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舍不得

“晏如非拖累了她……”

柳眉一邊為她裹傷,一邊聽女人虛弱的聲音,內心難以平靜。

晏如非武功乃公認的天下第一,能讓天下第一拖累一個孩子,這事怎麽想怎麽恐怖。

“晏如非與姜王的妃子有染,兩人有一個女兒,再到後來,晏如非擄走青青前往姜國看望舊情人,東窗事發,姜王咽不下這口氣,以晏如非妻女作為要挾,逼其就範。”

“這個傻子!就是放下刀,難道姜王還能厚待他的妻女?”柳眉嘆了口氣。

“柳姑娘說的是。姜王确實沒放過那對孤兒寡母,晏如非束手就擒,被姜王剝皮拆骨,下場甚慘。”女人眼底晦暗:“但他千不該萬不該,支使一個孩子去王宮救人。半大孩子,再是天縱奇才,也沒長成可以抵禦人心險惡的身量……”

她受傷太重,難以為繼,一旁的漢子接道:“姜王騙了青青,她和晏如非的女兒一見如故,交情至深,甘願為救人提刀闖宮。”

“闖宮?!”

柳眉倒吸一口涼氣,眼皮子從方才一直在跳。

“晏如非的女兒身死,姜王故技重施,以其屍身……逼迫青青繞城跪地學狗吠……逼她向閹人叩頭……逼她……”

聲音慢慢輕不可聞。

不忍高聲。

柳眉目眦欲裂,喉頭激起淡淡腥甜。

“……姜王不知從何得知青青是老大的女兒,鐵心折辱,又假意放過,轉而派人千裏追殺。我們猜想,就是接一連三無休止的折磨,折了一個孩子支棱的傲骨,他存心要毀了她。毀了老大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姜王……該死!”

柳眉恨恨盯着裝在木匣的眼珠子,一話不說丢在地上一腳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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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王的确該死,所以我們忍不了,要為老大的女兒報仇。我們制定了嚴密的計劃,趕在季奪魂不在吞金城的時間,潛入王宮。

“三哥以傷換傷捅了姜王一刀,鈴姐剜了他右眼。

“我們還想提狗王人頭回來,可惜,情報出錯,‘琅琊十一衛’的越長恩成就半步宗師之境,好幾個兄弟死于他手,我等見勢不妙,混亂當中只來得及帶走這只眼珠,一路奔逃。到了兩國分界,宋一哥、李三哥、王五哥、趙六哥、錢小弟,為撕出一個口子,服藥榨幹渾身精血……”

“咱們兄弟們沒一個孬的!”

他虎目泛淚,柳眉不禁眼圈泛紅,寥寥幾語說不盡當時的兇險悲壯,她逼回眼眶湧出的淚意,一言不發地為兄弟們療傷。

“柳姑娘。”女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你告訴青青,她的仇,有我們來報。”

“報什麽報?還嫌死得不夠快?”柳眉聲音哽咽,語調卻有不容置疑的強勢:“她自己的仇,有本事就自己報!被欺負了,那就欺負回來!別像個孬種一樣讓人看了心煩!”

“柳姑娘……”女人笑道:“你又在說氣話。”

是氣話嗎?

是。

安頓好刺客盟的義士,柳眉躲進閨房埋頭抹淚。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氣話她說得最兇,要說心疼,也是這裏面最心疼的。

說是心如刀絞都不為過。

柴青是她養大的孩子,是她花費十幾年青春護着的寶貝,卻在十一歲那年身受大辱,幾番瀕死。

難怪是一身是血爬着回來的……

是她看顧不周,她那晚就不該去修行內功,以至于讓晏如非偷偷拐走了人。

說晏如非有錯,那她比晏如非的過錯還要大!

