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藥王谷

“柴青到六道郡了!”

“柴青入青嶺門了!”

一向藏匿世間的遠人間勢力,倏然現身,為九州做一場盛大的即時通報。

大街小巷,茶樓酒肆,凡有煙火處,便有遠人間。

遠人間不再遠離人間,是以柴青的一舉一動被放大到世人眼前。

又三日。

青陽縣,春水鎮,泰安客棧。

鎮子裏的百姓暫歇一切的工,如坐針氈地留在座位,坐在臺上的先生不再說書,守在臺下的聽衆們望向門口。

胖嬸緊張地揪着衣袖,袖口摻雜不多的銀線都被揪皺。

她無知無覺。

小寡婦提心吊膽,一口氣怎麽也順不下來,長呼一口氣,強迫鼻孔往外出氣。

從縣裏回鎮探望的淨玉、秀玉、柔玉三人,眼尖地瞧見門外有人來,猛地站起身。

“柴青抵達藥王谷了!”

唰!

死寂的客棧陷入更深沉的靜默,幾息過後,胖嬸握拳:“我相信柴青!”

店小二大喊:“我也相信她!”

一下子,仿佛有一把火在人心頭燒起來。

起先只是一點子火星,慢慢的,慢慢的,開始成團。

一團火。

在無人問津的小鎮燒起來。

柴青說藥王谷搞鬼,那藥王谷肯定有問題!

因為柴青是從春水鎮走出去的人。

因為她從來不冤枉一個好人。

壞種有自己的原則。

壞種要當天下人人口皆贊的大女人、大豪傑。

遠人間的播報撒遍九州大陸,三刀郡,刺客盟總壇,盟衆們心提到嗓子眼,無一不攥着拳。

“打起精神來!盟主有自己的路走,咱們也有咱們要做的事!”

朱雀護法莫玲玲率先起身:“盟主為咱們做了榜樣,接下來你們知道該如何行了,那就動起來!讓九州看一看,刺客盟的強悍!”

這話如水珠濺進油鍋,噼裏啪啦激起人心中的火。

“動起來!”

“讓九州瞧瞧刺客盟的厲害!”

“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柴青到藥王谷了。”

合歡宗,岳三娘穿着內門弟子服飾,腰挂一把長劍,手裏提着食盒,一步步朝山上走。

走在她身畔的師姐收斂平日噙在唇邊的笑:“宗主已經帶人去了,柴青是她養大的孩子,比親骨肉還親。她要赴險,宗主不可能置身事外。”

九州誰不曉得柴青是柳眉的心頭肉,莫說被人喊打喊殺,就是随随便便磕碰一下,柳宗主都得和人急紅眼。

“但宗主帶的人不多。”三娘擔心道:“不會出事罷?”

藥王谷以‘神藥’亂天下,攪得江湖腥風血雨,他們既敢接下柴盟主的戰書,想必早有準備。

再者聽門中長老說,藥王谷不幹淨,屁股是歪的,竟與王室勾結。

柴青閹了燕王,燕王能不趁機要她命?

“別想那麽多了。”

都是一群大人物需要操心的大事,和她們幹系不大。

話不是這樣說的。

三娘欲言又止,心道:怎能與她們無關呢?要她說,是大大的有關。

藥王谷地位超然,握着九州最強醫道,卻不行善事。

他們用藥害人,禍害世間,柴青這一去,是為正道蒼蒼。

人們不信她說的話,所以她鐵了心揭開藥王谷的僞面。

她甚至不要刺客盟盟衆同行。

這等魄力,岳三娘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不是為自己去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柴青不聰明嗎?

恰恰相反,她腦子比許多人都好用。

可她用了最直接了當的法子。

一力破萬法。

一刀誅佞邪。

山有虎。

她就斬了那虎,劈開一條上山路!

同行的師姐良心一痛,扭過臉來看一本正經的三娘,嘴唇微張,半晌沒說話來。

說什麽呢?

無話可說。

無言以對。

柴青這一去,人們大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她狂傲,一人敢與整座藥王谷對着幹。

可若真相大白于天下,證明藥王谷是惡非善,全九州的人都得承她的情。

正道渺茫,有人替天行道。

那麽,躲在柴青背後坐享戰果的人,有什麽資格評判豪傑之事呢?

