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萬年青

刺客盟拄着雙拐纏着繃帶的義士們躲在陰暗的小胡同,哭暈過去的柴青被姜國公主帶走有半刻鐘了,沉默的氛圍充斥在原就逼仄的空間,每個人的臉上挂着或失落或悵然的黯淡神色。

二十歲,柴青表現的不是很好,沒有活出他們大多數人期望她活出的樣子。

但是否他們的确需要想一想,給這孩子太大壓力了?

傲骨未折、天賦卓絕的柴青固然可以撐起他們的理想、野望,可當前的人不是她或許可以成為的那個人——

八年前,痛失親友,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一次次摸爬滾打地逃回小鎮,在姜王誅心的算計下,在追兵的惡意磋磨下,她的傲骨折了。

命運仿佛一直在和她開玩笑,十二歲不知天高地厚願意為了恩情、友情不顧生死,十八歲,終于聚起渾身的力氣要用手上的刀為自己讨回公道的當口,她遇見季奪魂。

傳聞中不可戰勝的男人。

九州唯一的一個大宗師,活在另一領域的傳奇。

十八歲的柴青與季奪魂一戰亡了心志,但十八歲的年紀肯向季奪魂舉刀,這是多少人做不到、不敢做的事。

她做了。

她敗了。

心口的傷疤沒能被時間治愈,反而在那一敗之下徹底走向潰爛。

柴青脆弱嗎?

她無疑是脆弱的。

因為她怕死。

柴青勇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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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向季奪魂舉刀,誰有資格說她不勇敢?

舉刀的理由很簡單:她要殺姜王,季奪魂要護姜王,立場相左,自然刀劍相向。

誰能說她沒有少年人的膽氣傲氣?

天下第一大高手,那是九州無數學武之人無法翻閱只敢仰望的高山。

柴青曾向這座山發起挑戰!

戰而不死,僅憑這一點,她足以在九州俠客榜上嚣張留名!

她欠缺的,是重新握刀的那顆心。

是少年人常在夢裏幻想的‘天下第一大俠’的壯志!

“刀斷心亡……”

女人眼眶含淚,狠心将淚意逼回。

柳姑娘走了,走前将柴青托付給他們,這一出來得又快又猛,女人見過妩媚妖嬈風情萬種的合歡宗首席,見過柳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樣子,見過她殺人不眨眼一笑勾魂的情态,卻沒想過,柳眉黯然神傷的神情也會是那樣脆弱。

和青青同出一轍的脆弱。

“是我太心急,用錯了方式,錯判了形勢。我領她去後山墳是想用義士之死激起她喪失的鬥志,可我……還是不該将一條條的性命壓在她身上。

“她不和我鬧一場,吵一場,我根本不知她心裏藏着這麽多事,是我對不住她。

“所以我要去還債了。兒女都是債,她喊我一聲姑姑,是我養大的小孩,孩子在外被欺負慘了,做姑姑的哪還坐得住?

“接下來,就辛苦你們了。”

柳眉臨別留下這番話,這才有了一行人躲在暗地看柴青崩潰大哭的一出。

“要慢慢引導。”

“就先和小青青做朋友罷!”

“能成嗎?”

