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風乍起

“你不攔我?”

“你走罷。”

錢小刀果斷走了。

柳眉走了,她的‘喉舌’還在,錢小刀就是她找來的‘喉舌’,現在錢小刀也走了。

走進乍然瓢潑的大雨裏,淋成了落湯雞。

“艹!”

老天爺也和他過不去!

蒼天平等地眷愛衆生,少年踢踢踏踏地大步向前,罵聲散在風雨。

酒樓,臨窗而坐的柴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是百日醉。

酒量不好的人抿一口都得暈乎。

柴青喝完整整一壺。

無時無刻不在體內運轉的內力不費力地化去酒勁,意識到這點,她強硬地封鎖人體幾道大穴,任由酒意侵蝕她的頭腦。

“廢、物。”

廢物是她。

懦夫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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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嘩啦啦,土腥味順着花窗敞開的縫隙爬進來,爬到柴青手臂,爬到她繡花的短靴,她低沉着眉,嘗試性地動動腳,只覺心尖也被濕潤的土腥占據。

江湖好大。

風雨也好大。

魚兒不堪重負地随着浪花卷起,柴青一巴掌拍在桌子,浪散了,魚死了:“小二,拿酒來!”

店小二跑斷腿,送了一壇又一壇的烈酒,最後擔心壞種交不起酒錢,鬼鬼祟祟在酒裏兌水。

開始是七成真酒,三成白水,再後來,是三成真酒,七成白水。

顫顫巍巍觑着,見柴青醉醺醺沒辨認出來,膽肥地全部換成假酒。

掌櫃大雨天跑去外面進貨,店小二肩膀挂着半新不舊的長巾,百無聊賴地趴在櫃臺,眼睛滴溜溜轉。

怪哉。

還有人喝白開水撒酒瘋的?

怎麽又哭又笑?

大碗喝酒不痛快,柴青抱起酒壇往嘴裏灌,喝進去一半灑出來一半,清澈的水漬淌過下颌,打濕衣領和胸前衣襟。

她甩甩頭,嘟嘟囔囔:“誰不想一朝成名,百世流芳?誰不想做大英雄,大豪傑?誰不想一刀劈開舊山河,讓世人都知我叫柴青?是我不想嗎?我不敢,不能,我是地上的爛泥,不配與雲彩為伍。那就讓敢的、能的,去做啊,盯着我幹嘛?死再多人,死再多人有何用?有何用……”

“我柴青,”她打了個酒嗝:“我柴青當豬當狗都當不了大英雄……”

淚水模糊她的眼,她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手托酒壇:“你們說!我是不是廢物?!”

風聲再大,大不過酒鬼扯着喉嚨喊出的一聲。

下雨天能留在這兒不走的,都是好酒之人,別看柴青喝醉酒淨嘟囔一些別人聽不清的話,但她喝了十幾壇不兌水的烈酒,只論這點,衆人就服她。

春水鎮出美人,也出爛人、懶人,有人被她一問吓到,縮頭不吱聲,也有人拍手大喊:“不是!”

柴青瞪着那人,面色酡紅:“我是!我是個大廢物!”

對面那漢子同樣醉得不輕,和她打起擂臺,大嗓子震天響:“你不是!”

“我是!我是廢物!”

“你不是!我才是廢物!”

“……”

圍觀這一幕的人想笑不敢笑,不知柴青因何等傷心事失态至此,世間百态,過了那看熱鬧的興頭,偷笑、憋笑的人漸漸少了。

人生在世,誰心裏沒點苦澀,沒有事不可違、徒生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怆然?

他們嘲笑柴青。

他們有什麽資格嘲笑柴青?

都不是人生贏家,都有被人壓進泥土擡不起頭來的無望時刻。

你說你好,你不廢物,你比九王權勢更大嗎?還是說你比天下第一大高手厲害?你能在季奪魂手上走幾招?你讀書、做生意,樣樣都比別人好嗎?

不是的。

人無完人。

所以上蒼允許人脆弱。

可笑的是,上天允許人脆弱,人不允許人軟弱。

悲歡不能相通。

店小二笑得直不起腰。

往常他怕死柴青,唯恐柴青這個不按常理行事的壞種砸了他的飯碗,也是今天,他發現柴青一點都不可怕。

看她哭得好慘,眼淚沾在嘴唇,偶爾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和對面的醉鬼争當“天下第一大廢物”,他笑岔氣。

幸災樂禍到這個地步,有在酒樓歇腳的客商問:“她得罪過你嗎?”瘦成竹竿的店小二猛地聽到有人問他話,吓了一跳,搖頭:“沒有。”

柴青沒有得罪過他。

只是柴青在鎮子名聲不大好,人雲亦雲,他們背地裏總愛拿她取笑、洩憤,來證明自己活得沒有那麽糟。

他有心辯解,低聲道:“她是壞種,也是她嘴裏的廢物。你看她二十歲了,一事無成,整日懶在家裏,就知道這是個怎樣的人了。”

他絕口不提柴青在盈回巷買房的事兒。

路過的書生不認識柴青,聽了這話不認同地擰眉,紙扇合好,上前兩步,柔聲細語道:“可她真的很痛苦,你沒看見嗎?你可以笑她,但你不該笑她,身為同類,怎能無視旁人苦痛,并以此為把柄攻讦呢?”