“青青……我的青青……”

柳眉悄摸摸地躲在床榻哭得昏天暗地,一點妖女的風範都找不回來,哭成淚人,眼睛腫得和核桃似的。

偌大的客房,足足擺了七張床。

刺客盟的義士們沉浸在各自的悲傷,個個成了小可憐。

難為他們傷得五花八門,還能聚在一塊兒撐着最後一口氣彼此寬慰。

江湖中人,本就是過得刀口舔血的日子,兄弟們是含笑赴死的,重來一次,明知會死在那,也還會去。

他們是為柴令死的。

想想這點,就足夠值得。

“也不知這會柳姑娘有多難受,她嘴上罵得厲害,其實這心腸……”女人話音一轉:“累了,還是睡罷。”

蓋好小被子,眼睛閉上,幾日幾夜沒睡過一個囫囵覺的人終于支撐不住。

她如此,其餘活下來的五男一女也如此。

這一路不易,不管是前往姜地,徹查當年之事,還是闖宮刺王,應付千裏追殺,人能活着回到燕地,一是兄弟們的死換回來的,一嘛,燕人進了燕地,系數燕國保護,早個七八年還不這樣,規定是這兩三年定的。

因為燕國勢強。

這些人能活下來,多多少少有些運氣在。

而八年前的柴青,沒有這樣的運氣。

她是摸爬滾打地逃回來的。

明月被烏雲遮蓋,星子搖晃着失去蹤影,天地黯淡無光,柴青的夢裏也無光。

馬蹄聲滾滾而來。

是那些人。

那些人又追來了!

柴青狼狽地不成樣,衣服破破爛爛,染血的布條綁緊右手,掌心死死握着一把斷刀。

逃!

快逃!

不能被抓住!

她嘴唇幹裂,下唇裂開一道細小的口子,血線淌出來,白淨的小臉滿是黃土血污,頭發毛毛躁躁的,靠近左耳的那一縷頭發被削斷一截,想也知道當時有多兇險。

半大的孩子連匹像樣的馬都沒有,拿斷刀當拐杖,靠着兩條腿禹禹獨行。

全部的聰明勁兒都用來躲避公子揚的追擊,兩天前她躲在一家農戶,甫一出面吓得老婦人差點斷氣,老婦有個兒子,是個憨厚老實人,最初的驚吓過後,也出于好心地收留她,給她傷藥,雖說傷藥是用在動物身上的,給她一口剩飯吃。

柴青感恩戴德,險些掉淚。

就在她準備離開,不欲給人帶來麻煩的當口,她發現憨厚老實的漢子将她的消息賣給當地的官差。

從而得到十兩賞銀。

之後又是沒休沒止地逃亡。

這裏是靠近燕國的小城,柴青喘着粗氣勉強打理好自己,不至于吓人,但打眼看來在人群裏也顯得格外紮眼。

她賣了那把斷刀。

此刀名為‘不朽’,一度是少年柴青愛逾性命的寶貝,現在命都要保不住了,刀也斷了,她發現沒什麽比得上這條命。

她要活着。

绛绛死了,師父死了,她柴青,要活着!

活着回到春水鎮!

活着去見姑姑!

強烈的念頭在心間迸發,她變得不像她,連月來遭遇的一切,使得她心境在崩潰的邊緣,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說來諷刺,不朽不多不少剛好換回十兩銀子。

靠着這十兩銀子,柴青再次通過僞裝躲過公子揚的追兵。

公子揚是姜王第三子,有剛愎自用、貪功冒進的名聲,顯然在姜王看來斬草除根且除的是十一歲的孩子,是很容易的事。

彼時燕國還未對其他八國明晃晃昭示它的野心,燕姜兩國起碼在明面上還沒撕破臉。

三公子持王手令追捕要犯,守城的官員沒多難為,可謂一路暢通。

進入燕國境地,騎着毛驢行過一座座小城,柴青終究又被公子揚追上了。

一場場惡戰,一次次和鬼門關擦肩而過。

公子揚一腳踩在她手背:“跑?怎麽這麽能跑?”

