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被抱住◎

——你怎麽難過了呀?

伴着這句熟悉的話,記憶回溯到很久很久之前,虞沁酒上一次和她說這句話的時候。

季青柚依稀記得,那是2012年《泰坦尼克號》這部電影重映第一周的周五晚上。

放學後,家裏來了很多人,外公、外婆,還有他們兩個關系要好的學生,還有秦白蘭的兩三個同事……一群在國內醫學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名字經常出現在書房裏書架上那些滿滿當當的出版書籍上。

季青柚表現得異常安靜,可這并不代表充斥着學術交流和未來發展的飯桌話題,就不會從在醫院實習表現優秀的秦霜遲身上,轉到馬上面臨高考的季青柚身上。

她向來不喜歡應付這樣的場面,也從來都在這樣的話題中噤聲。更何況,在上次月考中,她的成績出現了略微下滑的趨勢,沒能維持住年級第一。

于是當有人問起季青柚的成績,并在得知答案後可惜地“啧”了一聲,說出“我記得你姐當時讀高中時可是每回都考年級第一啊”“你怎麽和你姐一點都不像”這種話時。

一種由心間上升而來的煩悶感達到了巅峰。

盡管秦白蘭笑着解釋,她因為感染了流感一周沒能去上學。外公還是微不可見地皺緊了眉心,雖然沒開口,可瞥過來的眼神有些淡薄,“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不一定非要學醫。”

飯桌上的氣氛因為這句話産生強烈的割裂感,明明是一句類似于寬慰的話,可好似完全沒有寬慰之意。

外婆和氣地笑笑,“當然如果小柚要學醫的話,我們自然也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我們、幫助……聽起來像是泾渭分明的一組詞。

秦白蘭給季青柚倒了杯牛奶,微垂着眼,沒看飯桌上的任何一個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特意加重了“幫助”這個字眼,似是在強調些什麽。

外公冷哼一聲,“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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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的話題不再停留在她身上,高談闊論的交談聲卻仍舊沒有消散。她靜默地看向自己身旁的空位,秦霜遲沒在,于是她獨自一人與客人坐在餐桌的一邊。

好似一條分明的界限,将她和秦家人阻隔。

姓名中包括秦字的人坐在一邊。

而她姓季,正好被分為客人這邊。

季青柚拿着餐具的手頓了幾秒,突然有些反胃,控制不住的惡心感讓她沒能吃完這頓飯,只禮貌地說了一句“我吃完了”,離開了這張專屬于成年人的飯桌。

秦白蘭喊住她,“牛奶還沒喝呢?”

季青柚回頭,低垂着眼,“裏面掉了一個蟲子。”

說完之後,她沒再管其他人的反應,禮貌地和他們告了別,在聽到水杯被重新放置在飯桌上的聲音時,她動作很輕地關上了門。

其實那杯牛奶裏沒有蟲子。興許是她那時候還分辨不清,秦白蘭到底是站在哪一邊,便也将自己的刺面向了秦白蘭。

季青柚明白這僅僅只是成年人之間的寒暄客套,實際上,不管她的成績好不好,她當不當醫生,也和那群人無關,因為這只是他們飯桌上的談資。

但并不妨礙,她為此感到煩悶,像是活生生被逼着吃了一條沒有刮去鱗片的魚,即使及時地吐了出來,喉嚨裏那股腥味也久久不能散去。

亦或者她就是那條被圈養起來供人觀賞的魚。

于是她逃了出去,卻又在熙攘的車水馬龍裏晃悠,無處可去,最終她只能獨自坐在小區外的路邊長椅上,大口大口地透着氣。

“噼裏啪啦——”

窸窣的響聲打斷了她陷入沉思中,她擡頭,迎上了一雙剔透的瞳仁,在淡藍車燈下泛着搖晃的水光。

十八歲之前,季青柚一直覺得被圈養在魚缸裏的只有她。

可後來她才知道,圈養她的魚缸看似泾渭分明,可卻能輕易被擊潰。而圈養虞沁酒的魚缸看似不存在,可只是放大了無數倍而已,當觸碰到邊界時,便輕而易舉地将魚缸裏的世界颠覆。

季青柚很多次想起這個畫面。

都會覺得,她們像是兩條隔着玻璃水缸遙遙相望的魚,泛着粼粼金光的水面隔絕了現實的一切,将虞沁酒眸子裏的光澤映得分明。

好似她才是這個虛幻世界裏的唯一具象。

虞沁酒叼着棒棒糖,又從兜裏掏出一顆新的棒棒糖,拆了包裝,塞到她嘴裏,說出那一句,

“小病秧子,你怎麽不開心了呀?”