沉寂忽然被打破,義士們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姜嬈送柴青回到窮極巷。

說是送,不如說是橫抱回去的。

柴青看着挺大只,細細長長,抱起來瘦得骨頭硌人,黑亮的眼睛哭得紅腫,這會閉合着,睫毛挂了淚,姜嬈為她蓋好薄被,坐在床沿看她憔悴蒼白的側臉。

伸手為她取下埋在發間的碎草屑,也不知昨夜是在哪睡得。

今日見到的柴青,和八年前漁陽宮外的壞胚子像極了。

八年前的她好似一只發狂的老虎,張開口露出尖利的牙齒,握着斷刀,不屈的骨頭支棱起,撐起單薄的身子。

八年後的柴柴,是霜打的茄子,是爐竈旁燒剩下的冷灰,風一吹,什麽夢想,什麽野心,全都散了。

可凄然落魄是一樣的。

姜嬈開始嫉妒柳眉這個人,嫉妒她的走抽空了這人最後的精氣神。

以前的壞胚子很要面子,除非是要用苦肉計達成目的,否則哭都是小聲哭,偷偷哭,哭到撕心裂肺驚跑樹上的鳥,記憶裏也就這一遭。

但她又不能嫉妒柳眉。

因為柳眉是姑姑,是嘔心瀝血養大柴青的人。

或許,也是柴青心中認定的僅存的親人。親人離開了,家就沒了。

姜嬈捏着濕帕子擦拭她哭紅的眼尾,滿心的愁緒堆在那,說不出“你還有我”的酸話。

畢竟她的明天自己說了不算。

她的明天握在那些位高權重的王手裏。

也許過不了多久,她也會走,去和親,去趕往上邪的路,然後死在燕王宮。

姜嬈俯身親親柴青瘦俏的下巴,感嘆一晚沒見這人就弄得髒兮兮。

柴青實在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

女兒身,浪客心。

這一覺,柴青睡到日落黃昏。

逆着光,睜開眼姜嬈坐在她床邊,正用帕子擦拭她脖頸淌出的汗。

柴青躺在那半晌沒動靜,狀若失去靈魂的鹹魚,一句“你怎麽在這”都不說,她不說,姜嬈也不說,甘心樂意地為她擦身。

擦完脖頸,又擦胸前,再是腰腹,而後是白嫩細瘦的腿,不大不小的腳丫子。

前前後後,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照顧到了。

那身染了泥土和汗漬的衣服被泡在木盆,就在前一刻,洗幹淨晾曬在外面的竹竿。

皂角的味道混合美人身上的淡香,以溫和的氣勢席卷了柴青,柴青臉不紅心不跳,嗓子沙啞:“姜姜,你什麽時候走呀?”

姜嬈動作一頓,眉梢輕笑,掌心塗抹乳白的膏繼續為她揉搓幹燥的腳跟。

柴青不滿地動動小腿。

翹起的腳丫子被摁住。

“我不走。”

柴青要反抗的心一下子停了。

心髒怦怦的。

直勾勾地看過去,像一只好奇的貓兒大發善心地看望她可憐的主人。

“怎麽不走?”

“柴柴,你帶我私奔罷。”

話說完,柴青呆愣住。

沒過幾息,姜嬈自顧自地笑起來:“逗你的。”

柴青也笑,笑岔氣,蓋在胸前腹部的小薄被往下滑,差點走光。

她們都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連用來開玩笑的承諾都不會有。

“石橋還沒修好,燕臣态度微妙,榮華他們最近在試探青陽令的口風,若是可行,至多再過一月,隊伍就得啓程了。”

“嗯……”

柴青開始走神。

“這一個月裏,我會好好陪你。做你一切想做的。”姜嬈抱着她的腳放在自個懷裏,白軟的香膏滋潤了幹燥的腳跟,柴青眯着眼看自己精致的模樣,很好笑,這一瞬間她覺得姜嬈不生個孩子不做一回母親怪可惜的。

“你,你這樣子好像我娘。”

姜嬈完美的溫柔面孔有了剎那的破裂,想摔了這人的腳丫,眼前浮現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慘樣,終究不忍心,轉念再去想“娘親”這個身份在柴青心裏的分量,她又開心了。

“真的嗎?那挺好。”

“我以為你會打我。”柴青貪婪地看着眼前人。

“打你做甚?”

“那我乖不乖?”

“改了夜不歸宿這毛病,還算乖。”

兩人誰也沒提柳眉離開的事,柴青恃寵生嬌,吞吞吐吐道:“不如,不如你做一回我娘罷?”

姜嬈白皙的臉皮迅速滾起熱意,低頭手指按摩她的腳心:“怎麽做?”

“我想吃奶。”

柴青眼角濕潤,聲音帶着滿腔的委屈,小孩子告狀似的,壓根沒留意姜嬈一瞬通紅一瞬心疼的小表情:“我娘生下我就大出血走了,屋子裏四面漏風,我家那會還養了一條不算野的狗,後來被人順手牽羊牽走了,我躺在木板床沒人理,瘦巴巴的,皮膚黑紅,很醜。後來是過路的老爺爺聽到哭聲走進門來抱我去要吃的。

“二十年前,小鎮還很窮,恰好趕上九國動蕩的壞時候,走了好幾家,找了點米糊糊,有家婦人生了孩子,奶水喂自家孩子都不夠,哪還有我的份兒?

