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紅塵夢
在姜國的土地謀劃殺姜國的王,難度可想而知。換了其他人,這樣自尋死路的想法都不會有。
但刺客盟的義士們不是其他人,他們是一群踩在刀尖自由落拓的俠客,是手中有劍,憑着一股子義氣就敢掀翻天的豪傑。
柴青是柴令的種,柴令的女兒遭此大辱,他們豈能罷休?
俠客的血不能涼,就為這一腔熱血,為柴令這個人,為刺客盟的未來,他們也得拼死在姜王身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
季奪魂乃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莫說什麽宗師,半步宗師,再往下的一二流高手,天下九州,無人是他敵手。
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二晏如非,也只能接下他三百招。三百招後,輸贏定,生死定。季奪魂惜才,不忍其英年早逝。
自狼山一戰後,晏如非慘敗,有朝一日勝過這位大宗師已經成為他的心魔,卻再沒尋着大宗師的影。
季奪魂避戰十年,原是存了一份善心,又怎料再行出山,故人已身首異處。
武學到達凡人難以窺測之境,修的便不是皮與骨,心境的超脫豁達,決定了一個人能走多遠。
十年避世,季奪魂再行出山,辦了兩件舉世皆聞的大事:一接管刺客盟,成為新任盟主,二為昔年救命之恩,做了姜王麾下的一條忠犬。
除了當事人,沒人曉得這救命之恩要報到何時。
好在姜王手握天下第一殺器,卻僅僅只能保自己的命。
又好在,這條忠犬最近恰好不在吞金城。
“喝了這碗酒,不問明天能不能活!”
酒封拆開,酒香四溢,刺客盟的義士們無論男女,無論老邁年少,皆目如星火,大笑:“幹!“
就在他們抛卻生死要為當年事尋個公道時,燕地,春水鎮,泰安客棧,姜嬈再次夢回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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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之後,寒氣漸退,貍奴和厭奴在院子裏遛狗,大善人母女趴在床腳,呼嚕聲此起彼伏。
“绛绛!”
夢裏的人穿着粗布麻衣,愛惜地用清水沖刷她明晃晃的長刀:“绛绛,你在想什麽?有沒有聽我說話?”
“啊,抱歉壞胚子。”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眯着,嘴巴笑成貓咪唇。
對面坐在小板凳的少女彎了彎眉,忍着用手指點她唇瓣的沖動,只是到底年少,自制力差了些,她一指擦過女孩下唇,感到驚人的觸感,笑意更深:“绛绛,你的嘴巴好軟。”
“是嗎?”姜嬈微紅了臉,低聲道:“你的也軟呀。”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绛绛的嘴唇,是我摸過最軟,聞起來也最香的。”
“聞?”她吃了一驚:“你聞過?”
“嘿嘿。”少女腼腆地用沾了水的手撓撓頭:“趁你睡着了,淺淺的,淺淺聞了一下。“
“壞胚子!”
什麽愁思,什麽困惑,都在這一念之間飛遠。
她追着人滿院子跑,腿腳卻不争氣,沒追到人,反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明媚的少女抱刀在懷,彎腰一臉關心:“绛绛,你還好罷?”
話是好話,可藏在關心後的得意如何也掩不住。
當時許是真的很羞惱,氣不過地想用拳頭捶人。事後想起來,因為那句軟,總多了兩分甜蜜。
睡夢裏的姜嬈嘴唇微翹,靜美的容顏宛若花開。
追追打打鬧夠了,少女背着她的刀,問:”绛绛,你是有心事嗎?“
心事……
倒的确是有。
十歲的姜嬈嬌嬌俏俏,是被精心打扮的小仙女,她臉白,白裏透着粉,坐在小板凳和玩伴吐露心聲:“壞胚子,昨天,我、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
姜嬈湊在她耳邊:“我看到晏叔叔親阿娘了,他們摟在一塊兒,阿娘……阿娘也很喜歡……”
最最親愛的阿娘背着父王有了別的男人,自覺懷揣秘密的小姜嬈很難過,不忍指責阿娘,每每想到這些,又愧對疼她、愛她的父王。
“豈有此理!?師父怎麽能欺負姨姨?我去找他!“
“欸?別去!”她一把扯住人,板着臉:“你貿貿然去了,我阿娘得有多難堪?”
“是哦。是我想岔了,绛绛提醒的好。”
她無奈睨了眼一見如故的玩伴:“不是我提醒的好,是大人複雜的關系,有時候不是我們能想明白的。”昨兒個她有心往溫嬷嬷那套話,花費好多心思,只得了一句——“娘娘是王上擄來的。”
嫁給父王,一開始,沒準阿娘就是不情願的。
姜嬈再是早慧,也解不開大人綁死的結。
她愛阿娘,愛父王,還喜歡溫和憨厚的晏叔叔。
三人裏面哪個受傷都不是她樂意見到的。
素日小太陽一般的嬌嬌女蹙眉耷拉眼,少女看不過眼,一把摟她到懷裏:“車到山前必有路,辦法總比困難多。绛绛那麽聰明,我不信還有你解決不了的問題。”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姜嬈輕嘆。
夢境轟然倒塌,一片混沌裏,是巍峨的宮城,和身穿玄衣的高大男人。
神魂抽離在外,一路飄進宮門,看到氣色頹敗,一蹶不振的自己。
男人端着粥碗毫不客氣地冷笑:“想死,那就滾遠點,不要死在你阿娘眼皮子底下。按理說一個孽種死有餘辜,寡人巴不得你餓死、凍死、哭死,像你那早死的爹爹也好,被剝皮抽骨,又或是你嘴裏的壞胚子,被剁成肉醬喂狗。寡人這裏多得是你無法想象的死法,但姜嬈,你得活着。”
他笑容惡劣:“因為你姓姜名嬈,是我姜國王室的明珠,你在一日,你阿娘才能在一日。你若死了,就是斷你阿娘的生機。你明白嗎?你不想害死她的,對嗎?”
