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江湖事

春水鎮的夜市喧嚣溫暖,天很黑,燈火很亮,人們不約而同地擡頭望,看到一抹幻影如流星劃過。

姜嬈趴在柴青後背俯瞰人世間的熱鬧,風掠過耳畔,吹得頭發淩亂,既不端莊,也不沉穩,她無聲笑出來,悄悄在柴青後頸落下一個潮濕的吻。

她喜歡這樣的不端莊。

像是肋下生出一對翅膀。

想去哪兒去哪兒,開心就要痛痛快快開心。

柴青也很開心,說實話,她有好多年沒這麽開心了。像個小孩子,飛一飛,那些難過抑郁的情緒就被風吹走了。

“喜歡嗎?”

她大聲喊。

她飛得很高,高到人們只以為是一黑色看不清模樣的大鳥疾馳而過。

“喜歡!”

姜嬈在她耳邊大喊。

柴青哈哈笑:“吵死了吵死了,快給我閉嘴啦!”

春夜喜人,裝着萬家燈火。

柴青和姜嬈夜游嬉鬧之時,同一時刻,兩匹快馬四蹄翻飛,朝着合歡宗的方向奔去。

合歡宗乃地處北方的大宗,宗內皆女子,修行采陽補陰之術。

昔日的天下第一大高手晏如非曾給出這樣的評價:合歡宗是亂世開出的一朵純黑之花,迷人,也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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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正道人士栽進溫柔鄉裏出不來,畢生的修為、精氣成為女人們步步登天的養料。

有人悔恨,有人至死不渝,做夢都盼望能遇見一位溫柔多情的姑娘,即便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合歡宗亦正亦邪,無法以簡單的好壞來評判。

白馬踏春風,一入灼灼山,算是進入合歡宗管轄的範圍。

“師姐!你想好沒有,你一走多年,不知宗內變化,還出手搶走鎮宗之寶,長老們不會放過你!此番歸回,戒律堂諸人且等着審你呢!”

“怕什麽?”

長鞭落下,馬兒縱身一躍越過前面的小泥潭,馬背上的女人意氣風發,發帶不知何時被風吹落,三千青絲縱情纏繞,是一種別樣的豪邁。

“早八百年我柳眉就不知道悔字怎麽寫了,人活一世,有人活一個忠,我活一個信!做就做了,戒律堂要審我,也得有這個能耐!”

晚風漸漸一改溫情有了涼意。

夜裏終究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在風裏大喊很費嗓子。女子微微定神,暗忖師姐敢回,絕不會毫無準備。

她想得深遠,殊不知柳眉此遭回來,當真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回就回了。

不服的統統殺掉!

距離合歡宗越來越近,近到已經能看到那座白山堆砌的城堡。

女子拔.出信號彈,火紅色的煙霧在高空炸開。

兩人兩馬不做停頓、不改速度地沖向緊閉的朱紅大門。

門扇轟隆隆打開,穿着薄裙頭戴金釵的弟子列隊兩行,雙手抱拳:“恭迎大師姐回宗!”

馬兒奔過,蕩起塵土。

“大師姐?”

“大師姐回來了?!”

“見過大師姐!”

柳眉下馬,手裏握着馬鞭,馬鞭在手上纏繞幾匝,她目不斜視一路走到宗門正堂,在正堂門口,有人擋住她的去路。

“逆徒!你還敢回來?”

“逆徒是你能叫的?我師父都沒發話呢!”柳眉當機立斷甩出鞭子,一長老躲避不及,衣衫崩裂。

“你——”

“好了好了,自家人,打的哪門子架?”

柳眉不用回頭都猜到說話的人是宗門愛當和事老的三長老,三長老資歷深,年紀高,武功也就那麽回事,卻管着合歡宗三分之一的財政大權,一般人但凡腦子沒毛病都不會想着去惹她。

和事老出面,這架自然就打不起來。一長老咬牙怒瞪柳眉,柳眉輕笑:“長老莫怪,初回家門,久不見親人們,火氣大了點。”

進了宗門即是進了家門,宗主為大家長,底下的都是大家庭成員,她這話聽起來對也不對,哪有剛回家就撒氣的?

一長老冷哼一聲,卷起袖子不再理會。

柳眉眼神閃爍,氣息也随之一沉。

才緩和的局面,又有劍拔弩張之勢。

三長老抱着她懷裏的小狐貍:“哎呀哎呀,消消火,消消火。”

“三師叔,我師父呢?”

