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柴呆瓜

她的小耳朵沒有出錯罷!

不确定。

再聽億遍。

年輕的柴柴宗師含蓄地僵直脊背,五指象征性地抓了抓快要從跌落的斷刀,刀柄重新貼合着掌心肌膚,她謹慎地支棱起耳朵,耳尖不知何故泛着可疑的紅。

心跳得快要失衡。

快要沖破血肉。

她甚至不敢多看姜嬈一眼,唯恐被美人無雙的姿色灼傷。

柴青抿抿唇瓣,巴望眼熟的婦人能再開口。

好在上蒼給了她頗多苦難,卻沒在這等小事上折磨人。

美貌絕倫、幾近将‘柔弱’揉進骨子、将文雅刻入每一根頭發絲的女人,激動地攬過姜嬈的背,喜極而泣:“娘又見到你了。”

“娘……”

姜嬈小臉熏紅,雙臂回抱眼前脆弱經不起半點風雨的娘親。

在她的認知裏,娘親是依附樹木而生的菟絲花,好比娘親不同意她去和親,頂多與姜王鬧上一鬧,僵持一段日子,最終也改不了結局。

姜啾依附男人而活,姜嬈在合歡塔咬緊牙關不後退,很大一部分是不想做另一個姜啾,互為強者,愛才公平,她太明白處于弱勢的人想要公平有多難。

“我回來了。”

姜嬈自以為表現的很理智淡定,殊不知她泛紅的眼眶早已出賣了她。

母親倆摟作一團,幾步外的柴青神情呆滞,咬咬舌尖,疼得斯哈一聲。

這一幕在琴魔看來好蠢。

她小心地挪過去,問柴青:“你傻了?”

柴青直愣愣瞅着那位眼熟的美婦人,心道:我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麽?

我好傻。

真的。

我比一萬個呆瓜夏玉加起來還要呆。

我是呆子。

她在心裏瘋狂诋毀自身,記憶卻不打招呼地穿回多年前外城窮人巷的某個午後。

女人領着小姑娘走進小院,此時此刻的她穿着粗麻衣,熱情揮刀,聽到動靜倏爾回眸,燦然一笑:“姨姨!又帶绛绛來了?”

她嘴裏的“姨姨”天生一張美絕人寰的面孔,秉性柔弱,弱到當時的柴青自覺一指甲蓋兒下去,這人就不是她對手。

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腦海如流星劃過,便見女人款款走來,捏着帕子為她擦拭滿腦門的汗,絲毫不嫌她髒,聲音溫柔似水,親和力滿滿:“你師父呢?”

“師父在房間發呆呢!”

她被姨姨身上的香味熏得臉紅,趁對方走開,沒出息地偷看她妙曼的背影。

绛绛不知何時貓到她身邊,眸子亮晶晶,比天上的星還要漂亮:“哦!壞胚子偷看我阿娘!壞胚子好壞!”

柴青緊張得手心冒汗,連忙轉過身來捂住她嘴把人往角落裏抱。

也不知姨姨有沒有聽到。

她小心髒撲騰撲騰地:“胡說!我那是正大光明地看!”

八年過去,這人的面容沒有丁點變化,仍是回憶裏知性寬和的模樣。

已知:姜王後是她的姨姨,姜姜是姨姨的女兒。

附加項:姜姜和她有肌膚之親,在春水鎮的時候,她醉酒曾拿她當做‘绛绛’折騰了幾個日夜。

事後姜姜一臉溫和地說“不介意”。

她臉色時紅時白,一副大不妙的樣子,夏玉擔憂地拿眼神詢問:你沒事罷?

柴青恍恍惚惚地啊了一聲,心想:她有什麽事呢?她好得不得了,她要‘開心’死了。

好大的一個驚喜。

好養眼的一對母女。

好刺激。

她眼睛發直。

撲通!

