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糖糕

“壞胚子!”

睡夢裏柴青唇角翹起,裹着棉被舍不得醒。

青色的磚瓦房,屋檐下的麻繩曬着幹菜還有幾串色澤紅豔的辣子,十二歲的柴青穿着窄袖短衣在院子裏練習伏虎拳。

聽到聲音她扭頭朝門外看去,水靈靈的小姑娘紮着可可愛愛的辮子和她招手:“壞胚子!”

柴青的心一下子變得亮亮堂堂,哪怕明知是夢,仍然沉溺其中。

“壞胚子,我來找你啦!”

小女孩被婦人牽着手,眼睛盛着無盡喜色,像春天裏才會有的溫煦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美貌的婦人和她說了兩句就随師父進屋。

大人們在裏屋說話,柴青和小女孩在小院的杏樹下談得熱絡:“你怎麽來了?不怕被發現嗎?”

“我想你就來了,不怕被發現,本來阿娘不準我來,可經不住我纏。”

她得意地翻出懷裏的油紙包:“看,我給你帶了白糖糕,快趁熱吃。”

隔那麽遠帶一份吃食出來,白糖糕到手還溫熱,少年柴青頓時紅了眼眶:“绛绛,你對我真好。”

绛绛是女孩的小名,她也只曉得她的小名。

正如女孩喊她壞胚子。

此地是姜國都城十裏外的窮人巷,師父不準她告訴任何人關于她的名字,說她的身份會給旁人帶來不必要的困擾。

師父背着姑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擄她出來,柴青打小吃慣苦,不覺得現在這日子有多難熬,只是想念姑姑,擔心她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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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在這認識了新朋友。

小她兩歲的绛绛。

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她掰開一半的白糖糕:“绛绛,你也吃。”

“嗯!”绛绛接過來,笑得牙不見眼:“壞胚子也吃!”

柴青聽話地咬了一大口,白糖糕的香甜軟糯在口腔化開,她眼睛彎彎,和她的好朋友蹲在杏樹下開心地如兩條傻狗。

“好吃。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我也愛吃,甜甜的,像天上的白雲蘸了糖。”

柴青被這樣的比喻逗笑:“你說得我都不忍心吃啦。”“欸?”小女孩歪着腦袋:“不要辜負我的心意,要全部吃掉,一口都不能浪費。”

她性格開朗,嗓音也和白糖糕軟軟的,柴青嘴唇沾了米糕碎屑,靈機一動,下口極快地咬在另一半糕糕。

绛绛看呆了,水靈靈的眼睛瞅着她:“你、你怎麽還搶食呢?”

柴青咽下嘴裏的食物,哈哈大笑。

窗外風停雪止,柴青躺在木板床是笑醒的。

燦爛的笑容挂在明媚的小臉,很快,笑容不再,明媚也不再,她喪裏喪氣地盯着桌上的花瓶,揉揉臉,又閉上眼。

多想做夢的時間能長點,再長點。

她已經有一個月沒夢見绛绛了。

今兒個卻夢見了。

慢慢的,浮現在腦海的影像被一雙清湛湛的眸子取代,柴青打了個寒戰,猛地睜開眼!

不可能!

姜國的公主怎麽可能是她的绛绛?

哪怕她們有着一雙同樣漂亮的眼睛,可前者笑意盎然,後者古井無波。

柴青只道自己魔怔了,一巴掌扇在左臉。

想着她的绛绛再也不能長大,不能喊她“壞胚子”,不能和她分食一塊白糖糕,她傷心地耷拉着腦袋,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掉。

她的绛绛死了。

柴青悲從中來,哭聲壓抑不住,恨慘了自己的無能。

她是笑着醒來的,醒來,全部的精神氣仿似丢在夢裏。

哭夠了,柴青爬起來随便找點吃食果腹,蔫蔫地趴在僅有的一張桌子,攤開紙,握着一支禿毛筆寫稿。

只是怎麽也入不了戲。

她是‘壞先生’,寫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寫紅塵溫軟缱绻情長,自己的日子卻過得一地雞毛。

愣怔半晌,發現不想撰文,她丢了筆,想那位遠道而來的姜公主。

想得到她,抛棄她,坐等姜燕兩國交惡,坐等老姜王鼻涕眼淚地跪在地上,毫無尊嚴可講。

這樣做對公主不公。

可誰來給她公平呢?

她的绛绛死了。

她那麽好的绛绛渾身是血地倒在她眼前,她救不了她,幹嘛還要管別人好活?

柴青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渾渾噩噩出門。

是了。

做個喪良心的壞種就沒那麽痛苦了。

天陰沉沉的,街邊的貓兒懶洋洋窩在角落舔毛,柴青孤魂野鬼似地在街上飄。

“來一份白糖糕。”

她眼皮沒擡,袖口抖出十文錢。

賣糕點的大叔見是她,包好一份熱乎乎的白糖糕急忙送過去,噤若寒蟬地目送這壞種走遠。

春水鎮沒人不識柴青,說到柴青,十個人裏面得有八個人說她壞,剩下兩個是說她爹、她爺爺壞。

反正一家子沒一個善人。

但真要說她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壞事,那倒是沒有。

頂多生來克母,七歲死了爹,唯一一個姑姑還是春水坊的花魁。

狗都不敢招惹。

白糖糕入口軟綿綿的,甜得粘牙,柴青吃了一口眼睛就紅了,不好意思地眨眨眼,逼回熱淚,吸了吸鼻子。

她離開沒多會兒,貍奴裹得嚴嚴實實出門,回程時看見賣糕點的,順手買了份。

“公主,書買回來了,還買了您喜歡吃的白糖糕。”

“等等!”

