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白月光

九州宗師七十二,已經是除大宗師以外的戰力巅峰。

七十二人,俱是排得上名號的名人。

譬如斷刃山的孟狂獅,北望宗的七星劍,合歡宗那對師徒。

當今世上,合歡宗宗主柳茴是公認的季奪魂之下的最強宗師,也是距離大宗師境最近的存在。

燕地,好山好水的小鎮冷不丁冒出一位二十歲的宗師,錢小刀盯着胸前流血的傷口,再去看柴青冷肅絕殺的側臉,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哈哈哈哈哈……”

一個二十歲的宗師,任誰聽了都得震驚。

傳說中不可戰勝的那個男人十九歲成就宗師,一朝成名天下知。

柴青比之晚了一年,是一年罷?

他問:“你何時到達宗師境的?”

柴青抿唇,思緒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窄巷背陰,血從錢小刀的指縫流出,他迫不及待地催促,柴青不耐煩道:“十八歲。”

“……”

萬籁俱寂,錢小刀吓得不敢說話了。

十八歲……

十八歲的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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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季奪魂都比之不及的天賦?!

不是晚了一年,是早一年!這是何等的吓人?

錢小刀睜大眼,呼吸急促:“你這麽優秀,你家裏人知道嗎?”

柳眉不知道。

其實不仔細想,柴青也快忘了她是十八歲踏足宗師境。

十八歲,帶着年輕人的驕傲和野望,帶着不可阻擋的雄心壯志,想要把失去的全部拿回來,也是那一年,她遇見季奪魂。

季奪魂一劍斬滅她所有的驕傲。

那一戰後,她停留宗師境兩年了。

不再沒日沒夜地練武,不再打磨這一身的銅皮鐵骨,不再想着去提刀。

報仇無望。

尊嚴丢在泥土裏,和鮮血一道兒掩埋。

傲骨折斷,假裝愈合,又狠狠碎成齑粉。

十八歲的宗師,還是二十歲的宗師,重要嗎?

不重要。

照樣不是季奪魂的對手。

那是橫在她

面前的一座山,有天地之重。

她成了怕死的柴青。

柴青以手作刀看也不看地斬過去,錢小刀吓得哇哇大叫,連忙擺手:“不打了不打了,我後悔了!”

“後悔?晚了!”

嗐!

試探而已,誰知道倒黴催地踢到一塊鐵板?

天蠶護甲哀鳴着一分為二,錢小刀心疼地想掉淚:“你過分了哈!”

柴青不由分說地将其暴揍,單方面地毆打少年鑄刀師。

“你夠了哈!再打我會生氣的!我真會生氣的!”

柴青一腳把人踹進對面的那面牆,費了好大的勁兒錢小刀才把自個刨出來。

身後的牆面印着寸深的人體印,少年憤而指責:“你這樣打我,都不考慮我哥的感受嗎!”

他哥錢小弟已經死了。

九泉之下若曉得不争氣的弟弟被人打成豬頭,怕是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看在‘錢叔’的面子,柴青半途收手。

少年灰頭土臉地站在那,不顧衣不蔽體的狼狽,湊過來小聲問:“喂,你牛得有點誇張啊。我的最強防禦都被你破開了……”

他指着躺在地上的天蠶護甲。

他是鑄刀師,還沒在江湖徹底闖出一番名堂,但他爹牛啊,他爹牛逼轟轟的,早年得了一件天蠶甲,特意打造成胸甲,號稱能擋宗師全力一擊。

柴青甚至沒握刀,一掌就在上面劈開一道縫,再一掌,護甲就成了兩半。

這哪是宗師?

說是大宗師,錢小刀也……也只敢信三成。

“這不是你的全力一擊,你到底什麽境界?”

“你煩不煩?”

錢小刀委屈:“我哥都死了,作為他的家人,我問一問又怎麽了?”

柴青:“……”

“你別不說話呀,好!我承認我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不該用言語輕薄你的女人,我錯了,我和你道歉,這總成了罷?”

柴青拔腿就走。

“你給我站住!”