她抿抿唇:“我記得,柴青在出春水鎮前,是鎮子有名的壞種。”

“這不對。”

三娘停下腳步,恰逢山風拂過她臉頰。

她道:“我有幸聽少宗主提起過,柴青少時機敏,常窺破大人間的私密事,怕她多言,做賊心虛的大人先行在她腦袋扣上‘壞種’的名。後來漸大,柴青混不在意有了個污名,聽之任之。

“有讨厭她、污蔑她的,但還有很多人喜歡她。

“風流劍之女蹤跡曝光的那一回,與柴令有仇的武人聚在春水鎮作威作福,以無辜人的性命逼迫柴青現身。

“她現身的那一刻,‘壞種’這詞兒就有了全新定義。

“是閃閃發光,帶了點叛逆不屈的好名。”

她頓了頓,不是要勸說誰,而是打心眼裏嘆服:“一個‘壞種’,尚且肯為天下人出頭,伸張正義,怎麽不值得人動容?

“若天下人都想當裝聾作啞、追名逐利的‘好人’,和那些人比起來,柴青的确是‘壞種’。

“只有心懷叛逆,永不屈從的‘壞種’,才敢和真正的惡人鬥狠鬥勇。

“寧願天下人都是‘壞種’,我也不想稱贊為一顆‘神藥’打得頭破血流的‘好人’。”

岳三娘悵然前行。

那位師姐因她的話怔在原地。

“三娘!”

她大聲喊。

三娘惑然回頭。

她追上去:“我錯了!”

三娘眼裏的疑惑慢慢淡去,糾結道:“這又如何能分出對和錯呢?端看想與不想罷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拒絕‘神藥’的誘惑。

也不是每個人都是柴青,都是‘壞種’。

她想,她還想太弱了。

以至于沒資格被宗主帶去支援。

長風吹過合歡山,花草為之折腰。

兩只食盒并排放在石門外,三娘起身,聽得石門啓動的聲音。

“大宗主?!”

白衣柳茴眉染倦色地踏出石門。

三娘大着膽子往她身後張望。

“她已經走了。”

九月初八,藥王谷。

陳舊章一馬當先:“柴青!你真敢來?!”

秋風獵獵,柴青漫不經心地扛刀在肩,嘴裏叼着一段狗尾巴草,一臉壞笑:“怎麽,你姑奶奶我敢來,吓破你的膽了?”

“大言不慚!”

她啐了一聲,吐出草梗:“你家閹王可好?”

“找死!”

話不投機半句多,陳舊章勒馬倒退。

藥王谷大弟子出聲道:“柴青,刺客盟與藥王谷往日無怨,舊日無仇,你何故要污蔑我們?神藥是真的,不是假的,為研究出這藥,藥王谷付出潑天的代價。明知如此,你也存意要與谷中過不去麽?”

“什麽真的假的,等我弄死你們,打開貴宗煉藥房,事情就都清楚了。廢話少說,動手罷。”

她目光灼灼。

身如烈火。

直視她的眼,仿佛都會被刺痛。

大弟子道了句“可惜”,大手一揮。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藥王谷三裏外,來了不少看熱鬧的。

遠人間的探子武功稀松平常,輕功卻是一流,來回往返,将前方動态播報地清清楚楚,甚至連對峙雙方的表情也演繹的十足生動。

“藥王谷不承認神藥是假,斥責柴青存心找茬,嗐!柴盟主太想不開了。何至于此呢?”

“想不開?我看她就是自己有把傘,非要旁人跟着淋雨。宗師難越,武道的大山杵在眼前,明明有藥解決此難關,她偏要站出來逞英雄。”

“最好死在那。”

“……”

惡意滿滿的話吐出來,場面一靜。

衆人看向說話之人,眼神各異。

沒人出聲,面相兇惡的漢子咂了咂嘴,咧唇笑開:“兄臺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柴盟主為江湖做了多少好事,旱災雨災,哪次沒有刺客盟扶危濟困的身影?九州百姓仰望刺客盟,知大義的武人敬仰刺客盟,你說這話,真是教人懷疑是王室走狗。”

“你胡說!我才不是!”