細細長長的身子直直栽倒下去。

好在夏玉還有良心,沒真眼睜睜地看她成為‘倒栽蔥’,一手撈過傻了的柴青,問姜嬈:“她暈了,送哪?”

姜嬈急急忙忙跑過來把人接到懷裏,心亂如麻。

姜啾是過來人,最懂女兒的心,摸摸她的腦袋:“送去漁陽宮罷。”

漁陽宮,姜公主寝宮。

母女倆一左一右架着柴青往漁陽宮走,夏玉背着琴大搖大擺地為她們護法,震懾四圍肖小。

其實也不用她多做什麽,柴青斷刀斬殺十二衛,吓暈姜王的彪悍事跡在前,哪怕她這會子也暈了,身畔有姜王後護着,沒人敢犯分毫。

漁陽宮。

姜嬈住了十八年的地方。甫一入內,來不及欣賞舊居,姜嬈小心翼翼将人送到床,她不放心宮裏的禦醫,沉下心來親自為柴青診脈。

“怎樣?”

姜嬈再三診斷,小聲道:“無恙。”

只是吓傻了,驚呆了,受刺激過度。

她面容發窘,不厚道地想:暈了也好,好歹勻給她時間想想怎麽糊弄……不對,她輕咬下唇,應該是怎麽乖乖地同柴柴解釋。

姜姜就是绛绛。

绛绛像個小賊一樣躲在壞胚子身邊,看她感念故人,看她拿着“死”去的人當天邊的月亮。

姜嬈好慌。

倒是一旁的姜啾坐在床沿,掩唇輕笑:“這就是那孩子呀。”

一晃,長這麽大了。

是如非的徒弟。

也是绛绛的意中人。

打小長着一雙看起來就聰明的眼睛,臉蛋白嫩,尤其喜歡看美人。

姜啾對這孩子有愧,更感激柴青在北野舍生忘死地搶回她的绛绛。

“她待你好嗎?”

“她待我很好。”

母女倆溫溫柔柔低聲絮語。

柴青做了個夢,夢到多年前‘死’在姜王手上的姨姨出現在姜王宮,夢到她的姜姜是绛绛。

她腦子很懵。

夢裏懵成狗熊。

意識醒了,聽着母女倆一問一答,更懵了。

夢……夢是真的。

她心慌意亂,有好多話要問,好多話要說,諸如對姜嬈,她發自肺腑地想問一問:你怎麽能騙我呢?太好了,你竟然騙我。

腦子亂糟糟的。

姨姨是師父的妻子。

怎麽能做姜王的王後?

她想問那個女人:你還記得我師父是怎麽死的,為誰死的嗎?

柴青的心霎時割裂成兩半,一半狂喜,一半無聲拷問。

是太好了,還是太糟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有了确鑿的因由。

怪不得姜姜不受姜王寵,怪不得該死的姜王會在‘女兒’身上種下‘毒寡婦’的毒。

怪不得姜嬈是棋子。

怪不得……

姜姜對她的态度轉變得那樣快。身份是何時暴露的呢?

她又是何時曉得柴青就是壞胚子?

對了。

是那道帶着笑臉的疤痕。

柴青一下子悟了。

且不論姨姨有沒有背叛師父,她識時務地想:管她是誰呢?這女人現在可是姜姜的娘親,也是绛绛的娘親啊。

丈母娘三字猶如魚兒躍出水面。

她不動聲色地反省:那我做了什麽呢?

我暈了。

一句話來不及說,就像條鹹魚躺在這兒,動也不敢動。

柴青感到一陣羞恥。

最羞恥的還在後面。

她人醒了,兀自裝睡,姜嬈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近來發生的事,眼尖的琴魔耿直道:“她醒了。”

“!”

信不信,我還能再暈過去?

柴青欲哭無淚。

“柴柴?”

