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雲與泥
砰砰砰!
大門再次被敲響。
敲第一遍沒人應,第一遍柴青煩得差點嗆奶,第三遍時,姜嬈自覺已經好了很多,手推推這人的腦袋。
柴青默不作聲地頂着一臉奶香為她整理好衣服,轉身氣沖沖地走出門:“煩死了!不知道攪人好事要天打雷劈的?”
“……”
姜嬈臉一紅,背過身去,捂着嘴笑。
這樣暴躁急切的壞胚子,她好久沒見過了。
刺客盟的義士們為了解開柴青心結企圖借着‘鄰居’的身份和人混個眼熟,沒想到來得不是時候,惹了柴青一肚子燥火。
柴青在大門口喪着一張臉趕人的節點,千裏之外的姜國,姜王宮,禦醫們輕手輕腳地從門內走出來。
先前王上遇刺,刺客剜了姜王一只眼,又在他後背留下一刀,傷勢極重,幸有高手以真氣為王續命,醫者佐以靈丹妙藥将其拉回人間。
後背的傷好了就是好了,缺了的眼睛卻無法補回。
姜國的王成了獨眼龍。
這是有眼都能看到的事。
春雨貴如油,姜王戴着玄色眼罩,心情惡劣到極點,他好顏面,年輕時候好,人到中年,好顏面這點更是變本加厲。
這次刺客盟的賊子竟敢傷他至此,他大為光火。尤其得知琅琊十一衛出手,千裏擊殺也沒能盡斬刺客頭顱,他重罰了越長恩。
這會越長恩捱了三百鞭,還在外面跪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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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折辱一位半步宗師的大高手,在其他人看來很不可思議,但姜王就這麽毫無負擔地做了。
再是高手,哪怕是宗師,也不過是他眼裏的一條狗。
他暗恨事發當日天下第一大高手沒在他身邊。
季奪魂若在,誰能傷他?誰敢傷他?
這殺千刀的刺客盟!
“大宗師還沒回來?可說何時回宮?”
“回王上,大宗師走前沒告知任何人,至于何時回來……奴也不知。”
“廢物!”
姜王稍一動怒,後背的傷就會疼,他按捺着狂性,深知季奪魂此人不可駕馭。
若非有救命之恩橫在中間,若非習武之人習到最高處修的是圓潤無瑕的心境,九州九王,季奪魂遠不至于來保他的命。
他該當知足。
可缺了一只眼,他恨!恨不能殺光那些礙事的武人!
窗外雨水不絕,姜王蒼白着臉,僅存的那只眼珠陰鸷地轉動:“公主走了多久了?”
“臘月出發,這是第三個月了。”
“人還困在春水鎮?”
“是。”
“榮華怎麽辦事的?石橋塌了,現在都沒修好,辜負寡人對他的一片厚望。”
聽他話裏的意思還不知宋熊之身死一事,想來也是,姜國君臣互通往來的信鴿都被燕國截斷,燕王這一招使得老辣,姜王也不是吃白飯的。
他低眉沉吟:“恐怕和親一事生變。”
“那……公主呢?”
“你說嬈兒?”姜王滿不在乎地皺了皺眉:“成與不成,她都得進一趟燕王宮。”
美色實為利器,就賭燕王把持不住要她一回,燕王身死,下一刻姜國就能趁亂攻打燕國!
“可是……公主死在上邪,榮将軍和宋将軍等人該如何自處?”
更別說還有一千精銳。
都不要了嗎?
“子處啊子處……”姜王嘆道:“成大事者怎能畏首畏尾?榮華為寡人愛将,宋熊之為寡人心腹,加上千名精銳齊入燕,不這麽做,怎能取信燕王,姜國是誠心與之和親?他信也好,不信也罷,寡人這一招,殺招在乎嬈兒,旁的人,生死都只當為國盡忠。”
名為子處的宦官聽完這番話恍然大悟,末了為入燕的兵将感到可惜。
可要說可惜,公主才是那個最可惜的。
紅顏薄命,生不逢時。
這些話他心裏想想就罷,萬萬不能與王說。
他謙卑嘆服:“王上高見。”
“去傳大司馬和厲大将軍罷。”
“是。”
宦官退下,姜王疼痛難忍地咬緊後槽牙——該死的刺客盟!可惡!
商議好備戰一事,大司馬與大将軍邁出王的寝宮,走到門口遇見身穿白衣的王後,躬身行禮。
“起來罷,王上如何?”
“回王後,王上累了,在歇息。”
王後眼神遲疑地看了眼寝宮方向,大司馬爽朗笑道:“王後肯見一見大王,王有百般疼楚,也該消了。”
這話說得不假。
深宮十幾年,要說姜王最寵愛的女人,非姜啾不可。
姜啾的姜與王室毫無幹系,平民出身,得了大王眼緣,強行掠進宮中。
姜啾性弱貌美,與人說話細聲細氣,不擅宮鬥,卻穩坐王後一位好多年。
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有女無子。
倘誕下一位王子,不論性情如何,恐怕都得做姜國日後的王。
“我就不去了。”
姜啾扔下話就走,趕來請進的宦官見狀不敢阻攔。
“她走了?”
“走了。”
姜王嘆息着趴回原位:“她這次來,會是關心寡人的傷情嗎?”