“師父在閉關,大師姐,你這也回來的太晚了。”

身穿鵝黃外衫的少女噙笑而來,小細腰軟白,長發及腰,眉眼自帶媚氣,眉心一點淚痣,禍國殃民的長相。

柳眉輕啧:“師妹?”

是她離開後的那幾年合歡宗宗主收的關門弟子——柳情濃。

長得挺不賴,柳眉不動聲色地拿她和姜嬈做比較,姜嬈的媚帶着點無辜正經,綿柔純真,下颌尖尖,配合絕妙的五官,一颦一笑,顯得又冷又聖潔,倘唇角抿平,會令人生畏,不敢冒犯。

便是媚,都是高山之雪經春光照射融化後的淡淡風情,不是招搖過市一眼就讓人看透的風騷。

簡而言之,姜嬈的美是有層次內涵的。

柳眉固然沒見過她騷起來的婀娜情态,但以她閱人無數的眼睛來看,姜嬈就是變成狐貍精,也是青青喜歡的‘聖女沉淪款’、‘仙女看了落淚款。’

天大地大,獨對一人遷就鐘情的恩賜,得了她的鐘愛,如被拉扯進沒有終結的紅塵夢。

至于眼前這位小師妹,則是姜嬈的極端。

美則美矣,恨不得教天下人都知道自個不一般。

這樣的美和媚,不夠高級。

姜嬈是百看不厭百賞不膩的花與月,柳情濃呢,柳眉頂多玩玩她的小蠻腰,玩兩天,就乏味了。

就是此人趁火打劫趁她不在宗門,籠絡諸位長老,聯合戒律堂想廢了她的首席大弟子之位?

柳眉把玩紫金軟鞭,皮笑肉不笑:“晚不怕,回來就行了。”

“師姐好大的膽子!”柳小師妹橫眉呵斥:“盜竊鎮宗之寶,毆打長老,多年來對宗門不聞不問,恕師妹無禮,合歡宗有如此大師姐,不僅長老們不忿,我等也不服!”

“長老們?哪個長老?”柳眉旁若無人地一腳邁進正堂,當着衆目睽睽大咧咧地擇了主位坐下:“是一長老、四長老,還是七長老?或是三者都有?”她又道:“你等不服,弟子當中,除了你還有何人不服?不服的站出來,想逼我退位,就幹脆點。江湖兒女,不稀罕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

她來真的,三長老張了張嘴,輕聲一嘆,摟着她的小狐貍認真順毛,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合歡宗的規矩,首席大弟子為下一任宗主人選,有人不服,那就打到服。

柳眉擺出陣仗來,換了一身新衣的一長老怒斥道:“出去一趟,尊老愛幼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廢什麽話!比武臺上,有種的上來!”

她一拍桌子,身影如風。

不在宗門好多年,這身武功卻是委實不俗。

柳情濃眼裏閃過掙紮,偷偷去看幾位長老的态度,一長老擡擡下巴:“去!”

燈籠挂滿天,夜晚恍如白晝。

柳眉一人一鞭站在比武臺,鐘聲回蕩十一下,內門三千弟子齊聚,外門三千弟子踮着腳在遠處張望,十位長老出來六位,另有四位懶得從床上爬起,呼呼睡大覺。

主事的宗主月前開始閉關,料到會有這一出似的。真是人老成精。

人心複雜,長老們看中柳情濃繼任宗主之位,初次謀面的師姐妹今晚勢必要分出生死。

鬧不好,宗門嘩變。

“大師姐就以鞭子相鬥我等嗎?”

“鞭子,足以。”

誰都知道柳眉最趁手的兵器是一把橫琴,此刻她棄琴不用,歸順柳情濃一脈的年輕弟子們怒而登臺:“領教大師姐高招!”

一夜連鬥。

紅日東升。

觀戰整晚的弟子聚精會神盯着臺上,一長老、四長老、七長老,三個老人家不顧臉面地圍攻一人,軟鞭揮出無數殘影,教人分不清真僞。

真氣激蕩,一長老一口氣嘔出,四長老以傷換傷用匕首刺傷柳眉手臂,七長老趁勢猛攻,柳眉冷笑,一鞭抽飛三人。

三人重傷。

紫金軟鞭報廢。

柳眉咽回喉嚨上湧的血腥,笑道:“小師妹,你還不上來?”

