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獻殷勤

九月的風少了夏日的毛毛躁躁,如同日漸穩重的年輕人,而真正的年輕人犯難地沉默在那,眉頭鎖着舊日浮生湧上來的念想,飽滿潤紅的唇輕張,沒發出任何音節。

“很難抉擇嗎?”

倒也不是難抉擇。

柴青有意識往花樹那看去,躲在樹後面的姜嬈心跳仿佛止了,剛要站出來,便聽一道缥缈的嘆息:“绛绛。绛绛最好。”

是永遠懸在天邊的一輪明月,照亮她心底一切晦暗塵埃。

姜姜也好,但人總要有一個先來後到,她沒法欺騙自己的心,也沒法當着姑姑的面說謊,更做不到,欺哄藏在暗地側耳傾聽的姜嬈。

當時年少,绛绛說要做她的小老婆,她心裏答應了,那就是她了。

哪怕柴青長到二十歲,成為九州年輕的宗師,十二歲,滌蕩她心頭污穢的,始終是那塊鮮活雀躍的白糖糕。

绛绛,就是她的白糖糕。

柳眉暗道一聲實誠孩子,倘若姜姜非绛绛,一個白月光,一個朱砂痣,恐怕會成為橫在兩人濃情蜜意中的一根刺。

騙人都不會,小傻子。

她憐惜地摸摸侄女腦袋:“好啦,斯人已逝,青青,要珍惜眼前人啊。”

她挖了坑就跑,留下柴青一人坐在涼亭凝神靜思。

花樹後早沒了那抹身影,她端起茶杯小口抿了抿,實話說出去了,她又在擔心姜姜不開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無人能越過她的绛绛,可姜姜,她也是真喜歡。

柴青沮喪地搓搓臉,為自己既愛這個,也放不下那個感到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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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前往姜地的日子到了。

三長老的話本得到當地百姓和外來人的熱烈追捧,二十多間書鋪,靠着一本書,合歡宗進賬不少,因着此事,柳眉更舍不得能賺錢的侄女長翅膀飛走。

“千萬要記住,不要去招惹季奪魂,聽到沒?”

“聽到了。”柴青謹慎瞥了眼緘默不言的姜嬈:“姑姑放心,我去去就回,區區琅琊十二衛,去了那兒先砍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大宗師也管不了這麽寬。”

只要她不動姜王,哪怕屠了姜王宮,季奪魂也不會和她計較。

這大概就是身為宿敵的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北野之戰的最後對望,關于那一戰的約定,還不到時候,在此之前,無論是她,或是大宗師,都不會率先打破原有的平衡。

此行前往姜地,沒有姑姑想的那樣危險。她抱抱柳眉:“我不在,你記得一日三餐按時吃飯,別愁沒錢花,等我回來幫你打工。”

再回來,她應該是無我境了。

養孩子這麽大,難得她當回貼心小棉襖,柳眉感動得眼淚汪汪,礙于她宗主的面子,她将淚偷偷蹭在柴青肩膀:“好,說好了,你姑的銀錢不是白花的。”

一旁戴着眼罩的琴魔扯了扯嘴角:俗氣!整天錢不錢的!

柳茴來到姜嬈身前:“回來後,就不能再亂跑了,要好好學武,肩負起宗門未來。”

姜嬈為合歡宗少宗主的消息已經廣傳九州,此次衆人容得她跟去,一半是體恤她媚體初成,不便離開心上人,一半,是要她正式踏入武道前見一見姜王後,母女倆有什麽話都說清了,她就再不是姜國公主,而是不折不扣的江湖兒女。

“是,師祖。”

“去罷。”

柴青扶姜嬈上馬車,車簾放下,她握着馬鞭親自駕車,扭頭道:“前輩,姑姑,柳妹妹,各位長老,快回罷,不用再送了。”

柳情濃對這聲“柳妹妹”意見很大:“沒大沒小的,我是你姑姑的師妹,你怎麽能亂輩分?”

“哎呀,孩子喊你妹妹,顯得你多青春?”柳眉看熱鬧不嫌事大。

少女對“青春”這詞沒有抵抗力,抗争一二,也就随她。

倒是寫話本出名的三長老雙目泛淚:“早點回來,以後咱們合寫一本驚世駭俗的巨作。”

柴青哈哈大笑:“好!”

姜嬈與衆人揮手告別。

諸人送到城門口,馬車骨碌碌出城,柳情濃盯着不走尋常路的琴魔,忽然問道:“她去做甚?”

“哦,她要找季奪魂打架。”

“什麽?”柳小師妹驚得面色一白:“她不要命了?”

“所以啊,她要和青青結伴,有青青在,起碼能勸說季奪魂不下死手。”

季奪魂此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便是兩年前曾與他有過一戰的柳茴都說不清。

白衣柳茴,修清寧心經,在領悟武道上總有旁人多出幾分敏銳悟性。

那一戰之後,提起季奪魂,她總諱莫如深,被柳眉問煩了,丢下一句“近乎天人,堪稱神技”,弄得所有人想起這位九州唯一的大宗師,後背常常冒冷汗。

柴青十八歲成就宗師真我境,比姓季的早兩年,但早與晚對于季奪魂來說并不重要。

因為他已經是寰宇之內的最強者。

夏玉要與他一戰,不拉扯上柴青從旁觀戰,心不安。

馬鞭揚起,馬兒跑起來,伴随九月的小涼風,立在原地的人慢慢看不見車轍,柳眉意興闌珊:“回了。”