“奴不知。”
“你倒是不說謊。”
子處斂衣跪到床邊,主子不出聲不敢起。
“罷了,別跪了,起來和寡人說說話。”
“是……”
“她今天還是穿的白衣?”
“是白衣。”
姜王面色一寒,頃刻沒了說話的興致。
姜啾柔弱可欺,三十餘年,最出格的事全都安在他頭上,先是頂着王後的名與野男人茍.合生下姜嬈,野男人身死,她痛苦不堪,默默為之服喪多年。
宮人只道王後好穿白衣,真相卻是一個弱女子膽敢當着王的面執意為心上人守寡!
“荒唐!”
碧波宮。
王後寝宮。
姜啾呆坐在窗前将近半個時辰,旁邊守着的婢子站得腿都麻了,她方才不急不緩起身去侍弄養在庭前的花花草草。
宮人急忙為她撐傘。
“不必了。”
她出聲拒絕,女婢小聲道:“娘娘,您不能生病的,否則……”
否則王會責罰一宮的婢子。
聽懂她言外之意,姜啾不再拒絕,蹲着身子手握一把小鏟子,沒多會,不聲不吭地掉下一滴淚。
遠在燕地的姜嬈自然不知娘親想她想得直掉淚,便是知道了,也只是夜裏難眠,徒增愁緒。
這些年她一直活在樊籠裏不得自由,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又有蠱毒不斷侵蝕她的身體,活得怎一個不如意。
如今鳥出囚籠,毒也解了,心上人陪伴在側,哪怕立時死了她都甘願。
她撐着下巴聽柴青在那嘟囔鄰居腦子有大病,笑意攀上眉梢,整個人比柴青初見時生動不少。
柴青念叨一句就低頭舔舔美人送來的‘冰奶酪’,每舔一口,擡頭就見姜嬈不好意思地移開眼,甚是有趣。
冰奶酪吃得一滴不剩,一副帕子遞過來,柴青拿着擦擦嘴,折疊好再擦擦手,提議道:“我帶你去玩罷!”
“玩?去哪玩?”
拜丹藥所賜,症狀未消,姜嬈哪好厚着臉皮跑外面去?
萬一玩着玩着再……
她搖搖頭:“不去。”
“去嘛。”柴青扯她袖子:“萬事不是還有我嗎?有我在,你怕甚?”
姜嬈怕在她面前丢臉,柴青仿佛猜到她的心事,眉眼輕笑:“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
縱是之前沒見過,往後這一月,千百種模樣估計都得見一見。
早晚都得見。
就好比這奶,想喝了總能喝到。
“晚間藥效就散了,你真不去?”柴青吓唬她:“你不去,那就在家呆着,我自個去了?”
“……”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姜嬈氣得不輕,一生氣,奶.水往外湧,看直了兩雙眼。
她臉色倏然變得冰冷凍人,柴青不敢大意,親親再哄哄:“去罷,我怎麽放心留你一人在家?姜姜……”
收拾一通,鬧一通,再收拾一通,換好新衣,外面天已經黑了。
柴青勾着美人手指出門看皮影戲,她們前腳走,後腳隔壁那扇門打開,大胡子捋着他濃密的胡須,煞有介事道:“青青會讨老婆了。”
比他強!
女人接連兩次在柴青面前碰壁,第一次去的太冒昧,表現不夠親和自然,第一次嘛,純粹是時機不對,攪了人家好事。
要不要有第三次接觸,她拿捏不定主意。
“跟不跟?再不跟人就走遠了。”“跟!”
跟個屁!
柴青都不認識他們,她開開心心帶人出去玩,身後跟着兩條尾巴算怎麽回事?
“玲姐,跟、跟丢了!”
大胡子摸摸他的胡子,頓時笑起來,壓低了嗓子:“不愧是老大的女兒,就這機靈勁,随老大!”
女人實在不知說何是好,料想以柴青宗師之能,能傷到她的人約莫不會來春水鎮,她死了心,決定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怎麽投其所好。
甩開兩條小尾巴,柴青趴在春水坊最高的屋頂,伸手可摘月,眸子蘊藏星光:“姜姜,在看皮影戲之前,我帶你飛罷。”
“背着我飛?”
柴青一怔,此景此景倒想起陳年裏的舊人舊事,年少的她背着绛绛飛了兩個時辰,飛到內力耗盡,事後一心想當“天下第一厲害的壞胚子”。
結果沒做成厲害的天下第一,快要成“天下第一的廢物”,绛绛泉下有知,會不會對她失望?會不會,不認她這個朋友?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
她眼底生出黯然。
姜嬈瞧得心疼,率先退一步:“抱着飛也行。”
“不用。”柴青不可一世地揚起臉:“就背着飛!想去哪兒去哪兒!”
邂逅一場,親昵一場,哪怕做不了最後的大女人、大豪傑,她也希望她在姜嬈心裏曾經是閃閃發光的。
閃閃發光的壞種。
閃閃發光的歡情時光。
情愛果然是世間治愈良藥,短短幾個日夜,一攤泥也有了限時的夢想。
一攤泥,想被天上的雲記住。
姜嬈不知她心眼裏的“雲泥之別”,動容地趴在她後背,如少時那般不敢用力地環着她脖頸。
起身的那一霎柴青心口酸酸的,這樣子,像極了她的绛绛還活着。
她不敢看身後人,故意笑得很大聲:“準備好,要飛啦!”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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