錢小刀發了火,剛要張嘴,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他擦擦嘴,五髒六腑疼得直抽抽,好在柴青不是真要打死他。

他白着臉,正色道:“天下武學三百年前便有了嚴密的等級劃分,不入流高手為泥胚境,塑造成型也難登武學的大雅之堂。三流高手堪堪算作入門,為陶釉境,光滑初顯。二流高手放到小宗小派已有做長老的資格,稱為青瓷境,青瓷境往上,每一個大境界都可分為低、中、高三個小階。

“而一流高手,是我們常說的脂玉境,到了脂玉境,便具備攪弄風雲,朝超一流高手進發的入場券。

“泥胚境、陶釉境、青瓷境、脂玉境、超一流高手,而後才是宗師、大宗師。九州之大,多少人止于泥胚境,又有多少人卡在陶釉境不得寸進。

“柴青,你天賦幾百年難見,我知道我哥為何不顧生死了。他死之前,托人寄密信回來,說要去打一場不能回頭的仗,姜王欺負人,他們得欺負回去。

“他和刺客盟同行的義士們是甘心赴死的,因為你是他們振興刺客盟的希望,你有能力做更大的事,可你說你的刀斷了,我看不是你的刀斷了,是你的心死了。人看你是活着的,刀看你是死了的,你看你自己,也是死了的。為什麽?

“你輕描淡寫破我天蠶護甲,絕不僅僅是宗師,宗師的範疇很廣,有褪凡、瀝心、真我、無我、超我,五段三階,而後,可為大宗師。

“柴青,你是哪一段?你的心死了,死得可甘心?”

“不要再問了。”

柴青步子加快,消失在他眼前。

錢小刀不怒反笑:“柴青,我是鑄刀師,我将會是天下第一鑄刀師!我等你來找我!”

他扯着嗓子大喊:“免費——”

如果柴青找他鑄刀,他不收錢。

錢小刀興奮地在原地一蹦三尺高,傷口又飙出不少血。

刀鈍人乏,以至于黯淡無光,可擦亮刀身,拂去心上鐵鏽,誰又敢說,她的出現不是另一種光呢?

刺客盟未來的希望。

江湖最鋒利的一把刀!

千裏奔襲,殺王隕落,只為争一口氣,他相信刺客盟義士的犧牲不是白白的犧牲,柴青絕沒有面上顯露的無動于衷,她是有觸動的。

錢小刀坐倒在牆根,好好的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一頓修理,成了去了半條命的小可憐。

這不是還有血性麽,我侮辱你女人你受不了,旁的,你竟受得了嗎?”

他倒在那嘿嘿癡笑。

笑過之後,狼狽地爬起來,去喝酒,去吃肉,去聽小乞兒唱歌謠!

人搖搖晃晃地走了。

柴青從陰影處顯出消瘦的身形。

眼裏滿了羨慕。

泰安客棧。

姜嬈在聽歌姬唱曲兒。

大晴天,窗子開着,一陣風吹過來,她頓了頓:“都下去罷。”

貍奴耳朵一動,領着歌姬魚貫而出。

柴青飄進屋,軟綿綿地趴在姜嬈大腿,蔫頭耷拉腦,大善人毛茸茸地朝她走來,她摸摸貓尾巴,聲音含糊:“姜姜,我好無聊。”

姜嬈看了眼門的方向,淺笑着摸她後腦勺:“哪裏無聊了,還是說你腦子裏只裝着那檔子事?”

她不提也罷,既然提了,柴青理直氣壯地擡起頭,掀起她衣服,腦袋拱過去就要吃奶。

咬得又兇又急,小狼崽子似的。

柔柔的春光照進來,曬得頭發絲發燙,姜嬈愛憐地進行安撫。

喝了個水飽,柴青仍是不放人,玩夠左邊玩右邊,既不偏袒這個,也不偏心那個,堪稱超一級端水大師:“姜姜,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長得像某個人?”

姜嬈眸色漸深,含着水光,低笑着掩飾了種種異樣:“像誰?”

“我的一個朋友。”

柴青埋胸道:“我很要好的一個朋友。”

“有多要好?”

她想了想,忽然笑道:“可以為她去死,你說有多好?”

她在懷念記憶裏的绛绛,也在懷念記憶裏的自己。

因着同在一段閃閃發光的歲月裏,故人的形象逐步趨于完美,在柴青心裏是無瑕的:“她笑起來很好看,陽光,燦爛,不知世間疾苦。你的眼睛像她,又不像她。”

“哪裏不像?”

姜嬈低頭輕輕地拍她後背,柴青窩在她懷裏:“你比她漂亮,眼睛沒她那股純粹無害的光。我沒見過如她一般的人,把所有的美好織成華麗的美衣披在身上,讓人看到她,就忘記憂愁。”

十歲的姜嬈,備受

寵愛的小公主,在天塌下來之前,她是當之無愧的王室明珠。

在愛裏長大的孩子,自然沒有之後受過苦楚的隐忍,暗沉,眼睛比天上的星還要明亮。

姜嬈好奇壞胚子心裏她具體是怎樣的形象,問道:“還有呢?”