死娘娘腔。

店小二面上佯作恭敬:“對,客人說的是。”

知他把他的話當了耳旁風,書生笑了。只是他也是學子,沒資格教訓人,遂上樓歇息。走到二樓回頭一顧,那長相素淨的姑娘趴在桌子,嚎啕大哭:“嗚嗚嗚,我連廢物都不是!”

他搖搖頭,破天荒地想到一年前投河未遂後的那個白天。

那是他此生經歷過的最晦暗的白晝。

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祝願姑娘走出心牢,擁抱更廣闊的天空。

店小二轉身啐了一下:死娘娘腔,八成是看柴青臉蛋漂亮,那也得柴青看得上你才是,呸!裝你娘的大瓣蒜!

“兀那小子!看你爺爺哭,你很得意?”

和柴青争當天下第一廢物頭銜的醉漢上來給他一拳,店小二遭不住痛,門牙被打掉兩顆,求爺爺告奶奶,跪求壯漢饒命。

鬧劇疊着鬧劇。

人生路漫漫,誰能永遠光鮮?

便是光,夜裏也有泯滅之時。

柴青長得細皮嫩肉,此刻腫着核桃眼,看壯漢暴揍瘦竹竿,看了幾眼,甚是無趣,她繼續喝酒繼續哭。

二十年的眼淚,一并釀在酒裏,醉生夢死。

“別喝了。”

有人按住她的酒壇。

柴青不聽,執意奪過來。

姜嬈一巴掌拍開她的酒壇,壇子碎在地上,流出來的不是酒,是水。

店裏的其他人匆匆移開眼。

酒壇碎掉的聲音炸響在腦海,太陽穴都在突突,柴青一身酒氣,眸子含水,腰身軟成貓,委屈地控訴來人:“你好兇呀,你怎麽能兇我?”

“……”

真醉還是裝醉,姜嬈分不清了。

她托起柴青下巴,用帕子小心擦拭上面的水漬:“我沒有兇你,但真的不要喝了。”

氤氲着香味的溫柔吹拂到臉頰,柴青閉着眼:“姜姜,我完了,我這輩子都沒救了。”

“完就完了,人活百年,到最後大家都要完。”

她比柴青還要喪。

冷冷清清,靜默通透的喪。

柴青被她梗得難受,用手捂臉:“我好丢人啊……”

姜嬈淺笑:“你丢了,我又把你撿回來了。”

“你是來撿我的?”

“是啊。”她輕嘆:“我不在,以後想喝酒就在家裏喝,不要跑到外面來,省得被外人撿走,我就找不着你啦。”

這話純粹哄小孩的。

柴青受了她哄,姜嬈攬過她腰就要扶她回家。

“酒錢……”

姜嬈扔下一錠金子:“這樣總行了?”

“給、給多了。”

“還知道給多了?”她笑看柴青,低聲道:“你是醉了還是沒醉?”

柴青頓時閉嘴,心虛的樣子像極了家養的瘋兔子踩踏完菜園一地的嫩蘿蔔。

“走,回家。”姜嬈笑容明媚。

柴青朝天借了膽兒,臨走指着那正在打人的醉漢:“他是天下第一大廢物。”

“……”

怎麽還罵人呢?

姜嬈剛要摸她狗頭,提醒她罵人不對,醉漢扭過頭來,笑出八顆牙齒:“明天還來不來喝酒?來的話,天下第一大廢物頭銜讓給你!”

說得像是勻給柴青多大的便宜。

“明——”

聲腔裏發出一個字兒,柴青的嘴就被美人堵了回去。

兩人膩膩歪歪拉拉扯扯地走出酒樓。

雨還在下。

頭頂多了一把大傘。

柴青趴在姜嬈背上:“姜姜,我重不重?”

“不重。”“那你要不要歇會?”

