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心不靜

夕陽西下,柴青左手牽着姜嬈的手,右臂垮着菜籃子,在自家門口被人逮了個正着。

少年一襲水藍色衣衫,身板挺直,眉清目秀,見了姜嬈,大喊:“阿嫂!”

脆生生的。

姜嬈十八年來頭回被人喊“阿嫂”,有點懵,再看柴青一臉郁悶活像遇上債主的神容,心裏約莫有了成算,淡淡颔首,應承下這句問好。

出師得利,錢小刀紅光滿面,上前搶過小竹籃:“阿姐,這東西提着多累,我來幫你。”

自來熟都沒他熟。

小竹籃被搶,柴青有心搶回來,餘光注意到姜嬈微翹的唇角,鬼使神差地歇了趕人的心,解下腰間鑰匙,開鎖進門。

錢小刀如魚得水地混進來,看眼菜籃子:“阿嫂,咱們今晚吃松鼠鳜魚、白切雞、紅燒豆腐哇?”

“你話忒多。”

他嘿了一聲:“阿姐,你這就不懂了,我在和阿嫂說話。阿嫂,我愛吃魚,能不能多做兩道?”

姜嬈還沒吱聲,柴青鼻腔裏發出淺哼:“下廚的是我,要讨好你也該擦亮眼睛看看誰是大廚。”

“阿姐負責做飯啊……”

他神色一呆。

柴青說漏了嘴,看他哪哪都不順眼:“我下廚,你有意見?”

“沒沒沒!”

他頭搖成撥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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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他眼拙,柴青好歹是名宗師,他委實沒法把她和洗手作羹湯的廚娘形象聯系起來。

忒得大材小用。

都是握刀,柴青更适合握殺人的刀。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一口一個“阿嫂”,扭頭又是一聲“阿姐”,柴青長這麽大沒有兄弟姐妹,唯一一個要當她小老婆的绛绛也沒了。

依着輩分,錢小刀是錢叔胞弟,也算她的半個長輩,奈何這人年少,比她還小四歲,之前他出言不遜她已經出手教訓過,再小氣到一頓飯都不給吃,傳出去不好聽。

“阿嫂,我叫錢小刀,之前有眼不識泰山,您莫要和我計較,我也是今兒個曉得阿姐是我異父異母的姐,這不,剛知道就來認親了。阿姐脾氣不好,您勸勸,別讓她趕我走,不然我就要露宿街頭了。”這話聽起來三分真,七分假,姜嬈想想初見少年郎錦衣玉扇的好行頭,看着就是不差錢的,她并不戳破:“好。”

“阿嫂,我……”

“有完沒完?”

柴青煩他和姜嬈套近乎,錢小刀識趣捂嘴,表示不說了。

正堂,作為來蹭飯的‘窮親戚’,錢小刀帶來兩壺酒,一烈酒,一清酒。

他有傷在身,三五天內動不得武,柴青放心去後廚,留下姜嬈待客。

沒了那只母老虎,錢小刀眉開眼笑:“阿嫂,你和我阿姐感情真好,何時成婚?到時候我得喝杯喜酒。”

‘姜酉酉’是柴青訂過婚的未婚妻,這事春水鎮好多人都知道。

他有備而來,姜嬈為他沏茶,看清她沏茶的手法,錢小刀眼睛一亮,感嘆柴青讨了個貴族出身的好老婆。

“請喝茶。”

不敢勞煩她,錢小刀雙手接過茶杯。

一來二去,本着套話的人反被對手套出一些實話,他不自在地挪挪屁股,如坐針氈。

這事邪門。

他這便宜阿嫂話術夠厲害的,都快把他繞迷糊了。

看他不打算再開口,姜嬈委婉一笑:“你先坐,我去看看你阿姐。”

錢小刀啧啧稱奇,就差雙膝跪地恭送她離開。

人不可貌相,柴青那麽頹,找的相好待她可謂癡心一片,進門到現在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女人格外喜歡他喊“阿嫂”。

可喜歡歸喜歡,聽一聽悅耳悅心罷了,一動真格,簡直滴水不漏。

半點有用的情報都不給他。

賊精。

賊精賊精的姜嬈七拐八拐拐到後廚,柴青正坐在小木凳擇菜。

家裏來了客人,鲫魚豆腐湯做不得了,得換正經的菜品。

“我還以為你會把人趕出去。”