季青柚頓了幾秒反應過來,口腔裏已經充斥着熟悉的草莓香氣,甜潤奶軟,恰好能沁入味覺,将喉嚨裏的腥味去除。

她搖頭,并不認為自己在為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虞沁酒和她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句話,看到她愣神的反應後,又輕揚着下巴,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

季青柚沒有說話,似乎這顆甜膩的棒棒糖就已經将她口腔裏的空間占滿。

“走吧。”虞沁酒突然站起身來,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綁在腦後的蝴蝶結絲帶被風輕輕揚起,好似一只自由又恣意的蝴蝶。

季青柚愣住,“去哪兒?”

虞沁酒在那一瞬間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笑眯眯地說,“帶你去玩,不開心的時候就要浪費時間。”

季青柚不明白,卻還是跟着她走,“你不是放學就去奶奶家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風變得有些大,卷着漫天搖曳的白色梧桐絮。虞沁酒牽着她,任由胡作非為的梧桐絮被風吹拂在她們隔着的空隙裏,然後躲藏在某一處角落,在某個很久以後的瞬間被翻出來,成為一個裹挾着時間的符號。

“聽我哥說,秦姐姐今天沒回來,讓你一個人應付那群大人……”她想了一會,微微蹙着眉心,“我不太放心。”

就像七歲的那一次,虞沁酒也是從奶奶家趕了回來,替她趕走了欺負她,說她是小啞巴,說她是機器人的那群小孩。

這一次,虞沁酒帶她去看了3D版本的《泰坦尼克號》。按照虞沁酒的邏輯來說,那就是以毒攻毒。

可季青柚到底沒能以毒攻毒成功。

反倒是虞沁酒哭得鼻子通紅,眼睛發疼。

而季青柚因為擔心虞沁酒哭激動了又開始犯病,将所有不好聽的話抛之腦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虞沁酒身上。

看完電影,已經将近十點。城市霓虹開始浮現,五光十色的車燈在搖搖晃晃,高處望去,整座城市像是被很多個縮小無數倍的月亮點亮。

虞沁酒似乎真的中了毒,《泰坦尼克號》的毒,走着走着就突然展開雙手,任由夜晚的風拂過她纖細柔軟的身體,略微卷曲的發絲繞着她柔軟細長的脖頸。

路燈好似變成了流動着的光,在她泛紅的眼尾滑過,在她被風吹揚着的蝴蝶絲帶上流動。

她好似站在甲板上任風吹揚的露絲。

明亮又鮮豔,熱烈又瘋狂。

季青柚站在稍低一點的位置望着她,又盯着她已經踩到邊緣的腳,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虞沁酒就在下一秒被風吹了下來,輕巧地落在她懷裏。

巨大的風刮過她們纏繞在一起的身體,透過那層看不見的玻璃,将虞沁酒身上獨一無二的漂亮和鮮豔撞進了季青柚的胸口。

記憶裏,這個擁抱持續的時間有些久。

久到虞沁酒有些站不住,可還是沒松開她,只是抱緊她的雙手用了用力,她柔軟的嗓音像是揉雜着風和雨,

“我的小機器人,你不要再不開心啦。”

時隔多年。

季青柚仍舊能回憶起那場電影裏的某句名臺詞——傑克說,贏下那張船票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對季青柚而言。

大概就是,在五歲時吃下那個草莓奶油蛋糕之前,她雙手合十,倒數三秒,許下了那個願望,是她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五歲小孩很難許下什麽宏偉廣闊的生日願望。

所以她那時看着滿眼雀躍的虞沁酒,許下的生日願望是:

下次她們一起吃蛋糕的時候,要吃虞沁酒最喜歡的口味。

從五歲起,季青柚就遵守着“保持公平,有來有往”的處事原則,既然吃了一次她喜歡的草莓蛋糕,那下一次就要吃虞沁酒喜歡的口味。

後來,這也成為了她和虞沁酒的朋友準則。

五歲的願望很輕易地被實現,就在第二年虞沁酒的生日宴上,她穿上秦白蘭精心準備的小裙子,坐在秦霜遲的膝蓋上,吃到了沒有奶油的草莓味蛋糕。

原來虞沁酒也喜歡草莓味。

這是六歲的季青柚覺得最驚喜的一件事。可她沒說,沒和任何人說,共同喜歡的草莓味将她和虞沁酒距離拉近,讓她們成為了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直至十九歲那年,季青柚再次吃下了一個草莓味的奶油蛋糕。

此後的十年間,她再也沒吃過草莓味的任何食物。

再聽到“我的小機器人”這個熟悉的稱呼時,季青柚不可避免地顫了顫眼睫,被虞沁酒輕輕撫過的手指也微微動了動。

“我好像是有點難過。”她不再逞強,可到底在面對自己的情緒時,仍舊只能用着“好像”這種模糊的詞語。

虞沁酒凝視着她,好一會開口,聲音溫軟,“能和我說說為什麽嗎?”

