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悲情人

莫名其妙的,柴青生出被欺負的感覺。

她想:難道欺負人的不該是她嗎?怎就反過來了?

豈有此理!

更沒道理的事還在後面。

姜嬈的百遍“太快了”成了妖精的咒語,濃情的、暧昧的、冷傲的、不解風情的,一人百面。

聽到最後,柴青出了一身汗,五指攥成拳,拳頭擱在大腿,腿肚子發軟。

有春風從姜嬈的唇邊溜走,她撩一撩頭發,發尾掃過柴青頸側,激起一陣戰栗。

“還想聽嗎?”

她眼睛真誠,聲音正經,全然不見之前的蝕骨。

柴青心尖上不停跳躍的‘小流氓’被女妖精要命地修理一頓,這會跳不動了,她偃旗息鼓,擺擺手。

那模樣,活脫脫成了被女妖吸食生機的柔弱書生。

姜嬈望着她笑。

“該睡了。”

夜幕沉沉,柴青睡外屋,姜嬈睡裏屋,窗外星星綴滿蒼穹,某只壞貓兒躺在小榻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喊道:“姜姜。”

姜嬈睡眠淺,昏蒙的睡意在聽到這句話後自然而然散了,她睜開眼,長睫眨動:“嗯。”

“嗯”是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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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青側着身:“要聽睡前故事嗎?”

姜嬈身子躺得筆直,手臂從被衾探出來,手掌交疊在小腹,她想:若沒這聲喊,她或許已經睡着了。

“什麽故事?”

“狐妖和書生。”

“不感興趣。”

柴青略略尋思:“那……長着九條尾巴的毛茸茸和上京趕考的女書生?”

“……”

沒聽到反駁的聲音,大抵是有點興趣了。

她一下子來了精神,裹着鋪蓋卷跑進內室,被褥随意地扔在床前的一臂之距,放好枕頭,她人躺上去。

姜嬈失笑:“你就不怕後半夜人頭落地?”

柴青笑得牙不見眼:“你盡管來,保不住項上人頭,那是我該死。”

上次是她想到绛绛,所以走神。一次走神,哪能次次不要命?

“還聽不聽了?”

“聽。”

姜嬈自在地躺在大床,月光順着花窗縫隙流進來,她側着身,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道影。

柴青四肢纖長,人也瘦俏,躺在被卷裏不大顯眼,夜晚她的聲音也好似春日裏的流水,不急不緩地淌過耳畔,帶着些許清潤快活——

“故事發生在百年前的小鎮,有一年方十七的書生背着書簍經過,書生生着一張妩媚的臉,不像男人,她也确實不是男人,而是背負血海深仇的女子,王是她的仇人。

“此行上京趕考,她為的就是踏入官場,成為王的親信,伺機報仇。

“彼時,她還沒有成為官場上的巨擘,她還年輕,滿腹學識,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星月溫柔,柴青的聲線漫着一股與生俱來的清冽,看着那團模糊浮動的影,姜嬈神色漸迷離。

“梨花鎮素來有鬧鬼的傳聞,在遙遠陌生的年代,鎮子裏發生過許多妖精吃人的慘案,書生不信邪,孤身踏入小鎮,被拉入一場旖.旎幻境。”

她故意停頓幾息,問:“你還在聽嗎?”

姜嬈打了個呵欠,上下眼皮打架:“嗯。”

又嗯。

柴青裹着被子跳到她床前,掀開床帳,狹長的眼睛不錯眼地瞅着困美人:“姜姜,認真點嘛。”

輕輕軟軟的聲音像一塊白糖糕,甜到人心坎。

姜嬈看不清她,玉臂擡起,去摸她的臉。

柴青任由她摸完臉再摸嘴唇,自個蜷在床前盤腿坐下,開口不經意含了那段細長的指。

夜裏的氛圍很好,無人打擾,姜嬈抽回指節,一點點摩挲潮濕的指尖。

女書生和狐妖的故事仍在向前發展。

“狐妖是擅長迷惑人的大妖,尾巴越多,功力越深,剛好,她有九條尾巴,只差合适的契機就能立地飛升。

“別的妖日子過得充實,不是引誘良将,就是禍害江山,九尾也想嘗嘗游戲人間的滋味,于是在幻境裏,她拉着合眼緣的書生做了九世的夫妻。

“幻境裏的每一世都真實地讓人心動,書生無心,狐妖動心。再回頭,已是紅塵滾滾,抽身不能。”

“是個傻子。”姜嬈道。

柴青笑了:“還是萬狐窟裏的頭號大傻子。修成九尾太難,是以天道眷愛下九尾狐無需渡劫,哪成想她為自己設了一道情劫。

“狐妖多情,書生寡情,九世情緣結束,幻境照入現實,秋葉仍要上京趕考,離別之日,九尾趕來相送。

“秋葉背着行囊不看她:你走罷,此生不再相見。

“九尾失魂落魄地走了。

“年後,秋葉成為王的左膀右臂,殺王之心不死。然而王不是那麽好殺的,人間的兵器殺不了為天道庇佑的君王。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晃十年,秋葉十歲,心機深沉,相貌姣好。

“某次南巡遭遇殺手,千鈞一發之際,萬象定格,九尾踏着步子朝她走來,親手折斷欲刺入秋葉胸膛的長劍。

“一別十載,九尾的情意不變,秋葉卻變了,年少的熱血冷卻,唯餘仇恨在血液裏叫嚣,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利用九尾,為的是向她讨要‘天上劍’。

