂搖頭道:“沒什麽,想看看附近有沒有溪水。”

龍黎輕身躍下槐樹,走近過去,“有,不過應該有點遠。”

她指向斜前方:“水聲從那邊來,離這裏估計有三五分鐘的腳程。”

三五分鐘,要是沒有先前的地溝,顧弦望自己也就大着膽子去了,她夜能視物,怕就怕再遇到陷阱伏擊,為了洗澡擔上生命風險,不值當。

“算了,別添些不必要的麻煩。”她看了眼手表,現在已經是夜裏十點,“你守上半夜,我兩點來替你的班。”

“多謝。”龍黎瞧着她的側臉,笑了笑,手忽然向背後一伸,不知從哪拈出枚槐葉,“這兩日沒有梳洗,難受得緊,你若是不急入睡,可否先幫我守一會兒?我上遠處打些淨水回來。”

顧弦望驚喜地一擡眸,随即又蹙起眉頭,“你自己去?現在入夜了,不安全吧。”

龍黎豎起食指貼近唇珠,向槐樹後擡了擡下巴,輕輕噓了一聲:“速去速回。”

她從背包裏取出個折疊的塑料水桶,把背包遞給顧弦望,便孤身進了林子。

看着她漸遠的背影,顧弦望心裏很是糾結。

這個人是神秘組織的一員,甚至可能還算是半個頭目,從現在的局面來看,這個神秘組織不但人員複雜,裝備齊全,甚至有可能涉及古物的偷掘販賣,絕不可能是什麽正經人。

還有那個所謂的下屬,不是個法外狂徒還能是什麽?他們抓了師兄也不知是為什麽目的,若只是受些皮肉傷也就罷了,要是危及生命,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龍黎。

這一路來雖然與她們相安無事,但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善?可要說她顧弦望身上有什麽可圖的,仔細想想似乎又乏善可陳。

龍黎先前幾次打探過她進山的目的,如果非要說一點,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們還忌憚着師父身後的聲望。

從理性來說,她應該毫不動搖地在心裏将龍黎與薩拉之流劃為一圈,加以提防,但……

她看着自己手心已經染上土跡的繃帶,又掂了掂背包。

誰會在這種情況下把唯一的裝備留給敵人?

除非她此去借口尋水,實際是和那幫下屬裏應外合。

顧弦望聽着葉蟬沒心沒肺的呼嚕聲,嘆了口氣,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裹挾着她——此刻對于她來說,似乎除了相信龍黎不是一個陰鸷狡詐之徒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夜風挲動林叢,葉脈簌簌相應,月色如潮動的漣漪,微微發冷,她一個人孤坐在天坑中的森林,那種熟悉的無助感像影子般被無常的光景牽拉着,胚塑成她的模樣。

低沉片刻,顧弦望揉了把臉,強行振作精神,她從懷中拿出不死鳌,放入墨玉盤中,重新尋找導游的方位。

但這一次不知是怎麽回事,不死鳌半晌不見動靜。

難道是又欠誇了?還是之前留下的樣本已經過期了?

她用手指撥了撥棉芯,擡着墨玉盤轉了幾次方向,不死鳌還是和睡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顧弦望:“……”

她發誓,這次回去一定要軟磨硬泡無所不用其極地把師父的筆記要出來,不學出個明堂她誓不為人。

“在找東西?”

發怔間,龍黎的聲音猝然從背後響起,顧弦望手一緊,險些把不死鳌給颠落了。

她迅速轉過身,手塞進口袋,搖頭道:“沒什麽,反正無聊,盤盤玉,比較容易潤。”

龍黎未多過問,将水桶放到背包邊上,找出兩枚壓縮面巾,和淨水片一起丢進桶裏。

“條件有限,簡單擦擦吧。”

顧弦望站在槐樹旁,側身将不死鳌重新戴好,這才走過去拿了塊濕巾。

終于清爽了,她如釋重負地喟嘆一聲,擦完脖頸,見龍黎還看着她沒動手,顧弦望捏着濕巾有些尴尬,“你不擦麽?”

“我等你。”

顧弦望手指微微發熱,低聲道:“你擦吧,我怕把水用髒了。”

龍黎提了提唇,蹲下身單手從水桶中舀出些水,在一旁把手臂和脖頸淋透,然後才用濕巾簡單抹了一把。

很利索,也不扭捏,像是習慣了這種粗放的環境。

顧弦望猶豫片刻,還是斟酌着開了口:“你一直在做這種工作嗎?”

說完又覺得這個句式有歧義,像是在勸失足婦女回頭一樣。

于是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就是,經常在戶外找東西。”

龍黎看向她,神色很坦然,“算是吧,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在找東西。”

在戶外找東西,聽起來像個傻子一樣,但顧弦望又怕問得太細,捅破了那層無形的壁紙。

似乎感覺到她的為難,龍黎續道:“你在擔心導游和你朋友?”

顧弦望點頭:“他們都是局外人,本不該卷進來。”

“你是局內人麽?”

又來了,顧弦望觑了她一眼,默默判斷着她詢問的目的。

“我怎麽樣無所謂,我只希望他們可以安全的出去。”

龍黎将濕巾疊放收好,坐下來,問:“為什麽這麽想?”

顧弦望被問得有些莫名,也坐下來,淡淡地說:“因為我有所圖,所以理應承擔相應的風險,不是麽?”

龍黎不做評斷,轉而說:“抓你師兄的人,一個叫查克,一個外號叫老狗。老狗你先前見過,便是僞裝成司機的那一位。”

顧弦望輕輕‘嗯’了一聲,耐心聽着她說。

“我們手中的裝備包便是老狗留下的,有些可惜,蠱藥并不在裏面。”

顧弦望也是這時才突然想起來,在她被洞主吊起來的時候,她似乎隐約聽見了‘蠱藥’二字,原來并不是幻聽。

龍黎繼續道:“老狗在加入我們之前,曾在中東做過雇傭兵,自少年到中年,一直漂泊在彈雨裏,從蹚雷手,做到狙擊手,後來便開始做富商的私人保镖。”

“他有一個女兒,因為柬埔寨的一次偶遇,不過還是生下來了,到今年應該是六歲了。”

“女兒兩歲時他孤身帶着孩子回國,做了檢查,是高功能自閉症,那孩子很漂亮,繪畫有靈氣。”

顧弦望點了點頭,不太明白龍黎為什麽要說這些。

“所以,你是想說,他做這些事是事出有因?”

龍黎笑了一聲,搖頭道:“那女孩長到六歲,總共只叫過兩次人,只有一次是叫老狗,還是直呼姓名。就那一次,老狗自掏腰包花了三千,請大家喝了一宿的酒。”

“他是刀口舔血的人,見多了生死,也自認自己注定是要死在戰場上的,以命還命,很公平。不過我想,倘若有一天是我帶着他的銘牌敲響了他家的門,我可能無法平靜地看待她女兒的神情吧。”

顧弦望張了張口,莫名的在心裏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顆熟透的板栗,帶着蜷曲的毛刺落了下來。

一個人,從一個名字的代號,慢慢充盈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善有惡的活人,是種很奇怪的感受,好似只廉價的氣球,被吹進了七情六欲的空氣,脹出了喜怒哀懼的褶皺。

所有平直的敘述,一下就都亂了。

顧弦望定定地瞧着她,龍黎坐态直挺,目光投向深邃的黑夜,她長睫如扇,像撐起了月光。

“你的朋友會平安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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