“趕出去還會來的。”柴青擇好菜,裝盤準備下鍋清炒,她忽然道:“你離遠點,小心油煙。”

姜嬈受用地退到小廚房門口,看她放油、倒菜、颠勺。

柴青人頹心頹,好幾年沒吃過自己做的飯,往常在外面随便吃吃,餓不死就成,自打姜嬈随她搬進小院,她過得也有人樣了。不得不說,這都是姜嬈的功勞。

“他是誰?”

“錢小刀。”

“他找你所為何事?”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他來讨要說法。”

“看着不像對你生怨。”

“是不像。”

死了親哥,錢小刀能好受嗎?不好受。

然而人在江湖飄,握起兵器之前都要做好被人殺的準備。

親哥死了,錢小刀不怨柴青,他希望柴青振作起來,扛起刺客盟義士對她的期待。

甚而扛起這片江湖,做刺客盟的新盟主。

理想遠大。

幾道素菜裝盤,柴青打趣道:“你很喜歡聽人喊‘阿嫂’?那我也這樣喊你,阿嫂?”

不等姜嬈走上前擰她耳朵,她快速改口:“不對不對,亂輩分了,我應該喊你……阿娘?”

她的小奶娘。

“……越說越沒譜。”姜嬈體貼地取了濕毛巾給她擦臉擦手。

夜幕降臨,蹭飯的錢小刀蹭到四菜一湯,四道素菜,一道豆腐湯。

他傻了眼:“我的魚呢?”

“做成魚丸了。”

“我的白切雞呢?”

“做成雞肉丸子了。”

錢小刀氣得眼眶發紅:“那我明天還能來不?”我還能吃上魚丸、雞肉丸嗎?

“你說呢?”

柴青一臉冷漠。

“……”

不帶這麽欺負人的,一桌子菜,壓根不夠他買酒錢的。

“吃不吃?”柴青才不伺候這富貴小少爺。

“吃!”

錢小刀抓起筷子夾了菜往嘴裏塞,一口吃進去差點吐出來。

擡頭頂着漂亮阿嫂‘關心’的目光,他一個哆嗦,出于本能地咽回去,哪還敢嫌棄柴青手藝不好?

柴青手藝再差,這女人都不準外人挑剔半個字。

真是有你們的。

秀恩愛了不起啊?

一頓飯吃下來,錢小刀自覺距離立地飛升不遠矣,談情說愛令人失智,他發了誓三十歲之前不碰女色。

現成的例子就在這兒,瞧瞧柴青,來時他打聽過了,春水鎮壞種,走到哪都人懼鬼愁的女混蛋,竟然甘心做起廚娘?

她廚藝那麽差,怎麽敢的?

八成是要了人家身子,過意不去,又得隴望蜀,是以變着花樣讨人歡心。

從這點來看,兩位都是能人。

錢小刀趁着柴青收拾碗筷的空當和姜嬈閑聊。

話說了一車轱辘,言下之意便是“我阿姐以前可牛可牛了,你再看現在,像什麽樣子?她的刀呢?她一身的能耐怎麽能只用在床.事上?哎呦,小弟我不是對阿嫂有意見,我是着急呀!

“阿嫂啊,你是我親阿嫂,你管管罷,再不管,阿姐人就要廢了!你忍心嗎?她這樣子,就好比老虎拔了牙,猛士棄了兵刃。大争之世,我不犯人,人則犯我,春水鎮繁華秀麗不錯,終究池淺。柴青,她有更廣闊的天地!”

“他走了?”

“走了。”

梳洗完畢,去到床榻,姜嬈順勢靠在她肩膀:“姑姑走了,你想去找她嗎?”

月明星稀,內室一燈如豆。

床帏放下來,氛圍鋪墊出些微的暖,柴青掌心不停地在她腹部輕揉,以此來緩解月事突發的疼。

“不找了。這輩子,我都打算留在小鎮了。生于斯,長于斯,老死此地,挺好的。”

她聲音缥缈:“姑姑……我不想再耽誤她了。”

姜嬈很想問一問“那我呢?我走了,你可會思我、念我、放不下我?”