柴青第四次被抓住,又被放走。

再被抓住,再被放走。

戲耍貓貓狗狗一樣,折磨一個孩子的求生之心。

那些人樂此不疲,張狂大笑:“逃啊,看你還能逃到哪?”

笑聲如同從鬼門傳來,陰森恐怖。

每個人的臉都幻化成惡鬼、野獸的形狀,一次次的抓放,一次次的戲弄,心理防線一潰千裏,天不怕地不怕的柴青,這回知道怕了。

“別殺我,別殺我!”

“別殺我……”

“不要殺我……”

“殺了她!”

今夜無星無月。

睡在床榻的人頂着一頭冷汗坐起身,喉嚨發出呼哧呼哧拉風箱的聲音。

手心俱是冷汗。

她手撫額頭,劉海被汗水打濕。

柴青愣在那,半晌,很難看地笑出來。

魔障入心。

正是她兩年來武學境界停滞不前的因由。

明白歸明白,但救無可救。

柴青廢了。

柳眉一夜未眠,閉上眼都是腥風血雨,甚至死去的柴令都來入夢,一句話不說,眼神卻悲涼。

似在怪她沒照顧好孩子。但她清楚,即便柴令在世,得知此番真相都不會怪她分毫,說不準還會安慰她,陪她喝酒,幫她找漂亮的面首。

真正怪柳眉失職的恰恰是她自己。

柴青昔年受過的每一道傷,都以另一種方式到了女人心上,疼得她心都要碎了。

刺客盟的義士們這一覺睡得很熟,不到午後醒不過來。

也好在睡前有過進食,免了被餓醒的落魄。

柳眉派了信得過的人從旁伺候,給足義士們應有的待遇。

她不放心的是柴青。

柴青今日笑容燦爛,呲着一口小白牙來她這蹭吃蹭喝,好話說了一籮筐,大抵是覺得前幾日太不像回事,惹得姑姑為難,是以存心讨人歡喜。

豈不知這會的柳眉見到她笑就想哭。

“姑姑?”柴青夾了大雞腿放在她碗裏,貼心道:“姑姑多吃點。”

“欸。”柳眉捏着筷子用心品嘗碗裏的飯菜,雞腿吃得很香。

柴青敏銳察覺到一絲怪異,卻不清哪裏怪,只覺得姑姑不敢看她眼睛,待她的态度又委實好得沒話說。

不過姑姑愛她,她早好些年就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這是一個為她肯豁出性命的人。

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柴青恨不能扇自個一巴掌,放下筷子:“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了,姑姑不要在意,忘了就好。”

柳眉笑她人不大,心事卻重,吃飽了就開始趕人。

人趕跑了,她刻意停頓一會,沒發現壞侄女去而又返的跡象,這才伸手抹去眼尾滲出的淚。

真是心疼死她了。

不受姑姑待見的壞種溜溜噠噠地又去了泰安客棧,戴着人.皮面具,穿着樸素,單看表面只以為她是來投宿的客人。

就這麽七拐八拐,趕在士兵們換班的間隙,柴青站在花圃後面遠遠注視某個方向。

那兒,是姜嬈所在的房間。

“這是第幾天了?”

貍奴低聲道:“回公主,第十五天了。”

春一月,姜嬈身上的人味兒又少了許多,冷似一塊冰,還是無法融化的冰塊。

光是站在她身邊,冷意入骨,凍得人牙齒打顫。

外頭議論紛紛的事她不關心,宋熊之過了頭七她問都沒問,榮華将軍昨兒個煞有介事地懷疑和親一事遇阻,質疑起燕國的态度立場,聽那形容,說得像是兩國又要開戰。

且不說有沒有危言聳聽,但話說到這份上,公主照樣不為所動。

柴青一去不回,仿佛把公主的魂兒也帶走了。

留下的只是個會說會動的精致傀儡。

“半月了呀。”姜嬈看着銅鏡內的那張臉,笑了笑,笑得比哭還傷感:“挺好的。”