“還有……她善解人意,毓秀聰明,愛害羞,膽子也大,想當我的小老婆。”

“小老婆?”

柴青腼腆地笑:“是不是很好玩?那麽小的小姑娘,怎麽就想當我的小老婆?我也是女孩子啊,她眼瞎了一樣饞我對她的那點好。只是無意聽旁人說了句當了老婆就能永遠在一起,她就動了心思。

“我當時樂死了,覺得她好有趣,心眼裏也得意,就想,看罷,可把我厲害壞了,我一個姑娘,竟能引得另一姑娘擠破腦袋地想當我老婆,這不比那些讨不上老婆的單身漢強一百倍?”

她噙在唇角的笑慢騰騰落下去,姜嬈于心不忍:“是很厲害,我沒見過少時的你,若是見了,應該也會念念不忘。”

柴青眉梢一動:“你又在驢我。”

“沒有。我真心的。”

柴青摸摸她的真心,嗯,又軟又大,漾着奶香。

“我才不要你念念不忘,也不要和少時的你相見。”她恨惡姜王,姜嬈再是無辜,也改不了她稱姜王為父。

和仇人之女厮混一處,柴青心裏發虛,不敢再提她死去的绛绛。

這感覺就像家裏藏着小嬌妻,耐不住煩悶跑到外面邂逅風情又美貌的壞女人,壞女人屢屢撩她心弦,她嘴上說着“不要來往”,心坎裏念着人家的好。

當下還弄着人家身子。

她趕緊從姜嬈懷裏出來,整整衣衫,彎腰幫姜嬈撫平衣上的褶皺:“當我說胡話了,都過去的事了,想來你也不會感興趣。”

“……”

姜嬈很感興趣。

想多聽一聽她講述‘小老婆’的事兒。

少不更事,想在一起的心是真誠的,可惜,公主夢碎了,阖家美好團圓的願景也碎了。

“我不介意,我想了解你的過去,你再和我講講?”

柴青皺眉:“我的過去不怎麽好,能說的都說了。”

“不能說的呢?”

“……”

柴青沉默。

別看兩人現在是同吃同睡的關系,細論起來,也就比萍水相逢的人多了一份肉.體上的羁絆。

姜嬈不錯眼瞅着,心下失落:“好罷,那我不問了。”

她垂着眸子揪扯手帕,柴青心微微一痛:“也不是不能說,我……”

“算了,我不想聽了。”

柴青滿眼無辜地瞅她:你怎麽能這樣呢?我都準備說了。

姜嬈拿後背對着她。

不想理人。

“鬧別扭了?”她伸出一根食指戳她一側的肋骨:“真不聽了?哎呀,也沒有不能說的,你想聽,那我慢慢講給你聽?”

臺階她都鋪好了,只等着姜嬈自個走下來。

姜嬈哼她:“你小老婆好還是我好?”

柴青卡了殼。

一嘛,沒法昧着良心說小老婆不好,二嘛,她饞姜嬈,不敢把人得罪了,省得不讓睡。

她猶猶豫豫:“那、那你想聽什麽?”

話說完挨了頓捶打。

“她好還是我好?”

柴青一臉耿直:“你、你睡起來比較好。”

姜嬈氣笑:“你又沒和她睡過,怎麽知道我比她好?”

這問題可難死柴青了。

她和绛绛認識的時候绛绛才十歲,她十二歲!

十二歲的孩子對十歲的小妹妹說句流氓話都要挨大人的揍,還扯什麽睡不睡?

小孩子哪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論?

她頂着一腦門愁緒,據理力争:“你這醋吃得也太沒水準了,我又不是畜生。”

“噗嗤!”姜嬈笑倒在她身上。

看她笑了,柴青緊繃的心弦稍松,摟着她腰,一本正經說她的渣女語錄:“她寬慰靈魂,你慰藉肉.身,哪好比來比去的?”

再者人都沒了。

活人哪比得過死人?

這不想不開麽?

她這話沒說出口,姜嬈卻意會了。

隕落在時光長河裏的绛绛,用她的死成為少年柴青的白月光。

好在绛绛和姜姜是一人,否則姜嬈再多陪她睡幾輩子,也無法取代少年時代

懸在頭頂的那輪明月。

柴青念舊,身心各自有一筆賬。

姜嬈親她下巴:“放過你了。”

柴青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長氣,捏着她的小蠻腰:“入夜回不回我那兒?我炖了雞湯。”

“又是雞湯。”

“不喝雞湯,那……鲫魚豆腐湯?好不好嘛,姜姜。”

“好,哪能不好?”姜嬈語氣含嗔:“鲫魚豆腐湯,下奶又多又快,好死了。”

“……”

小心思被她戳破,柴青當着她面裝傻:“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緊接着腰側被擰了一下。

不疼。

她反而擔心姜嬈浪費力氣,畢竟力氣要花在有用的地方。

一頓噓寒問暖,纏得姜嬈想笑又想打人,小聲嘀咕:“你這人,好生膩歪。”

膩膩歪歪的,教人又愛又惱。

“今晚就不回去了。”

“為何?”