“……”季青柚靜了幾秒,微微往後仰了仰頭,呼出的白色氣體将視野模糊,“我今天遇到黎南梨了。”

虞沁酒有些驚訝,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事似的,手指上的力道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重,“畢業這麽久了,我都沒和她聯系過,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你們是怎麽——”

說着,她突兀地停了下來。

呼出的一口氣倏地暫停,虞沁酒好似現在才反應過來,手指捏緊了一些,良久,又試探性地問,“在醫院?”

“嗯。”季青柚微垂着頭,“她是我今天剛剛收的病人。”

季青柚的反應已經說明黎南梨的病情不會簡單。虞沁酒沉默了一會,“我這幾天有空就去看看她。”

季青柚喉嚨滾動幾下,吐出一個“好”字,然後拿出自己的手機,輕聲開口,“你需要她的聯系方式嗎?我可以給你。”

虞沁酒盯着她看似平穩的表情好一會,才點了下頭,等季青柚把聯系方式發到她的微信裏了。

她才又說,“季青柚,你在害怕嗎?”

季青柚微微一怔,她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在假裝,可等虞沁酒戳破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她不只是難過,還很害怕。

在成為醫生之前。

她從未想過,當“醫生”這個職業身份鑲嵌在自己身上時,她既需要不斷地将自己隔絕世界的隔膜磨薄,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也需要讓自己掩藏更多情緒,在很多害怕和無助的瞬間維持理智和冷靜。

在既往的年歲裏,她往往在這些瞬間持有足夠的冷靜。

所以很多人都會在評價她時提上一句,季青柚的确是個當醫生的料,理所應當地忽略她本該擁有的情緒。

包括她自己,都極其容易忽略自己的情緒。

她試圖把黎南梨當作自己管床病人中普通的一個,試圖讓自己再置入于“醫生”的視角和身份,因為書本上沒教她,要怎麽應對自己曾經要好的朋友成為自己病人的這件事。

但至少,不應該害怕。

虞沁酒一出現,就能将她的僞裝輕而易舉地打破,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不好的事。

因為這會讓她産生沒由來的想法。

讓她止不住地想,要是她把虞沁酒留在身邊就好了。

就連現在,她也産生了依賴而荒誕的想法,要是虞沁酒一直牽着她的手不放開就好了,要是在面對成為她病人的黎南梨的時候,虞沁酒也能一直牽着她就好了。

季青柚久久沒有反應。

虞沁酒望着她,聲音很輕,“有時候我很擔心你,因為你總是将自己藏着,不表露出來,我知道你是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脆弱,也理解你。但在我面前的時候,你可以脆弱。”

“不是嗎?”

面對着如此直接的虞沁酒,季青柚沒辦法說出“我沒有”三個字,寒冷的風裏,她微微垂眼,嗓音有些發幹,

“她變得很瘦,不到八十斤,臉色也很差,我給她買了點水果,她吃了幾口就吐了。下班之前,我去看她,她一個人困在那張病床裏,看到病房裏其他相同年紀的家屬時,她盯着人家,盯了很久很久,然後在看到我的時候,又沖我笑。”

“她沒問‘你會救我嗎’這種問題,只問我什麽時候下班,問我和你有沒有再聯系,問我明天要買什麽水果去看她……”

說着,季青柚停頓了幾秒,聲音輕得好似被揉碎,“她什麽都沒說,也不想給我這些壓力。但她越這樣表現,越不想影響我,我就越怕萬一出現差錯……”

虞沁酒望着她,沉默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覺得自己不能把這種害怕表露出來?否則就會讓自己顯得不專業?”