“大師姐手中已無兵刃,不如取出橫琴,我再與你相鬥。”

“不必。”她豪氣頓生:“給我折一枝柳來!”

柳情濃面色漲紅:“大師姐未免太托大了!”

她飛身上臺!

柳眉是合歡宗當仁不讓的天才,身居大師姐之位,盛時長老都不敢掠其鋒芒,後來出宗,行蹤詭秘,又與柴令結下交情,此舉惹怒合歡宗不欲與王相争的幾位長老。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天下九州,管他誰有王道,誰不遵王道,柴令就是個瘋子,與瘋子一起瘋的能是何人?

他們不同意柳眉接管宗主一位,恰逢柳情濃橫空出世,柳情濃是柳眉之後的天才,十六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理念與一長老一行人相合。

柳眉出走,宗主放權,長老擁護柳情濃勢力做大。

武人以武分輸贏,定生死,三位長老看好柳情濃,也低估了柳眉十幾年的蟄伏。

柳枝對長劍,劍斷人傷。

柳情濃長發被削斷。

彼時晨光明媚,春風怡人,柳眉扔了細柳,負手而立:“合歡宗內,還有何人不服我?”

戰敗的長老不說話。

嘔血不止的柳情濃低下頭。

長風吹過,柳眉視線所到之處,盡是崇拜的笑臉。

“服!”

“丹藥堂擁戴大師姐!”

“妙法堂心服口服!”

“……”

六千弟子,心向強者。

強者進,弱者退,乃合歡宗颠撲不破的鐵律。

柳眉消失十三年,一朝現身,用實力證明她才是真正的宗門首席。

無人能撤她的尊位,大師姐她當,大宗主她也當。

至于偷盜鎮宗之寶一事,真要處罰,也要等她繼任宗主之後再說。

“我這徒兒,如何?”

一道悱恻入骨的聲音幽幽飄來,一長老身軀一震,衆人齊齊看向同一方位——

“拜見宗主!”

瞧不出年歲的女人長袖飛舞,眨眼功夫飄落人間。

她柔柔笑開,沒理會受傷的長老,淡淡地看了眼面色頹唐的小弟子,慢慢地,眸光定格在大徒弟臉上。

柳眉好不正經地屈身一拜:“見過師父。”

宗主出,一出鬧劇塵埃落定。

盜取重寶,柳眉縱然有錯,錯也當罰,但她還是合歡宗大部分人敬仰愛戴的大師姐。

“你也太逞能了,骨頭碎了還和沒事人一樣。現在知道疼了罷?”

“欸,疼疼疼!師父你輕點!”

“小兔崽子!”

柳宗主一指頭摁在大徒弟眉心:“怎麽瞧着老了點,養容丹沒吃麽?”

柳眉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師父,你上次見我是三年前,我哪裏老了?我還是一枝花呢。您老少埋汰人。”

師徒倆互相傷害,鬥了會嘴。

“情濃那孩子為師和她好好說過了,你和她之前素未謀面,她不服你,實屬正常,你不要心中記恨。如今她敗于你手,你留她性命,她已知錯,日後仍是師姐妹,不可再生罅隙。”

“是。”

“至于一長老、四長老、七長老,自有我處置,你下手狠辣,也算是出氣了。合歡宗一致對外,此次內讧是我默許的,不鬧一鬧,你地位不穩。”

“多謝師父……”

合歡宗嫡系皆為柳姓,柳茴摸摸大徒弟的腦袋:“看着是老了,沒以前嫩了。”

她說的以前是十七八歲的時候。

柳眉氣得一個後仰:“師父!”

柳茴捂嘴偷笑:“養孩子是辛苦,為師當年拉扯你長大,你曉得其中不易了罷?”

想到柴青,柳眉唉聲嘆氣:“曉得了,小東西,差點氣死我……”

“為師養你們,也是同樣的心情啊。”

“……”

還能不能好了?

柳眉疼得龇牙咧嘴,毫無妖女形象。

“柴令這小子,命好,也不好,志比天高,他家崽子,好還是不好?”

“壞死了!喪得不如狗,經常氣我,沒斷奶的破孩子……”

她嘴裏沒有關于柴青的好話,柳茴卻懂她:“改天領來見見。”

“不見。她何時出春水鎮,何時才是我養大的壞侄女。她一輩子不出,想當個縮頭烏龜爛在泥裏,就當沒有我這姑姑了。”

“忍心?”