然話到嘴邊,她清醒過來。

沒必要。

她赴她的劫難,她有她的人生。

本就是上天垂憐,臨死前給她的一場溫柔夢,何必再把最愛的人扯入不必要的争端?

她聽懂柴青的弦外之音,也明白改變不是一蹴而就。

不論錢小刀與她說的那番話存着怎樣的好意,她都不能仗着柴青短暫的愛憐,無視她掙紮過後做下的決定。

蔫了吧唧就蔫了吧唧,活着就好。

百米養百人,百人百種活法。

枕邊人睡意正濃,姜嬈窩在她頸窩想柴青說過的話。

親人死了,錢小刀來讨要說法。

錢小刀是一名江湖人。

九州近日不安定,江湖起風雨。

刺客盟二十三名義士入吞金,殺姜王,死了十六人,錢小刀的親人可是其中之一?

看得出來,他不怨柴青,他盼着柴青好,盼着她振臂一呼引領群雄,盼着她做一回主心骨。

少年眼底不經意的茫然騙不了人。

他的指望放在柴青這兒。

爹爹是柴青的師父,爹爹又是故去的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

少時的壞胚子一臉驕傲地說她的爹爹是枭雄。

何人配得上‘枭雄’之名?

而刺客盟過往的領頭人是風流劍……柴令!

都姓柴。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

靜谧的春夜,姜嬈從抽絲剝繭裏窺探到柳眉隐藏十三年的秘密。

她真傻。

她早該想到的。

那再往前推呢?

壞胚子能活下來,是不是一開始也是姜王的誅心之計?

他要毀了她。

因她武學天賦奇高。

因她實為柴令之女?

一刀殺之,不如鈍刀子割肉,使親者痛,仇者快。

柴令昔年得罪姜王至深,這是明晃晃的報複?

姜嬈頭腦掀起一場場風暴,她心跳得很快。

柴青慢悠悠睜開眼,睡意殘存:“你的心不靜。”

“我……”

時值後半夜,離天明也不過一兩個時辰,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姜姜,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純純的廢物?身懷武功,卻要自斷翅膀,蝸居在巴掌大的小池塘?”

“我沒有。”

柴青眼神疑惑,好似在說“那你大晚上不睡?”

姜嬈不敢與她直言那些猜測,恐觸及她心頭傷疤,作可憐狀:“我,我沒來由地心悸,怕吵醒你。”

“心悸?”

柴青不敢大意,兩指搭在她腕間脈搏,診斷之後,發現确有心神不寧之相。

“可能……可能是想我娘了。”

“……”想你娘想得心跳加速,小臉發白?

聯想到姜嬈自幼被姜王下蠱毒,很難說姜王對王後有多少真心。

母女連心這回事柴青從沒體驗過,此刻也不好多加懷疑。

看她信了,姜嬈又借腹痛轉移她的注意力。

翌日。

陰雨連綿。

柴青坐在酒樓一角,開門見山:“你不用白費心思了,看在此行你是姑姑請來的,我不難為你,你也不要打擾我。我快活的日子不多,不想浪費在你這裏。”

“那要浪費在誰身上?你的酉酉姑娘?”錢小刀一改嬉笑神色,上身前傾:“柴青,你好像真的沒法和她匹配。她是雲,你是泥,你要爛在地上。柳姐姐說得不錯,就是我求你,你也不會和我走。可你知道她為什麽請我來嗎?不單是我哥死了。她想讓我為你鑄刀。”

他随手扔下一粒金豆,金豆在酒桌骨碌碌打轉,少年彎下腰,眉眼浸着和年齡不符的心機:“過不了多久,九州都會知道風流劍還有個女兒躲在春水鎮。柴青,你想過枯燥無聊的人生,你躲得了嗎?

“你不入江湖,江湖風大雨大卻要漫過你的短靴,席卷你僅剩的至親至愛。到那時,你還不舉刀嗎?

“你就是自欺欺人忘了你姓甚名誰,阿姐,別忘了,你是一名刀客。

“刀客臨危不舉刀,你這輩子,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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