“不是。”季青柚搖搖頭,風将她的頭發吹亂,“因為如果我害怕的話,她會比我更害怕。”

“成為癌症病人的時候,所有生死的權力好似都被掌握在醫生手中。而當這個醫生是自己熟知的人時,會給自己帶來一定的安全感,但也會讓自己不受控制的,根據醫生的表情和舉動,放大自己心底的猜想無數倍……”

“雖然我不是她的主刀醫生,她的手術狀況好壞大概率也不是由我來決定的。但我是她在這家醫院裏最熟悉的人,也是和她接觸最多的管床醫生。所以我必須,将她當作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病人。”

季青柚一字一句地說着,指尖緩慢用力,攥得幾乎僵麻。

虞沁酒仍舊是把手搭在她手上,傳遞着體溫,看了她許久,語速緩慢地說,“我從來沒想過,當醫生會是一件這麽艱難的事情,不僅每天要面臨着這麽多疑難雜症和瑣事,還會面臨這種無法避免的情況。”

“我不是醫生,也無法給你在醫院裏提供什麽幫助,更不能在你面對這些情況的時候給你提供什麽建議……”說着,她頓了頓,望向季青柚的眼眸裏多了幾分柔軟和心疼,

“但至少季醫生可以在我面前害怕,随時都行。”

她說的是季醫生,不是季青柚。

她很能分辨,季醫生和季青柚這兩個稱呼的區別。

季青柚很難形容此時此刻的感受,就像是七歲那年虞沁酒捏着她的鼻子讓她不準哭,又像是十八歲那年虞沁酒看完《泰坦尼克號》之後抱住她說的那句“你不要不開心”。

她在二十八歲的虞沁酒眼底看到了一種新的變化。

這種變化由內而外地将虞沁酒裹挾,她更加成熟,将以往身上那種黏糊的孩子氣收斂,變成了一個可靠又複雜的多面體。

“好。”季青柚輕輕說了一個字。

這次交談似乎戳破了內心的恐懼和不安,讓季青柚藏匿于厚玻璃之內的所有情緒,可以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宣洩出來。

原來表露情緒并非壞事。

這不是季青柚第一次面臨這種事,卻讓她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原來在某種程度上,虞沁酒真的是她的靠山。

在之後的很多天裏,虞沁酒經常出現在醫院,以一天将近四個小時的頻率,出現在季青柚查房的必經病房裏。

虞沁酒來看望做完手術還沒出院的虞稚酒,她似乎和這個與她姓名相似的小孩有些投緣,總是帶着禮物來,和虞稚酒玩着一些諸如翻花繩的幼稚游戲,還陪虞稚酒用着奧特曼手表拍了幾張嘟嘴的照片。

她來陪伴即将上手術臺的黎南梨,黎南梨同樣為她的到來感到興奮,因為季青柚不能經常來與她們聊天,于是她們兩個就聊着一些高中時的趣事,還經常讓來查房的醫生聽了去,知道季青柚高中時本不想做醫生可後來突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毅然決然”地成為了一名醫生。她們也時常在病房裏共享一碗關東煮,饞得隔壁床的小孩眼泛淚花。

同樣,她每一天都會來看望季青柚,笑着喊一聲季醫生,要是紀西阮應了,她又會湊到季青柚面前,将自己買來的草莓味棒棒糖扔在她辦公桌上,鄭重其事地喊她一聲季醫生。

于是季青柚的辦公桌上總是有滿滿當當的草莓味棒棒糖,還是特別經典的品牌“阿爾卑斯”,有些同事猜測阿爾卑斯糖和她桌面的阿爾卑斯山有一定的關系,有些同事卻覺得這完全是扯淡,因為阿爾卑斯糖和阿爾卑斯山根本沒有關系。

但在氣氛緊張的醫院裏,這個話題仍舊是普外在食堂吃飯中提起的最為頻繁的話題,就連不怎麽八卦的陶幸子也在這些天裏,融入普外的八卦氛圍,甚至還咬着筷子說阿爾卑斯山小姐真漂亮。

“三不原則”就此被打破,很多人都知道了有個棒棒糖小姐會每天來看望她。

季青柚不明白虞沁酒為什麽以這種方式休假,某天多嘴問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我喜歡。

很虞沁酒的答案,讓她沒辦法再提出異議。

直至黎南梨的手術日來臨。

時間在上午,虞沁酒因為其他的事沒能趕過來。黎南梨有些失落,可也很快重張旗鼓,整理好了心情面臨這次手術。

手術開始前的清晨。

季青柚在中庭坐了半個小時,吃完了三根草莓味棒棒糖,沒有用以往含到消融的方式,而是緩慢而用力地将硬糖咬碎,将那些殘渣吞入腹中。

好似這種堆疊的方式,能給她某種支持和力量。

在手術開始前,她提前去病房看望黎南梨。

黎南梨眨着眼睛,“你別說,從這個角度看你,你還有點像那個電影明星,哎呀,叫啥來着,我忘了。”

“壞了季青柚,打麻藥是不是會影響記性啊?”

季青柚低眼看她,“還沒打麻藥。”

黎南梨“哦”了一聲,又縮了縮,“那打麻藥會影響記憶力嗎?”