柳茴率先折身。

長老們緊随其後。

柳情濃往城門方向望了望,頗為羨慕這種‘天下之大,我哪哪都去得’的潇灑豪邁。

但本事修煉不到家,遇到強敵只能灰溜溜逃回來,嚴重者甚至喪命,這般一想,她收斂欽慕之心,拔腿追上師父,打算回宗好好修行。

馬車出合歡城,路過茗城,又過陵陽城,從陵陽城抄小路走,途徑沱沱河,已是四日後。

青竹林,烤肉的香味随風飄散,琴魔鼻尖嗅嗅,摸摸發癟的肚皮,擡眼看去,柴青正獻殷勤地用衣袖擦去木樁表面的浮塵,請人好好坐下,

烤得流油的兔腿肉撕成小塊放在洗幹淨的葉片,送到姜嬈手上。

“姜姜,來吃,不燙了。”

她格外注意姜嬈的反應。

事實上自打那日聽她說完“绛绛最好”,姜姜表現就一直很沉靜。

話是柴青說的,再問一次答案也不會變,但害得心上人郁郁寡歡非她本意,她暗中着急,不敢主動提起那事兒,笑臉相迎:“好吃嗎?”

“好吃。”

柴青眼裏喜色更甚。

琴魔垮着一張臉,下拉眼罩,蒙住眼睛,專心吃她烤糊的雞腿。

“最多吃兩口?”柴青挨着美人:“接下來又要走好長一段路,先填飽肚子。”

姜嬈擡眸快速瞧她,而後低下頭進食,柴青被她匆匆忙忙的一眼看得心虛,話不禁多起來:“這塊,這塊肉好吃,姜姜,你吃這裏。”

“我知道了,你也吃。”

“嗯,我也吃。”

她食不知味,眼神控制不住地往人臉上瞟,姜嬈生得貌美,且修成完美無瑕的無上媚體,一颦一笑自然流露不可言說的吸引。

盯她久了,柴青喉嚨一陣幹渴,倏地思及姜姜興許還在生她的氣,她未敢冒犯,指尖撓撓額頭,在姜嬈吃飽之前遞過一副帕子:“擦擦嘴。”

“啧。”

夏玉用布裹好剩下的半只雞腿,站起身,孤單的側影在日光下有種別樣的冷清。

姜嬈不動聲色地擦拭唇角:“別再耽擱了,接着走罷。”

柴青将她的話奉為圭臬,小半刻鐘後,馬車繼續啓程,琴魔踏着輕功在車後面飄。

一道車簾隔絕兩人的視線,車廂內,姜嬈兀自沉思——壞胚子一路都在讨好她,這事連夏玉都瞞不住,可見她真的很怕自己介意。

自己吃自己的醋,次數多了,慢慢也就習慣了。

曾經姜嬈很在意姜姜不如绛绛,包括離開合歡宗的前一晚,躺在床榻,她還在為自己魅力不夠感到失落,為柴青的‘心有所屬’感到煩悶。

可绛绛是姜姜,姜姜也是绛绛,兩者本是一個。

人哪能拒絕過往?

‘如今’不正是由無數個‘過往’積澱而成?

想通此事,她不再揪着不放,但柴柴好像放不下。

她掀開簾子:“要不要換一換?我來駕車?”

“不用!”柴青開心她和自己說話,笑臉燦爛:“你在裏面呆着,否則被過路的人見到,又要攔咱們馬車了。”

這事情發生了不止一兩回,聽她如此說,姜嬈柔聲道:“辛苦柴柴了。”

“不辛苦。”柴青靈機一動,手指指着臉蛋兒:“親一口就滿心都是甜了。”

姜嬈輕笑,湊過來在她臉頰落下一吻,兩人都很高興。

琴魔:“……”

造孽。

十月初八,九鄉客棧。

馬車停在門口,柴青抱人下來:“咱們在這兒歇一宿,好好吃一頓。”

“嗯嗯!”

檢查過她臉上的面紗,柴柴宗師腰間垮着一把木刀,牽着姜嬈的手踏過門檻。

此地是姜燕兩國的交界,人來人往,走在街上時常能見着背負刀劍的武人。

柴青一戰成名,以木刀屠宗師榜的戰績傳出來,男女老少都愛學她的穿着打扮。

尤其腰間別木刀是必不可少的細節。

正主混在一群‘仿客’中間,丁點不顯眼,除了她那張素淨清雅的小臉、妙不可言的身段有些吸睛,任誰也想不到年輕的宗師會來這鳥不拉屎的破地兒。

“客官,請進請進!”店小二熱情招呼。

“來你們這的招牌菜,再來一壺酒,三兩花生米。”

“好嘞!招牌菜、一壺酒、三兩花生米嘞——”

不大的客棧,客人不少,柴青甫一入座,發現四圍的視線齊齊射過來,三成在看她,七成死盯着戴面紗的姜姜。

姜姜原諒她心裏裝着‘更好的绛绛’,明知她的心意卻仍願跟着她、和她好,這般好人,柴青哪舍得惹她不快?

她都不敢再把人得罪了,這些人是怎麽敢的?

“小美人,來陪哥哥喝一杯?”

醉漢搖搖晃晃過來,一手欲扯美人遮容的面紗。

然而手沒碰到姜嬈,一聲痛呼響起,柴青擒着他手腕,往下狠狠一折,一腳踹在他腹部:“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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