姜嬈向上提了口氣,面容冷淡:“我不累。”

“我是不是給你丢人了?我聽見有人說,姜酉酉姑娘這得多想不開啊,天下好男人好女人多得是,她非要挂在一棵歪脖子樹上,腦子有問題。”

坊間嘴碎的大娘說三道四的口吻她學得惟妙惟肖,姜嬈凝在眉間的霜倏地融化,煥發出春日般的溫煦:“她們懂什麽?你不是歪脖子樹。”

“我是什麽樹?”

“你是萬年青。”

“……”

盈回巷的二進小院在風雨裏迎來它的主人。

栽種在庭院的梨樹枝葉簌簌。

房門緊閉。

疾風驟雨的吻落下來,脆弱的萬年青腰身直繃繃的,姜嬈一反常态的強勢好似玫瑰露出她的刺來,紮得人又疼又癢。

柴青不習慣在下面,驚訝之後迅速反制,美人如玉,亦如潮起潮湧的湖,壞又喪的柴柴縱橫其間,無往不勝。

丢盔棄甲,一潰千裏是早晚的事兒。

姜嬈在此道上不是她的對手。

人各有志,她的志向很俗氣,就是有生之年低伏在那萬年長青的樹下,枝繁葉茂,能遮蔽她所有的赤.露,和出于本能的害羞。

不怕風急浪湧。

只怕春日短暫。

風雨交織成網,網羅住這座小院,裏面的聲音傳不出去,盡流入柴青的耳。

她緊繃着臉,腦袋空白,順從着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沒有止息,姜嬈在她眼裏漸漸變得模糊不清,那些破碎的嬌泣最終也歸于破碎。

仿若回到剛出母腹時的懵懂,懵懂的嬰孩拼了全力宣洩她的精力。

大哭。

想要依靠。

想要吃飽。

柴青眼裏的情緒矛盾而割裂,柔和的輪廓線使她看起來像從光裏走出來的人,一身素淨,也滿身紅塵。

韻律的聲響密密匝匝地不停。

下颌懸着一滴熱汗。

“姜姜。”

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她在此時喊姜嬈,姜嬈腰身彎得更低。

秋天的枯草和夏日燃起的火兩兩碰撞,火花四濺。

柴青百忙之中抓了一把雲水丹喂到她嘴邊,姜嬈不作遲疑地吃了,吃到第四顆,放在嘴邊的那只手移開。

她笑了笑。

扭着身子去看身後的人。

柴青捂住她的眼:“绛绛。”

挂滿枝頭的鮮果在果農的精心培育下熟得沉甸甸的,稍微用力,果汁噴濺開。

這一出發生得太快。

兩人面面相觑。

姜嬈扭了扭腰:“你、你在喊誰?”

柴青用力一搗,又成了在酒樓發酒瘋的小瘋子。

她嬉皮笑臉地笑起來,沒了之前的冷肅沉着,趴在美人耳邊:“我在喊我少時的小老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她叫做绛绛,深紅色的那個绛,是不是聽起來和姜姜很像?”

壓制的酒勁洶湧反撲,她惡劣地捉弄姜嬈:“如果不是姜王狠毒,我和我的绛绛會活得好好的,我們也許會做一輩子朋友,也許會成婚,做着你我現在做的事,我會把她捧到天上去,我會成為九州最令人驚豔的刀客,我柴青的名字會比季奪魂的名聲還大!

“這一切都被你父王毀了。

“你為什麽要是他的女兒?你是我的绛绛該多好……”

柴青眼睛猩紅,哽咽出聲:“那樣,就有人來救我了,我不會活成現在這樣,你為什麽不是她?”

她嗓音沙啞,瘋一陣,好一陣。

姜嬈掙脫不過地往前爬,俏臉暈着不同以往的紅:“你……嗯、你可以把我當做她……你,你可以喊我‘绛绛’,我可以當你的绛绛……”

“真的可以嗎?”

柴青反手捏着她尖俏的下巴:“她喊我壞胚子,你喊一聲來聽聽?”

“……”

姜嬈胸前起伏,啞然好久,方提心吊膽地喊:“壞胚子?”

柴青神魂震顫,豆大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我沒有成為天下第一厲害的壞胚子,绛绛,我對不起你。”

她胡亂擦幹淚水,撤回手,把人攬入懷:“我好想你,我好想你!绛绛!”

“我知道……”姜嬈軟着手摸她臉:“我都知道……壞胚子,你不要哭了。”

柴青閉了眼:“我不敢看你。”話音剛落,她睜開眼:“你把眼睛閉上,你這樣看着我,我真以為是我的绛绛活了過來。”

她撿起扔在床腳的絲帶,一絲不茍蒙住姜嬈那對美眸,看不見那雙眼,她松口氣:“我将你當做她,你不惱嗎?”