她死她的。

壞胚子活壞胚子的。

八年前柴青已經為她出生入死。

夠了。

不能再牽累她了。

她死她的,她肯定躲得遠遠地再死。

只希望壞胚子還記得還有她這麽一個人。

若是記不得,忘了也好。

她茶飯不思,下巴尖尖的,看起來一點也不醜,反而生出強烈的病态美,一颦一笑,一個低眉,都是別人學不來的絕美情致。

而在泰安客棧的對面,柴青握着竹筷遲遲不動,恍惚在出神。

柳眉今個專程為她下廚做了一桌子好菜,全是小東西愛吃的,往常根本不用她提醒就撸起袖子大快朵頤,現在傻了似的,本就是沒多少活力,這一鬧,更鬧心了。

蔫了吧唧的,不就是一個姜嬈?不就是個美人?說好了逢場作戲,看這架勢跟死了老婆沒差。

若可以,她真想撬開柴青的腦殼看看裏面是不是只裝着不值錢的稻草,每一根的稻草編起來還能組成一個長着姜嬈那張臉的稻草人。

她被自己的設想逗笑,輕咳一聲:“怎麽不吃?”

柴青如夢初醒,趕緊低頭開動,喉嚨吞咽,好話不要錢地稱贊姑姑廚藝見長。

從小到大,柳眉見多她心直口快,也就是後來出了意外,柴青也變得有了心事。

她生平最讨厭有人明明不想笑,卻還要笑。

啪!

筷子拍在桌上。

柴青駭了一跳,兩眼迷瞪:誇你還不行了?

她迅速反省自己犯了何錯,惹得這人舉止反常。

柳眉皺着眉頭從頭打量她,看了幾個來回,眉間燥意漸漸壓下去,聲音有了柔和之意:“就這麽舍不得?”

她用下巴指了指對面。

對面……

春水坊的對面住着姜嬈。

柴青心急地咬了舌頭:“沒、沒有。”

“騙我。”柳眉無情拆穿她:“其實還是舍不得的罷。看人家長得美?胸長得不大不小?”

最後這句是怎麽回事嘛!

柴青臉皮臊紅:“沒有姑姑的大!”

柳眉被她氣笑。

笑過之後随即釋懷。

罷了。

十幾年也就養出這麽一個壞侄女。

巴掌大的白玉匣子放在桌子,柳眉一手推到她手邊:“去哄你的小美人罷。”

“!”

柴青吓得筷子掉在地上:“姑、姑姑,這是?”

柳眉橫她一眼:“解藥!還能是什麽?”

“解藥?”柴青聲音顫抖:“你不是說,不是說……”

“搶都搶過來了,愛要不要,不要還我!”

“要!要要要!”蔫了吧唧的人陡然恢複鮮活的精神氣,一把捧着玉匣舍不得松手:“我要,我可太要了!謝謝姑姑!”

“你少來,吃完飯趕緊給我滾蛋!”

看到你就煩!

她煩得像是一只暴躁的狂獅,柴青嘿嘿直笑,感動地語無倫次:“我我我……”

“別‘喔喔喔’了,你是大公雞嗎?還帶打鳴的?”

柴青和她貧嘴:“要是,那也得是母雞啊。”

“……”

這倒黴玩意兒。

誰家孩子啊!

柳眉眼不見為淨,在她放下筷子的前一息,将人踹出門。

柴青到底是知道這解藥得來不易,有點良心,守在門口沒好意思走,看樣子是想給她姑姑磕幾個響頭。

看清她意圖的柳眉都在磨牙了,氣得想罵人——“我還沒死呢?磕什麽磕?滾!”

柴青感恩戴德地甜甜喊了聲“姑姑最美”,柳眉拿她沒辦法,眼看人走出幾步,忽然道:“青青。”

“嗯?姑姑請吩咐!”

柳眉關懷的話梗在嗓子眼,深呼吸,這才找回方才充斥心尖的溫情,她輕笑:“開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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