“老爺爺家裏養了貓,大貓生了一只崽兒,那貓性子乖順和氣,我和它孩兒搶口糧它都沒撓人,老爺爺家裏也窮,幾個兒子當兵上戰場都死光了,他老伴因為我不是男娃,養了沒多大用就把我送回我娘住的屋子,順道兒埋了我娘。

“雖說沒有養我,逢年過節也會看看我死沒死,死了的話就埋了,沒死的話再給口吃的,省得真死了。

“這些事是老爺爺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說的。他們兩口子是我和我娘的大恩人,可惜好人不長命。我都沒死,在我五六歲抱着一只雞想報答他們的當天,老爺爺和他老伴兒雙雙病逝,得的是風寒。膝下無子,是我給他們打幡送終。

“我七歲,柳眉那女人腦子有問題放着大富大貴的奢靡日子不過跑來給別的男人養孩子,她是我當時見過最美最騷的女人,別看我那時小,我三歲就知道鑽女人裙子,五歲就曉得男女之事,七歲,見到柳眉的第一面我就有種預感——這家夥是來養我的。

“但她不想當我娘。她不給我奶喝。”

說到傷心事,柴青吸了吸鼻子,眉頭一皺:“我的腳被你捏痛了。”

姜嬈慢慢松開手,又快快地在她吃疼的腳趾薅了一把:“還疼嗎?”

還疼。

看在她補救及時的份上,柴青接着陷入對往事的追憶:“我偷過鄰居家的雞,打過老王家的狗,和鎮子東邊賣醋的王小二狠狠打過一架,把他從一個頭發濃密的小夥薅成歲月滄桑的禿子。

“鎮上的人罵我是壞種,說我爹真名叫做柴二狗,我爺爺是柴老狗,我爺爺的爺爺是打鐵的,人們喊他‘柴老鐵’,慣愛坑騙鄉裏,不做好事。

“鎮子上的人不喜歡我,不是因為我真的有多壞。”她狡黠一笑,又覺得這點事不值一提,哂笑道:“因為我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事兒。

“譬如養狗的那個老王他老婆和住在東邊的禿子小王有一腿,譬如姓趙的那戶人家他家一對兒女都不是親生的,是借來的種兒。再譬如,十歲那年我無意撞見光屁股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厮混,過了幾日又撞見那女人給另一個女人戴了好大一頂帽子……

“他們厭棄的不是我,是各自想隐藏的事實的本身。”

醒來後說了好多話,柴青倏然住嘴。

“怎麽不說了?”姜嬈聽得正入迷,一顆心酸酸漲漲的,忍不住在她腳背親了下。

柴青冷不防打了個哆嗦,推搡的小臉轉紅,不可思議這是姜嬈能做出來的事。

長這麽大,她是第一個親她腳腳的。

“你不嫌我煩嗎?我廢話好多。”

“不嫌,你說,我愛聽。”

柴青縮了縮腳趾,姜嬈反而摁緊了,不準她躲。

行罷。

傷心的壞種也有想被安慰的脆弱時刻。柴青憋着眼眶裏的淚,慢吞吞道:“我爹他……很厲害的,柴二狗不是他真名。以前還小,附近的人喊我‘狗子’,每次喊,我都打得他們嗷嗷叫,也有倒黴被打的時候,比如他們人多,設下陷阱坑我,我被坑了。下次就會長記性坑回去。

“我野生野長地長大,性情多變,柳眉說要養我的那天起,我就在想,我給你一個月的期限,你這人倘敢說話不算話,我就趁夜宰了你!看你還敢不敢诓我!

“後來一月又一月,一年複一年。我是從何時真正認她做姑姑的呢?我想不起來了。

“我清楚記得,有一年的冬天她指着一株萬年青解釋我名字的出處——萬年青四季常青,生機勃勃,寓意很美,有家國太平,風調雨順的美好祝願。她說我不是沒人要的狗子,是所有人都想搶的好寶貝。

“她說話很動聽,吃完那頓年夜飯,我洗幹淨窩在她懷裏第一次沒有防備地睡着,睡醒她給我編了小辮子,床頭放着新衣服。我又有家了。”

姜嬈的眼淚砸在柴青腳面,熱乎乎的,她動了動腳趾,又被摁住了。

柴青躺在那驀的想起姜嬈陪她當街痛哭的畫面,她哭是天崩地裂、壞種崩潰,姜嬈哭就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柳眉走了,她成了沒人要的小孩,多變的性子死灰複燃,她氣哼哼地踩着美人手掌心,狠狠地踩,說話陰陽怪氣:“我說了這麽多,賣慘賣了這麽久,你怎麽還不給我吃奶?是瞧不起我嗎?還是耳朵聾了?不要假惺惺地對我好,我會當真的!”

她猛地發難,壞脾氣來得比風還快,姜嬈反應不過來,磕磕絆絆:“我沒有假惺惺,是、是我沒有……”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柴青使勁拿腳踩她掌心。

姜嬈無奈瞥她:“你過來。”

“過來就過來!”

她起身太快太猛,腦袋一陣眩暈,沒骨氣地趴在美人肩膀,小臉白得瞧不出血色,恍如生了場大病。

柔柔弱弱的。

姜嬈寵溺地摸她頭:“我喂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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