姜嬈柔聲細語地喚她。

便見年輕的宗師硬着頭皮表現她拙劣做作的演技,眼皮子一顫,眼簾緩緩掀開,一副打了敗仗的虛弱态勢,嘴唇微張,手指輕擡:“姜姜,你、你……”

她演技太差,聽得姜嬈小臉噌得紅了,脖頸也有羞紅泛粉的趨勢:“我……我不是故意的……”

胡說!

柴青在心裏叫嚣:你成心的!你故意的!你擺明了要看我犯蠢!你好可惡!

她氣得腳趾往上翹,有種再不摁住,人就要飛起來的躁動。

姜嬈一手按住她毛毛躁躁的小腿,底氣不足,壯着膽子拿眼睛勾人。

被勾的柴青:“……”

柴柴宗師眼睛一閉,離氣死不遠的架勢,她耳根通紅,落在姜啾眼裏只剩下“這孩子臉皮薄,還可愛”的印象。

柴青顧及自己在丈母娘面前的形象,半晌眼皮睜開,認認真真詢問:“所以,你就是我的绛绛?你一直在我身邊?”

若說先時還有兩分裝模作樣做戲給姜啾看的意思,此時的柴青可謂真情流露,憋着哭腔問出這話,惹得姜嬈濕着眸子重重點頭:“嗯,我沒死,我是你的绛绛。”

一滴淚從柴青眼眶滴落。

她後知後覺地吸了吸鼻子:“你沒死……”

姜嬈心疼極了,也知此時需要好好交代才能順利通過這一關,誠懇道:“姜王對我用了假死藥,醒來以後,他騙我,說你死了。春水鎮那一回,我見着你肩膀下的疤痕,就認出你來了。”

肩膀下……

姜啾眼眸洩出看熱鬧的明光。

琴魔夏玉已非昨日阿蒙,借着畫冊,對女女之事有了基本的熟悉,她揚起眉,小小地張開嘴,針對兩人的‘奸情’理出模模糊糊的脈絡。

也就是說,在春水鎮窩着的那段日子,兩人就勾搭在一塊兒了。

“壞胚子……”

柴青瞳孔劇震,感覺手腳快不是自個的,麻麻的,酥酥的,她喉嚨聳動:“绛、绛绛。”

一時,兩人匆匆對上視線,又匆匆分開,低着頭,或歪頭看向旁處。

直到姜啾嗓子發幹小聲輕咳。

在場之人的視線瞬間聚于她一身,姜啾柔柔笑道:“抱歉,我打擾你們了?”

“……”

夏玉搖搖頭,乖乖當好一名局外人,私下裏想:這位丈母娘一點也不盛氣淩人呢。

姜嬈摁了許久,終是沒有把人牢牢地摁在床榻,柴青撩開錦被,下床穿靴,膝蓋打彎,毫不遲疑地跪地喊人:“岳、岳母!”

這兩字燙嘴,她說得磕磕絆絆。

若說之前的姜嬈是一朵害羞的火燒雲,眼下,就徹頭徹尾地成了燒開的熱水。

腦瓜頂冒着熱氣。

純粹羞得。

柴青喊人喊得太快,下跪的姿态端正急迫,甚至給姜啾一種不應下這句“岳母”,就太對不住這孩子的感覺。

這人處心積慮要把我的女兒搶走。

念頭掠過,姜啾眼尾有了零星的淚意,彎腰扶她起身:“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她力氣輕,渾身上下沒多少勁兒,柴青順着她的手臂站起來,清脆脆地喊:“岳母!”

“欸。聽到了。”

柴青喜上眉梢,羞答答地圍在姜啾身邊噓寒問暖,連一道眼神都不敢給水靈靈的绛绛姑娘。

琴魔顧自疑惑一會,恍然大悟,和姜嬈說悄悄話:“她心虛,不敢看你。”

“……”

姜嬈臉皮發燙,心中默想:我也心虛,不敢看她。

一對有情人不約而同地泛起嘀咕:我的壞胚子/绛绛,不會秋後算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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