柳眉疼得眼睛浸出淚:“不狠一回,她支棱不起來。”

柳茴為她裹好傷,拍拍她的狗頭:“眉眉,你費心了。”

江湖風大,消息吹得快而遠。

近日大事頻發,先是刺客盟一十三人入吞金,殺姜王,剜其一只眼,捅其一刀,琅琊十一衛出動也沒盡斬賊人。

後是銷聲匿跡多年的合歡宗妖女,甫一露面,殺得宗門上下心服口服,重歸首席,忙着繼任宗主大位。

春水鎮,酒樓。少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吃完捏着筷子在碗沿邊敲邊唱:“獨眼龍,狗閹王,一十三義士入王城,前面給一刀啊,後面捱一刀,縱有季奪魂,命也不由人。”

他擡頭,問捧碗守在桌邊的小叫花們:“知道這唱的是什麽嗎?”

小叫花搖頭。

“來,叔叔教你們,這唱的是姜王是個孬種,天下第一大高手也保不住他的命,他的命,遲早會被人取走。”少年呲着一口小白牙:“聽不懂?”

他哈哈笑:“聽不懂就對了,剛才的歌謠學會了嗎?給叔叔唱!”

一把金豆子灑在桌面,蹦蹦跳跳。

附近的酒客見狀紛紛低頭不語,瞧這人作派,定是江湖人無疑。敢這麽編排姜王,是個狠人。

“獨眼龍,狗閹王,一十三義士入王城,前面給一刀啊,後面捱一刀,縱有季奪魂,命也不由人,縱有季奪魂,命也不由人……”

耳熟能詳的歌謠一經傳唱,無需用心記,聽個幾遍就記住了。

少年趴在桌子聽說書先生講江湖發生的大事,講到“妖女力戰長老以及年輕一代的小師妹”,他耳朵動了動,餘光看向邁進來的姑娘。

柴青進門随便尋了地方一趴,支棱着耳朵聽姑姑的豪邁事跡。

知她回宗後有驚無險地站穩腳跟,過不久就要當上宗主,她為她感到高興,更生出黯然。

姑姑這一去,怕是不會回來了。

想再見她,只能自己親去。

“柴柴。”

姜嬈易容成‘酉酉姑娘’出現在她面前,手裏提着買來的桂花酒,親親密密地坐在她身畔:“還在聽呢?”

“嗯,小鎮難得講江湖事,聽起來新鮮。”

哪裏是新鮮,是想活在江湖事裏的柳眉了罷?

她好心地不去拆穿,擡手為她斟滿一杯酒:“給你喝。”

柴青握住酒杯,酒水尚未入喉,她笑吟吟地彎了眉毛:“這位少俠,看什麽呢?”

少年笑嘻嘻地朝姜嬈抛了個媚眼,女子抛媚眼那是風情,同樣的動作換成男子不見得會好看,可就是這不見得會好看的動作被少年做出來,竟別有一番風流:“桂花酒,我也喜歡喝,可能讨一杯?”

姜嬈充耳不聞,一味陪柴青飲酒。

看他不搭理人只顧着調戲姜姜,柴青笑意深深:“少俠怎麽不理我?”

“嗐,這你怎麽還看不出來,我喜歡你身邊那位姑娘,好似天山雪蓮,又如雲巅仙子,你這種走頹喪風的,在江湖上早就不時興了。過氣了。”

突然‘過氣’的柴青嘴角一抽:“你找茬啊?”

少年放下酒杯,一臉納悶:“你怎麽才看出來?”

“……”

你來我往,幾句話的事,酒樓裏的客人跑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壯着膽子看熱鬧。

打起來!

打起來!!

“別生氣,咱們還是走罷。”姜嬈扯扯心上人衣袖。

柴青看她一眼,不情願地哼了聲,下巴揚起:“小子,你撿回來了一條命知道嗎?”

她站起來就走。

少年郎撐着下巴,懶洋洋道:“你好孬啊,你這麽孬的人怎麽還有姑娘喜歡?這位姑娘,你要不要看看我?我可能幹了,一晚上不帶累——”

砰!

碗碎碟飛。

柴青斂了笑:“我看你是活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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