姜嬈不動聲色欣賞她纖細的指節,軟聲道:“月事來了,不方便……”

去了盈回巷,少不了鬧騰。

雖然她喜歡柴青鬧她,但身體不允許,她也不好讓人看得見吃不着。

她語重心長:“我是為你着想。”

柴青垮着小臉:“我不鬧你,有我在,腹痛好歹有小暖爐煨着呢。柴式小暖爐,保管你用了還想用。”

姜嬈被她逗笑,沒多考慮就應了。

守在門外的厭奴聽着屋內傳來的輕輕柔柔對話聲,訝異柴青哄人的本事見長,更為公主的前程感到憂心。

通往前路的石橋斷了,和親事宜仿佛停滞下來,榮将軍幾人天天早出晚歸請燕國的官員吃酒,帶來的信鴿全都放出去,也沒換來王上的指令。

春水鎮成了姜人的孤島。

卻是公主的理想之鄉。

發展到現在,早不是起初的逢場作戲。

公主動了真心,看向柴青的眼神都是滿滿的愛慕。

柴青知道嗎?

說不準是知道的。

可知道又怎樣?

改變不了事情的走向、終局。

和親公主是頭銜,也是宿命,姜燕兩

國是戰是和,公主都要去上邪。

此乃王命。

王命,不可違。

遑論王後身在姜王宮,那就是一根繩,系在公主腰間,掙不斷,逃不得。

私心裏厭奴盼着石橋晚點修成,公主多開心一陣。

柴青趴在姜嬈耳邊吹氣:“這樣壞不壞?”

她閑不下來地含.住那紅軟的耳垂,得到“不壞”的回答,一鼓作氣地脫了美人靴子,撓她的癢,眼睛黑亮如九州珍貴的黑曜石:“這樣呢?壞不壞?”

剛開始姜嬈還在忍,忍不到幾息,笑得直打跌,眼淚從眼角淌出,搖搖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着“不壞”,沒多久又開始求饒。

兩人玩得不亦可乎。

玩到興起,柴青不小心踩了貓尾巴,三花貓痛得喵嗚一聲,躲得遠遠的。

好似在防備一個可怕的變.态。

一人一寵隔空對視,姜嬈笑岔氣,倒在美人榻央着人揉肚子。

“有什麽好笑的?”柴青心有不服:“其實我對鎮子上的貓貓狗狗可好了,可狗眼看人低,嫌我窮,跟着我頓頓吃不上大骨頭,貓又是愛答不理的性子,你看,我貓憎狗厭就是這麽來的。太冤了。”

“大善人沒有不喜歡你,它只是……”

“只是什麽?”

姜嬈笑得說不出話。

柴青氣不過咬她,才要教訓兩句,被美人、美色迷得直不起腰——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完完全全映着她的影。

“怎麽看呆了?”

她倒打一耙。

不好說先看呆的是伏在她身前的柴柴姑娘,姜嬈盈盈一笑:“低頭。”

能掌控宗師的,也不見得一定要是更厲害的宗師。

柴青聽話地低下她的頭顱。

春意隔着窗子漫進來。

小半刻鐘後,柴青略顯狼狽地坐到姜嬈一臂之距的地方,急急忙忙斟了一盞涼茶,一口氣灌下去,神情幽怨。

“你成心的。”

姜嬈玉腿并攏,似笑非笑:“哪有。”

“……”

還不承認!

柴青不再和她鬥嘴,靜如處子地坐在那,不帶絲毫邪念地看向這人。

風景無限好。

午後,泡在酒樓的少年胸前纏染血的白布,腿擱在茶桌聽說書先生講江湖攪起的波瀾,聽得是左耳進,右耳出。

吐出瓜子殼,飲卻半杯茶水,臉色一變,起身夾着腿去找茅廁。

水喝多了,就這點不好。

撒完尿錢小刀提着褲子自茅廁大搖大擺走出來,神清氣爽:他想明白了,人得靈活點,柴青這根柴燃不起來,他可以找能燃起來的人啊!

比如他那如花似玉的俏嫂子。

他想好了,今晚,他要去柴青家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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