“人間的利器殺不了王,能殺王的唯有天上來的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不僅要殺王的今生,還要斬去他的來世。

“能做到這點的,天地間僅此一只送上門來的九尾狐。”

“她去求她了?”姜嬈坐起身,沒多少溫度的眸子在夜裏閃着寒光。

柴青輕哼:“是啊,她假意與九尾修好,陪她同吃,與她同睡,做盡戀人間的親密事,為此,她忍耐了兩年。

“兩年後,九尾應下她的懇求,答應助她一臂之力。殺王的前一晚,秋葉摟着九尾折騰大半宿,恩恩愛愛,你侬我侬……”

“這就不必說了。”姜嬈語氣不大好。

柴青摸着黑勾她手指:“好罷,一覺睡醒九尾不見蹤影,一把仙劍懸挂在牆壁。

“秋葉圖謀得逞,仰天大笑。日後,手起劍落,王的人頭滾落在她腳前。

“蟄伏十五載,大仇得報,秋葉發瘋似地跑出王宮,她要去找她最愛的女人,要在她懷裏痛哭流涕乞求原諒。

“推開小院的門,庭院冷冷清清,她藏了多年的小妻子不見了。

“她找遍所有的地方,沒找到人,還是下人在後廚抱出一只被抽去脊骨的狐貍。

“狐貍渾身是血,往常蓬松的大尾巴失去光澤,秋葉認出九尾的原身,用厭惡的眼神看着她:走遠點!你這該死的妖怪!

“她喊她妖怪,狐貍傷心欲絕,沒幾日就死了。”

姜嬈沉默抿唇:“然後呢?”

“然後……”柴青笑得比哭還難看:“然後眨眼二十年過去,二十年間,秋葉遍尋山河都找不着她藏起來的‘嬌’,她把她弄丢了。

“又一年,她回到與狐貍相遇的小鎮,一名道人手持拂塵找上她:怪哉,你的姻緣線怎麽斷了?

“秋葉不解,更不忿:你這道人,休要胡言!

“道人說,我沒有胡言,你的姻緣線确實斷了。她指着秋葉小拇指:你最愛的人已經死了,別再找了。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秋葉瘋了似地破口大罵,道人堅持己見,末了問她:發生何事了?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

“那夜秋葉抱着酒壇子和她講述那段孽緣,她為了讨好一只狐妖,舍棄自己的發妻,離開前她懇求妻子等她,等她報了血海深仇再與她做一對紅塵眷侶。

“妻子很愛她,仗着這份深愛,秋葉狠心離開她,投入另一個傻女人的懷抱。

“王死了,她的發妻失蹤了,狐貍香消玉殒。

“道人眼神閃動,猶豫半晌,遲疑道:你身上有妖氣。

“道人走了。

“秋葉喝得酩酊大醉。

“酒醒,她茫茫然看向遠方,春天來,梨花開,秋葉在梨花樹下哭瞎眼。

“路過的行人見她哭得傷心,好奇問:你哭什麽?

“秋葉又哭又笑,語無倫次:我瞎了眼,我瞎了眼……

“行人只道她在哭自己的瞎眼,遺憾這人竟是個瞎子,嘆息着走開。

“寒來暑往,又十年,老得不成樣子的秋葉成了鎮子有名的瞎婆婆,穿着白衣的女道再次出現在她面前:你後悔嗎?

“白發蒼蒼的秋葉拄着拐杖坐在小院發呆,不知過去多久,她搖搖頭,嘴唇顫抖:不。

“再來一次,她的選擇不會變,哪怕做決定的那一刻會比當時痛苦千萬倍。

“漫長幾十載,秋葉不悔,于是金光暴漲,道人立地飛升。”

“沒了?”

柴青幹巴巴道:“沒了。”

姜嬈抹去殘留在眼角的淚,重新在床榻躺好:“這是你編的還是?”

“現編的。”她笑:“秋葉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騙子、瞎子,好在死了一回,九尾活明白了,抛棄這個負心女,決意成仙去了。”

她用了大篇幅的敘述來論證秋葉的活該,姜嬈聽她在耳旁絮絮叨叨,驀的起了一念——

真有趣,春水鎮的壞種骨子裏還是個心裏下着雨的悲情人。

柴青夜裏不睡躺在鋪蓋毫不客氣地批判秋葉的傻、壞、瞎,姜嬈心血來潮問道:“倘若她悔了呢?”

“不可能的。”

“為何?”

“因為宿命。她若悔了,這故事就毀了。”

壞先生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秋葉不能悔。

她要壞到底。

也要可憐到底,可悲到底。

姜嬈兀自品味一番:“睡了。”

柴青握着她的手不放:“不再聊一會麽?”

“困了。”

柴青趴在床沿直勾勾盯着她,姜嬈不受她影響,沒多久,呼吸清淺平穩。

講完故事的柴青口幹舌燥,起來倒了杯溫茶,茶水入喉,渾身一個激靈,更無睡意了。

她想,這世上哪有不肯成仙也要死皮賴臉賴着負心女的傻姑娘啊。

九尾從前是個傻的,後來去了一命,腦子就醒了。

她又想,願意為她服藥自盡的绛绛也是傻的,活着難道不好麽?

像她一樣,她最怕死了。

漫天的孤獨感充斥而來,柴青感到無措和慌張,搖晃睡熟的人:“姜姜,醒醒,醒醒!”

姜嬈被她吵醒,忍着拔劍的煩躁:“何事?”

柴青委委屈屈地縮在那:“別睡了,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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