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曲棋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亂葬崗外。

後腦勺有點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她揉了揉腦袋,被一擁而上的魂靈圍了個水洩不通。

“吱吱吱!”

“吱、吱!吱!”

魂靈叽叽喳喳,熱熱鬧鬧地擠作一團,紛紛觀察眼前的勇敢人類。它們親眼看見她走進了那個大魔頭的老巢,過了十幾分鐘後,又憑空出現在亂葬崗外,只身一人倒在地上。

曲棋随手摸了摸湊過來的一只魂靈,說:“……發生什麽事了?”

一開口,聲音啞得厲害,她吓了一跳,連忙掏出竹筒喝水。喝水的時候,她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什麽事情,心不在焉地吞咽着。

魂靈:“吱!”

曲棋感覺肚子有點餓,自言自語:“什麽時辰了?”

她順着魂靈們叽叽喳喳的方向看去,連續多日的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天空像一片寬松的金色綢緞,鮮紅的雲和燃燒的落日點綴着那片麥浪般的暗金,下方是随風搖曳的深綠色竹林,銀白到幾乎透明的魂靈們在餘晖裏振翅,紛雜的顏色交織在一起,和諧得出奇。

金色、金色……她忽然想起了那雙漂亮的眼睛。

曲棋臉色大變,後知後覺地大喊:“……我貓呢!”她那拽得瞧不起全世界的Bking貓主子呢!

魂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發出疑惑的吱吱聲。

曲棋站起來,看了看四周,沒有任何黑貓的蹤影。她急得腦門出汗,慌不擇路地大喊:“咪咪!咪咪——你在哪——”

四野寂靜,沒有回應,只有手腕上傳來丁零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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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棋松了口氣,露出笑容:差點忘了,還有雨霖鈴。沒錯,只要通過這個鈴铛,就可以感覺到……

順着雨霖鈴上的感應,曲棋快步走回無名碑,卻記憶中發現原本存在暗門的地方,已經夷為平地。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鈴铛傳來很微弱的響聲,像是狂風中一盞将熄的燈火,斷斷續續的感應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曲棋笑不出來了,回憶逐漸清明。

記憶的最後一個片段,是即将塌陷的墓

室,一片黑暗中好像有人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的咪咪,恐怕是想辦法把她送了出來,而自己卻被埋在很深的地下。

雖然黑貓總是神出鬼沒,但曲棋就是知道,它一定會回來找到自己。

但這一次,它好像回不來了。

四周的亡靈們不明白,平時總是笑眯眯的、氣味很好聞的人類女孩,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忽然間往地上一蹲,臉埋在胳膊裏,半天一動不動。

它們小聲地竊竊私語:“她怎麽了?平常這個時候不都已經吵着下班了嗎?”

“咦,她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哭诶。”

“是不是餓了呀,咱們給她找點吃的去吧?”

“費那麽大勁幹嘛,我們還不如早點把她吃了,聞着都香,饞死我了吸溜吸溜。”

“你瘋啦!誰不知道她是大魔頭的獵物,就算要吃也沒有我們的份兒……”

魂靈們商量了一下,幾分鐘後馱着一只瑟瑟發抖的野兔飛過來,丢到曲棋面前。

曲棋沒有反應。

過了一會兒,一只五花大綁的山雞梆梆落地。

曲棋還是沒有反應。

又過了片刻,一只暈厥的小羊羔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

這次,曲棋終于擡起頭來。她的眼眶暈開淡淡薄紅,眸中氤氲着一片朦胧的水霧,整個人像是一只被雨水澆濕的玫瑰,哪怕是身處絕境,也明豔得讓人目眩。

她吸了吸鼻子,淚水如斷線般墜下:“我的咪咪——我的咪咪沒有了——”

魂靈看着她哇哇大哭的樣子,面面相觑:“還有這種好事?可我為什麽還能感覺到盛西燭的氣息?”

“好死喵!好死喵!”

“可盛西燭不是早就死了嗎?魇還能再死第二次的?妹聽說過啊!”

曲棋止不住流淚,哭得脖子都紅了,撕心裂肺地說:“它還那麽年輕,怎麽就走了呀,讓我一個黑發人送黑發貓——它孤零零在地下,沒有人陪它、給它撸毛,它萬一又不開心怎麽辦呀——”

“咪咪,我的貓貓!沒有你我可怎麽活呀——”

魂靈:“……演的吧!”夭壽了,她還真拿盛西燭當貓啊!