‘王室走狗’這頂帽子太大,駭得這人再不敢開腔。

漢子嗤笑一聲:“九州,要說誰最想要柴青的命,就是九國王室了。她在一日,刺客盟精氣神就在,她不在,這江湖又得死氣沉沉。想一想被王室騎在頭上層層盤剝的苦日子罷,真是嘗了點甜頭就忘了苦。陳舊章這會身在藥王谷,說藥王谷沒有和燕王室狼狽為奸,傻子才信。”

氣氛一滞。

遠人間探子又來報。

藥王谷聯手燕王室布下天羅地網,金絲漁網一出,斷刀随之出鞘,一刀,破了漁網陣。

“殺了她!”

千名‘宗師’組成戰陣,陳舊章騎在馬背揮旗指揮,打不死柴青也要耗死她的勁頭,隔着三裏,動靜傳入武人耳中。

“藥王谷好大的排場!”

“一千名宗師,哪來的這麽多人?”

有的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神情瘋狂:“還能怎麽來的,你們別忘了,藥王谷手握神藥,宗師,還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想要多少有多少。

宗師,這麽不值錢的麽?

曾經攔在武人眼前的大山,原來用一粒藥就能推翻。

衆人沉默。

柴青那頭的動靜越鬧越大,如一只靈活的燕子,盤桓于千人大陣之上,一腳踩下,崩碎一顆腦袋。

血肉四濺。

陳舊章再行變陣。

直接逼人落地包了餃子。

刀尖混着拳風擦過柴青的臉,她暗暗生惱,腰身彎出不可思議的弧度,身形如電,等敵人發現她的蹤影,便見柴青雙目緊閉地立在古槐樹的樹冠。

一息之內,數十宗師飛向上空。

柴青驀的睜眼,一刀劈下!

刀氣如虹。

“來了!”

無需遠人間播報,三裏外紮堆的武人也看出柴青一改輕慢的态度,開始認真。

一刀開大,崩碎幾十人心脈。

前一刀聲勢未滅,後一刀又起。

半刻鐘內,連續開大二十八次,暴烈的刀勢如雷轟得藥王谷方圓十裏地皮震蕩。

“她瘋了!”

三裏外境界低微的武人狼狽趴在地上:“二十八刀了,她不怕真氣耗盡,有去無回嗎?”

她還能再出刀嗎?

不僅外面人那樣想,身在藥王谷的陳舊章也這般想。

他面色泛白,身下馬匹早已被肆虐的刀氣震得七竅流血,他人也從馬背摔下來,摔得灰頭土臉。

柴青瘋了。

這是瘋子的打法。

她不耐煩和他們掰扯。

要一口氣滅了這千人宗師陣。

“癡心妄想!”陳舊章嘔出一口血:“愣着做什麽?上!殺了她!”

二十八刀,刀刀無我境大圓滿的最強戰力。

僅僅半刻鐘,死去的同伴過半。

藥王谷外遍地屍身。

有的,甚至屍身不存,只剩一灘血肉。

殺神在上,誰敢上前?

柴青面容冰冷,呼哧呼哧喘着氣,下巴微擡,手裏的刀再難承受可怕真氣的施壓,本為斷刀,這下,連把斷刀也做不成了。

刀身頃刻間化為齑粉,随風散去。

她眸光暗含可惜,擡手複拔刀。

祖墳裏刨出來的傳世寶刀,打跟了她,一直未來得及出鞘飲血。

柴青抽出刀身。

熾熱光明的氣息蔓延開來。

這才是真正的不朽。

便是方才化為齑粉的斷刀,也不過是這刀的仿造品。

不朽出鞘,為迎不朽人間。

祖上多少代沒拔.出的寶刀,就這樣被柴青拔了出來。

一股豪情壯志激蕩胸間,她揚眉。

刀尖亮起,又是真氣爆滿的一刀。

地皮震動。

鳥獸逃命。

窩在煉藥室不吃不喝搞研究的藥王終于煉好一副藥劑。

藥劑裝在瓶內。

倏地。

破碎。

他一愣。

目眦欲裂。

死在這一刀的‘宗師’近三百人。

柴青安然閉目,屈膝打坐。

她知道,她賭贏了。

一片葉子墜地,琴魔背着她的琴翩然降落。護在柴青身前。

一人出刀,引得天下人睜大眼睛。

一人衛道,才有千千萬萬人挺身。

她做了她該做的,于是放心進階,度超我境。

“琴魔?!你也要和我們藥王谷作對?”