“來,好孩子,喝了這碗蝦仁粥,忘記那些不快,好好活着。”
姜嬈看着年少的她亮起一雙滿是仇恨的眼,一手打翻瓷碗,地上落了一片片碎瓷,王的錦衣也一片髒污。
娘自苦般地深居碧波宮,她是個柔弱近乎懦弱的女人,身不由己,便是反抗,也是輕飄飄的力道。
然而常人看來輕飄飄的力道,已經是她能激發的全部。
毫無疑問她是個美人,可在少年時期的姜嬈眼裏,她深愛的母親,她頭頂的天,剝除血緣給人帶來的天然印象加成,不得不承認,她的母親其實只是置放高臺受人贊賞的花瓶。
花瓶易碎。
花瓶也時常在慘事發生後,将悲劇的來源歸于自身。
仿佛是一日之內,天翻地覆,所有的美好撕碎在她眼前。
她的生身爹爹死了。姜王是她的殺父仇人,她逼死爹爹,也害死壞胚子。
“滾!”
一聲尖銳到刺耳的大喊,姜嬈全身顫抖,慘白的臉蛋兒因激動起了淡淡紅暈。
姜王撣撣衣袖,不以為意地笑笑,笑過之後,面容顯出一分陰鸷,冷冷啓唇:“野種。”
這兩字如一把利劍刺透姜嬈的童真,将她從充滿陽光的春天強行帶到常年寒冷的極北。
昔日的‘父女親情’毀于一旦,彼此恨惡,彼此容忍。
假象撕開,暴露在人前的,仍然是可笑的虛妄。
姜嬈做了十八年的姜國公主,前十年天真爛漫,往後八年,生不如死。
她睜開眼,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春光稀薄,姜嬈愣怔良久,再次閉上眼,陷入疲憊的沉睡。
少女耍得一手好刀,刀身凜然,暮色被斬斷。
“此刀名為‘不朽’,寓意以不朽之熱血,創不朽之功業。這是姑姑說的,姑姑說爹臨死前希望我做個大有本事的人,好壞不重要,開心就行。”
“為什麽好壞不重要?”
少女聲音明朗,坦坦蕩蕩:“因為我爹爹再不負責,還是偏向我的嘛。”
為父之心,知曉這世道當個好人太難,當個壞人太累,是以不以過來人的目光指路,人人都有路走,人人選擇不同。
開心,是當下最能把握的東西。
“绛绛,你以後也要開心呀。哪怕當個禍害。”她捂嘴笑:“禍害遺千年嘛。”
姜嬈點頭如搗蒜:“壞胚子當壞人,我當能拉住壞人的好人,不讓你壞得離譜,你開心,我也開心。”
“哈哈,你要做拉住我的人?”少女看着院子裏拉磨的驢,努努嘴:“像它一樣嗎?”
笑聲沖向雲霄,天藍藍,飛鳥振翅經過。
長大以後,才知道‘開心’還有旁的講究,比如最快最簡單的歡愉,是來自對肉身的刺激。
又或是想念一人,到達無法收斂的地步,仙女也想要沉淪。
門窗緊閉,帷帳垂落在床畔,姜嬈眼皮掀開,眸子泛着水紅,身體輕微地戰栗,顫到不可忽視,她咬咬唇,一只手往下探去。
閉上眼,如扁舟游蕩在廣闊的水面。
不斷探索,大膽幻想。
這是屬于姜嬈一人的放縱。
記憶裏少女的面容漸漸不甚清晰,眼前好似浮現出那年那月兩人躲在一個被窩的情景。
有人淅淅索索地摸過來和她咬耳朵:“绛绛,绛绛你生氣了?”
溫熱的呼吸,清淡的香甜,香味外還夾雜練刀練出來的汗味,姜嬈一手摸過去,果然摸到一指的汗,氣她是不氣的,頂多是羞。
羞得她躲進被窩。
沒想到壞胚子跟了進來。
彼時彼刻的姜嬈發瘋地想念那人身上的汗味,帶着一點粗粝的少年熱氣越過時空席卷她身,她笑着哭出來。
眼淚掉在枕側,哭起來像兩個月大的奶貓。
再細聽,又不像貓了,像滾落在紅塵,欲壑難填的妖。
纏綿的聲息持續好一會才慢慢停下來。
姜嬈眼尾緋色正濃,眸子裏噙着淚,極致的愉悅過後,身體的疲憊如水湧來。
她越發想念她的壞胚子。
不需再做些旁的,緊緊抱住她就好。
或是,再聞一聞她。
歲月裏釀出來的思念帶着致命的吸引,窗外的黃昏落入地平線,金黃色的餘晖一層層淡去,姜嬈改主意了。
她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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