姜嬈小幅度搖搖頭,摸索着抱住她的腰。

四顆雲水丹的功效齊發,她看起來淫.靡誘.人,柴青低眉間被她勾走魂兒,發了瘋地去想少時的小姑娘,她屏住呼吸,感嘆她的绛绛如活到現在,便是不及姜嬈美豔,也該是活脫脫的小美人。

她喪心病狂地問:“你要不要當一回我的‘绛绛’?”

“你的绛绛面對你會是怎樣的反應?”

柴青怔在那,想破腦袋也只得了幾個簡短的詞兒:“青澀、純美、膽怯、愛哭。”

蒙着眼睛,姜嬈看不見她,心眼裏卻覺得壞胚子是個傻瓜,她輕聲道:“好呀。”

氣質頓變。

真真是柴青所形容的,青澀,純美,膽怯,再開口聲音帶着哭腔:“壞胚子,你欺負我。”

柴青腦子不清醒,淪為徹頭徹尾的酒鬼,迷迷糊糊地跪坐在她身邊,摟着她不盈一握的小白腰,沒底氣道:“绛绛……”

對待绛绛和對待姜姜的方式當然有很大的不同,寸寸春光細膩粘稠。

“绛绛……”

姜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聲“壞胚子”淹沒在唇齒。

禁忌。

逾矩。

兩日後。

門扇開啓,溫柔鄉裏爬出來恢複理智的柴青魂魄出竅地停在門前的石階。

意識到這幾天做了什麽,她擡手給了自個一巴掌。

她單純靜美活在記憶裏的绛绛啊。

她怎麽能……

柴青又給了右臉一巴掌。

太荒唐了。

醒來沒見到姜嬈,拿不準姜嬈是不是惱了。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柴青攏好敞開的春衫,随便紮好馬尾,走到院裏往石缸裏舀了一瓢水潑在臉上。

渾渾噩噩出門。

思緒亂成麻。

她不知怎麽面對姜嬈,更不知如何面對為她而死的绛绛。

纖細落寞的身影行在長街,小鎮熱熱鬧鬧,仔細看,多了好些生面孔。

柴青心頭一凜。

背刀的、仗劍的、随身攜帶判官筆的,江湖的風吹進繁華的春水鎮,也就這一兩天的事。

路上碰到戴着金鏈子趕去收租的胖嬸,謝過胖嬸前陣兒送的大豬蹄子,她問:“嬸兒,咱們鎮怎麽多了好多不認識的人?”

胖嬸斜睨她,話匣子打開,說的不是前面那回事:“你倒好,關起門來不問世事,昨兒個我去你家,大門反鎖着……”

考慮到接下來的話過于私密,她壓低嗓音:“柴青呀,不是嬸說你,你也是姑娘家,雖說兩個姑娘弄多久都無妨,但你也不能狠了心地欺負酉酉,今晨天蒙蒙亮,我看她走路姿勢……”

柴青的臉噌得通紅,磕磕絆絆:“她、她怎的了?”

“還能怎的?”胖嬸瞪她,一瞪之下觀她形容清減,還以為柳眉這一走給她帶來的影響甚深。

她住了嘴:“你啊,上輩子積福,這輩子有酉酉姑娘對你死心塌地,你要珍惜眼前人啊!”

柴青不說話,胖嬸扯着她袖子來到街角:“這兩天不知吹的哪一股邪風,來了好多江湖人,你也看見了,別去招惹那些人,否則腦袋不夠人家一刀砍的。”

“我不鬧事,嬸放心。不過,他們為何來春水鎮?”

“因為刺客盟。”

“刺客盟?”

胖嬸東瞅西瞅,見沒人注意她們,快速丢下一句話:“據說前段時間刺殺姜王的那行人行蹤暴露了,就躲在咱們春水鎮。姜王下了必殺令,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柴青,你小心點,別死了,我還指望收你明年的租呢。”

行蹤暴露……

柴青下意識擔心起住在她家隔壁的那戶人家,今日出門,好似确實沒聽到四圍有動靜傳來。

她禁不住往回走,途徑酒樓,亂糟糟的聲音往耳朵裏流,柴青沒在意,一心趕路,走出幾步,身形驀的僵硬。

“嗐!你們還不知道罷?通往青陽縣的石橋修好了,騙你們做甚?我二大爺就在青陽令身邊當差……保真……”

“石橋修好了,進城就方便了,對了,住在泰安客棧的那些人,也該走了罷?”

“你說姜國公主啊……”

聲音漸不可聞。

柴青忽的眩暈,陽光太烈,道路兩旁草木氣息太盛,她一手扶額,踉跄着往前挪了半步。

石橋修好了。

姜嬈……

姜嬈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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