夏玉眸子沁涼:“藥王谷?也配?”

她二話不說撫琴。

藥王谷大弟子一臉鐵青。

便是此時,狀若癫狂的藥王赤紅着眼跑出來,靴子跑掉一只,蓬頭垢面,嗓音嘶啞:“誰!誰毀了我的藥劑!是誰!?啊啊啊啊,我要你們死!死!!!都給我死!!!!”

一瓶‘聖水’被他重重砸碎在地。

異香彌漫整座藥王谷。

琴魔撫琴的手一頓,擡眼看向一處。

那裏,正有駭人的氣息節節攀升。

劍君子燕三仗劍而來,身側,是領着三位長老的柳眉。

“怎麽回事?”

“好強大的威壓。”

“我好像,好像聽到獸吼了,你們有沒有聽到?”

三裏外的武人們冷汗滲出。

遠人間的探子瘋了似的往回趕:“藥王放出了一頭堪比大宗師境的異獸!”

人群嘩然!

“異獸?!”

“大宗師境?”

“那柴盟主呢?”

“在晉升超我境!”

長相兇惡的漢子唰得擡起腦袋,不管不顧地往藥王谷方向沖。

“喂!你去做什麽?!”

“去助陣!”

藥王谷藏着一只堪比大宗師境的異獸,實在是超乎衆人所想。

一時之間,前去支援的武人甚多。

劍君子燕三去得,合歡宗宗主去得,琴魔去得,他們也去得。

不過是一死。

承刺客盟大恩者,多如牛毛。

四面八方湧來的報恩者,合在一處,如支流湧入江海。

人齊了,就連他們都不敢相信,竟然有這麽多。

“我們相信柴青,相信柴盟主。”

“藥王谷有神藥,更有異獸,柴青刀斬八百名宗師,這才逼出藥王暗藏的底牌,藥王好好的藥不煉,弄出這麽一頭殺人如麻的畜生來,他要做什麽?藥王谷要做什麽?”

“我們要去看一看!”

堪比大宗師的異獸,一爪子拍裂燕三手中長劍,柳眉驟然大怒:“好個包藏禍心的藥王!”

“殺了她!殺了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

“殺了柴青!”

藥王癫狂大喊。

夏玉神色一凜,伸手擒拿這始作俑者,被一群僞宗師擋住去路。

“不知死活。”

琴音頓響,撲倒者不知幾何。

“青青!”

柳眉運起全身功力往她身旁趕。

異獸原型是一只吊睛白額虎,受藥水滋養,又不知用多少僞宗師的血肉改造體質,即便藥王谷的大弟子都不曉得,師父養着這麽一只可怕的畜生,他更不知道,所謂‘神藥’,一開始,不過是藥王為愛寵研制‘口糧’弄出的衍生品。

用邪魔外道拼出來的‘大宗師’,當然沒真正的大宗師厲害。

但也夠了。

柳眉一口血噴出,倒退十幾丈。

“保護柴盟主!”

五湖四海趕來的江湖人圍成一堵牆,巨獸的影子撲來,大宗師的威壓迎面撲來,處在進階過程的柴青睫毛亂顫,忍不住要睜開眼。

異獸一爪子拍散人牆。

風中傳來一道熟悉好聞的香。

柴青混亂急躁的心境倏地回歸平穩。

柳眉心神巨震:“青青!”

巨獸的爪子将将要落到柴青發頂。

驀的。

不動了。

在它龐大的身影處,一人一劍擋在它胸前。

莫名強悍的氣機牢牢鎖定它。

一記眼神望過來。

有種不存于世的冷然。

“退下。”

“……”

巨獸懵懵懂懂地斂去殺氣,懵懵懂懂地接連倒退。

陽光順遂地灑下來,一人屈膝而坐,一人身姿筆挺,好生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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