“等機體代謝掉就不會了。”季青柚冷靜地說。

黎南梨“啧”一聲,“你确實很像個醫生。”

季青柚沒有說話,只靜默地盯着她。

黎南梨很努力地表現輕松,但在即将進入手術室之前,她攥緊季青柚的手開始不自覺地用力,在發現之後又很快卸了力道,顫着聲音說了聲“抱歉”。

季青柚同樣也竭力表現地與往常一樣,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只是自己管床的一個普通病人。

開腹之前,主刀醫生丁醫生擡眼看她,“聽說這是你的高中同學?”

季青柚垂着眼,輕慢地吐出一個“嗯”字。

丁醫生點點頭,沒再說些什麽,只舉起了手術刀,緩和手術室裏緊張的氛圍,“那我得好好表現了。”

季青柚沒說話,将自己的視野固定在手術範圍內。

時間緩慢推進。

細汗密密麻麻地冒出,不斷湧出的血液遮擋了手術視野,出血量有些大,二助有些慌亂地看着她。她憑着經驗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處理好了視野。丁醫生戴着醫用手套的手微微頓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直至手術收尾,她腦海中繃緊的那根弦都沒松下來,一直挺着,等一針一針地縫合結束,記載的數據一切正常時。

她才有些恍惚地走出手術室,背後、頭巾裏全是黏膩的汗,走出手術室的那一秒,看到搖曳的日光時。

幻覺出現,視野裏好似憑空出現了一片刺眼的紅。

她遲鈍地想起了手術過程中的血,湧得她滿手都是的血。這是黎南梨的血。這種感覺一旦泛上來就揮之不去,也就讓她幾近被這場手術耗得虛脫。

手術室門外仍然簇擁着一群家屬。

丁醫生和黎南梨的父母說了幾句話,描述手術狀況和手術結果。季青柚簡單地安撫着黎南梨的父母幾句,沒停留太久,默默站在角落裏,揉了一會手腕。

兩分鐘後,她轉身。

手術室後的廊道上是一扇通到底的玻璃窗,窗外是黃燦燦的日光,透過透明的窗戶,散發着粼粼的光暈,如夢似幻。

視線逐漸收攏。季青柚恍惚間看到了一個人影,穿着米白色大衣,靠在窗邊,微微低頭看着腳尖,表情很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微卷精致的長發落在紅黑格子圍巾上,幾縷夾雜在發間的米灰色發絲褪了色,有些明顯,卻仍然鮮亮得突兀。

季青柚的步子慢了下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某種動靜,虞沁酒在這一秒擡頭,看到了被汗水和慌亂裹挾的她,和她對視幾秒後。

虞沁酒的表情逐漸生動,然後踏着腳底的冬日陽光走過來,裹着一陣清淡又誘人的玫瑰潤香,站定後,她彎眼笑了一下,

“我聽到季醫生剛剛說手術成功啦。”

被幻覺渲染出來的紅全都消散。

被覆成陽光的檸檬色。

季青柚停留在自己脖頸上的手指僵了一下,微抿着唇,所有的慌亂和無措似乎都找到了落點,争先恐後地要在這一瞬間洩出來。

她恍惚了幾秒,手臂自然地往下落,手指蜷縮着,“其實沒有那麽成功,中間有一次大出血,我——”

還沒說完,鼻尖萦繞的玫瑰潤香更近。

空蕩蕩的胸口被柔軟溫熱的觸感撞入,腰被緩慢地環住,柔軟的觸感靠入懷中。

貼近的距離,足夠清晰的呼吸聲,開始彌漫并且加速的心跳,讓她思緒在這一剎那混亂,她能夠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抱住。

時間好似在這一瞬間被暫停。

在手術室後寂寥的廊道裏,檸檬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将她們籠罩,好似一個只唯獨盛得下她們兩個的光繭,将所有的環境和人隔絕。

這一瞬間,沒有人能看見她們兩個。

虞沁酒将她抱住,下巴輕輕枕在她的肩窩裏,将自己的所有體溫傳遞給她後。蓬松香潤的發傾瀉在季青柚脖頸和肩膀。

其實這是一個點到即止的擁抱,完全沒有任何更親密的動作,這僅僅是屬于多年舊友之間,互相支撐和給予力量的擁抱。

可季青柚還是在這一秒徹底僵住,手指在空氣中不受控制地蜷縮着。

直到虞沁酒微微仰頭,又極為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咬字輕慢,卻又有些少女時期的含糊和柔軟,和她說了那句,

“辛苦啦,我的季醫生。”

作者有話說:

純愛選手應聲倒地or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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