榮華将軍拈着一枚細長銀針紮進油紙包,确認無毒,轉而翻看貍奴采購來的各樣書籍。

俱是一些打發時間看的話本,他看了幾眼,這才放行。

貍奴拎着大包小包邁過門檻,木門關閉,隔絕外來的窺探。

“公主。”

姜嬈跽坐在棋盤前,棋盤之上黑白兩子厮殺激烈,她拈着棋子遲遲不落,半晌嘆口氣:“罷了。”

進退皆是死局,何必掙紮?

她捂着懷裏的湯婆子暖手,貍奴興沖沖地和她分享出門一趟的收獲。

姜嬈少言寡語,最喜冷清,聽了幾句,覺得吵,注意力被熱騰騰的白糖糕吸引。

“公主嘗嘗?”

貍奴小意殷勤地獻上小食。

米糕的香味和甜味融合在一塊化在舌尖定然是清甜的好滋味,姜嬈面上不顯山露水,心裏卻是難過的。

只不過會憐惜她的人早已不在了,哭斷腸也是枉然。

她一口咬在糯糯的白糖糕,細細咀嚼,眸子裏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以後不要買了。”

貍奴啞然地看着她,愣怔着低聲應是。

太甜,嘗起來更酸澀。

她恹恹地坐在那,透過窗子看要落幕的夕陽,貍奴買來的那些書她碰也沒碰,仿佛忽然沒了想要消遣的心情。

厭奴拉着貍奴走開。

“買書就買書,好端端的買哪門子白糖糕?”

貍奴為自己做辯解:“公主喜歡我才買的,哪曉得她又不喜歡了。”

各色的糕點裏姜嬈以前獨愛粘牙的白糖糕,又軟又甜,和她寡淡的性子很不相稱。

“公主是來和親的,今時不同往日。”

往日的喜好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都得改,改了才能得到燕王的喜歡,有了燕王的喜歡,兩國邦交方能長久。

貍奴張張嘴說不出話,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

大王有十一個女兒,公主占了一個嫡,所以和親的苦差事落到她頭上,說“不”字的權利都沒有。

公主不是大王最寵愛的,卻是九州最美的,美人配英雄,所以燕王答應姜國的求和。

“以前的那些事就爛在肚子裏,為了你我好,也是為公主好。”

厭奴朝門的方向看了眼,小聲囑咐:“人不用活得太明白,想活得明白時,你就想想咱們的名。”

她們的名是王随性所起。

貍奴為貓,厭奴的“厭”取自“厭土”,厭土為狗。

姜王養的一對貓狗放在嫡公主身邊,未嘗沒有拿親女兒當貓貓狗狗來養的意思。

想得太明白會太痛苦,逝者已矣,沒必要再緬懷。

畢竟公主活得如履薄冰。

貍奴魂不守舍地點頭,後悔買了白糖糕。

裏屋,姜嬈呆呆看着糕點放冷,沒了熱乎氣,她用手戳戳,好似促狹地戳某人的臉,戳到一半,她蜷縮指尖,眸子輕阖,睫毛顫顫。

脆弱的情緒持續幾息,她睜開眼,眼裏一片徹骨的寒。

姜嬈緩了過來,信手翻開青色布包,從裏面抽出一本書來看。

暮色悄然降臨,巡邏的隊伍換好班,貍奴、厭奴服侍公主歇下。

素色的帳子輕輕浮動,內室燭火吹滅,姜嬈睜眼看滿目的虛無,她閑得快要發黴,迫切需要有個人來解解悶。

最好是不認識她的。

這樣才放得開。

這或許是她僅有的肆意。

去了燕王宮,等待她的會是另一座大墓。

她想,那人是不是在騙她?是不是不敢來?

四圍寂靜,鳥叫聲都沒有,姜嬈昏昏沉沉睡着,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她下颌。

意識猝然間清醒!

她剛要出聲,柴青喉嚨壓着笑:“噓,不要說話。”

姜嬈心尖發出青嫩的芽,并不聽話,她涼聲道:“你不怕死嗎?”

“怕。”

柴青是來勾搭姑娘的,自然好言好語:“可我承諾你了,要送你一只三花貓。”

黑暗裏看不清貓的花色,姜嬈不甘心,偏要看一看:“你去點亮燭火,我才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她差使起人來很不客氣,柴青含笑聽從。

房間倏忽有了光,光亮起的一瞬,未等柴青轉身,一把劍搭在她脖頸,劍刃鋒利,握劍的手輕輕一動,鮮血淌出來。

厭奴的聲音從外面響起:“公主,需要奴婢伺候嗎?”

“不用,你退下。”

“是……”

內室靜谧,姜嬈潤紅的唇揚起,露出一個十足挑釁的笑:“你現在,還不怕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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