“這也太真情實感了。不像假的,再看看。”

“魇死不能複生,節哀節哀。”

衆魂靈被她感染力極強的哭腔所震撼,圍在她身邊,伸出小小的透明觸須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相處了那麽久,它們對這個人類還是有點感情在的,雖然目的不純,最開始是圖她身上的陰氣,但後來又感覺這姑娘挺心大挺憨的,招人稀罕,又長得那麽漂亮。不論是誰看見那麽漂亮的小姑娘在哭,都不忍心潑冷水了。

曲棋哭了一炷香的時間,随手抓起一只魂靈,在它身上擤了一下鼻涕,小聲地說:“……謝謝你們。”

她慢慢站起來,抱着兔子、山雞和小羊,走到了亂葬崗外,孤獨地用樹枝搭建篝火,沒有再去無名碑那裏。

被擤鼻涕的魂靈看着她哀婉的背影,滿頭問號:“???”你禮貌嗎?

夜色漸濃,亂葬崗外燃起炊煙,像是後山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

曲棋把綁好的山雞橫在燃燒的篝火上,心不在焉地翻轉着樹枝。

她想化悲傷為動力,用美食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吃點好吃的,不去想黑貓,總不會那麽難過了。

淋上醬汁,抹好調料,鮮香遠遠地飄蕩開。曲棋輕輕地咬下一口,又重複性地咬了一口,嘴唇機械地張合。

……往日的大快朵頤,今天的味同嚼蠟。

亡靈們遠遠地看着,看到她用袖子又抹了抹臉。

不知何時,四周暗了下來,天空深處的月亮被一團團濃厚的烏雲遮掩,枯黃的落葉慢悠悠地飄遠。

——起風了。

亂葬崗最深處的無名碑前,連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一團濃稠如墨汁般的陰影緩緩地漂浮在地面上。它像一灘黑不見光的深潭,滿逸着蒼白如冬日的氣息,寒冷衰亡、毫無生機。

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黑影就這樣流過紛亂的枯枝敗葉、掠過森白的骸骨堆,她很快生長出了四肢、黑發、纖細的身體……與人類的樣貌近乎無異。

亡靈們紛紛噤聲,恐懼攀升到了極點,發出一陣久違地戰栗。

它們的主宰回來了,這一次,她仿佛變得更加強大。

曲棋聽到了腳步聲,伴随着丁零

當啷的響聲。

那聲音微不可聞,像是踮起腳尖,一步步輕盈優雅地落下。

手腕上的鈴铛開始發熱,曲棋呆了片刻,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一道模糊的黑影緩緩向她走來,又忽然停留在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女孩睜大了狐貍眼,手裏拿着香噴噴的、啃了一半的烤雞,坐在明亮的篝火旁,而那人獨自在朦胧的暗處,仿佛一條泾渭分明的界線,光暗如此鮮明地将她們隔開。

曲棋借着燃燒的火光,仔細觀察着那人的影子。她想了想,謹慎而關切地問:“您……您吃嗎?”

她不知道那人是誰,為了什麽而來。她沒有貓了,現在一無所有,只有手上的烤雞還算好吃。

那人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向篝火邁出了一步,站在火光裏。

曲棋看清了她的臉,忽然忘記自己接下來想要說什麽。

女人像從一幅畫裏走出來,背後是成片冰冷的墓碑和游蕩的亡靈,她卻無動于衷,眉目平靜,帶着游離于人世外的冷淡和疏離,反倒多了一絲不似活物的詭異美感——

仿佛生命燃燒到盡頭時迸發出的最後一縷美麗,一枝即将謝幕的花,詭秘而頹靡地盛放着。

破舊的老式長裙和及膝的烏發是濃郁的深黑,反倒襯出女人蒼白的皮膚,是那種長久不見天光的蒼白,就像無垠的雪,白到幾乎透明。

她的視線垂落,淡金色的眼睛凝視着曲棋。

盛西燭回答:“我對人間的食物沒有興趣。”

女孩看清了她纖長的脖頸間系着的紅繩,銀白色的鈴铛在火光裏熠熠生輝。

曲棋擡起眼,和那雙淡金色的眸子對視,腦中轟地一聲:“你是……你是咪咪?”

盛西燭看着她,和黑貓如出一轍的金色眸子裏沒有任何情緒。

曲棋倏然站起身,自我安慰似的反複點頭:“對、對,一定是的,你就是它。”

她看着女人的時候,就如同看着一根救命稻草,被火光映亮的眼睛盛滿了炙熱的希冀,又惶然到一碰就碎。

好像……好像如果得到了自己的否定,她就再也無法開心起來。

盛西燭沉默,她的視線落在曲棋微微泛紅的眼眶。

這個女孩好像哭過。

就因為一只貓?

她不明白,只不過是一只貓而已,只陪伴了她十幾天,值得麽?

盛西燭神色晦暗,她想起曾經的師兄師姐、師尊,相伴的十載光陰,忘昔峰上漫長的年年歲歲,日月輪轉、四季更疊,從稚嫩孩童到青蔥少年。

再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後不也還是将她挫骨揚灰了嗎。

但她看着女孩逐漸盈滿淚水的眼眶,最後什麽也沒有說。

半晌,盛西燭點了一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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