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秘密
孩子們面面相觑, 噤聲不語,誰都不敢承認。
“阿貝,這裏你最大, 你先說。”玉珍書記目光灼灼注視李阿貝。
“啊?”早知道就不來了……
“書記,我, 我不知道呀,我也是剛來……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相比其他孩子,阿貝算是懂事的一類了,可什麽樣的環境和圈子造就什麽樣的性格,雖說阿貝并沒有推波助瀾,卻也沒有制止,真論起來, 在場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書記冷淡着表情,視線掃過每一個人:“沒人說?那今天所有來這裏的孩子都有罪, 全部回去把家長叫來, 醫藥費你們每個人平攤。”
“啊?”
“書、書記,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不關我的事啊, 我就是看個熱鬧。”
剛才還沉默不語的孩子們這會兒紛紛哭冤, 有孩子想溜, 玉珍書記冷冰冰的語氣喊出他的名字,一連喊了四五個, 再也沒人敢跑了。
雖然如此,竟然沒有一個人率先說出陳虎的名字, 此情此景, 反而陳虎自己先繃不住, 主動承認了錯誤。
“對不起, 書記, 是我最先傳的謠言,跟大家都沒有關系。”
陳虎的母親暴躁一聲吼,一巴掌扇在兒子臉頰:“臭小子!成天不着調,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這種謠言也敢造!你不知道什麽叫人言……那啥嗎?”
“人言可畏。”阿貝弱弱提醒。
虎子媽瞪她一下,阿貝吓得躲到葵花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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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該向我道歉。”虎子道完歉後,玉珍書記的臉色倒是比方才好看了許多。
陳虎立馬意會到華玉珍的意思,捂着半邊臉,哭得一抽一抽,向邱惠英鞠了一躬:“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亂說話了。”
虎子起到了帶頭作用,見狀孩子們一個一個鞠躬給邱惠英道歉,語氣滿是真誠。
當然了,有玉珍書記在這裏,誰敢不真誠。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要向壞分子道歉,孩子們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感受。
可邱惠英如果死了,那真的會成為一輩子的噩夢。
“書記,我、我們道歉了。”虎子弱弱一聲,意思是這事兒可以過去了嗎?
玉珍書記的表情比方才松快了一些,卻也還是冷繃着的:“該問我嗎?”
虎子愣了一下。
“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後不敢了。”虎子哽咽着看着邱惠英:“你、你原諒我們了嗎?”
邱惠英只是紅着眼眶看着這些總捉弄他的孩子們,她一句話也沒說。
多年的委屈哪是這麽一兩句道歉就能消散,可是她這樣的人,她能說什麽呢?能不接受嗎?
“那個……惠英同志啊。”陳虎媽剛才雖然扇了兒子一巴掌,實際上是做給大夥兒看的,現在見邱惠英不說話了,心裏有點着急: “惠英同志,剛才江副團家的都跟我們說了,你上山摘的都是草藥,不是什麽毒草,其實解釋清楚就好了嘛,幹啥要撞牆呢?以後別這麽想不開了哈。”
“是啊,沒啥東西比命貴重,說清楚就好了嘛。”人群裏有人應和道。
“惠英同志,你說你咋這麽想不開呢。”
“惠英同志,你娘沒了,要是你也沒了,你弟弟往後在這世上就沒親人了啊!”
邱家這樣敏感的身份地位,基本上不可能有正常人願意跟他們兩姐弟結婚,不能結婚麽以後肯定沒後代,所以說姐弟倆只能相依為命。
“你要是死了,你弟估計也不會想活,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該想想你弟吧!”
死了也就罷了,還要搞得他們孩子弄上一身腥。
“你要是死了,到時候外人該說是我們孩子把你逼死的,我們真是有幾百張嘴也說不清。”
邱惠英仍舊不說話,她呆呆地望着陳虎,眼裏情緒是悲痛而絕望的。
陳虎他媽沒什麽耐心了,心道我好好跟你說話,你不吭聲不理人是怎麽回事?
當下語氣有些不快:“惠英同志,你到底說句話,別搞得好像我們是舊社會吃人的漁霸怎麽欺負你似的,孩子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們計較行不?”
心說我都這麽低聲下氣了,你這壞分子不感恩戴德,竟擺臉色給大夥兒看?
陳虎他媽也是個憨的,這語氣這表情,正常人都看得出你有幾分真心,邱惠英能原諒就怪了。
邱惠英心中緊繃的繩本來就快松下,可當陳虎他媽說出這些話後,她現在只感到絕望。
自殺的念頭再一次從她腦子裏跳出,尤其當她看見面前這些人醜惡的嘴臉,她恨不得立馬跳海。
是了,就不該撞牆,一開始她就該跳入深不見底的大海,一具全屍也不給他們留!
這時孟言剛上好藥出來,聽到幾個大人的話,眉心一皺。
“虎子他媽。”
陳虎他媽扭頭,見到孟言後立馬綻放出笑顏:“哎,江副團家的。”
孟言表情淡淡的,緩步走了過來:“病人情緒不穩定,少說幾句吧。”
陳虎他媽尴尬地愣在原地,勉強笑了一下,倒是不再開口說什麽。
孟言踱步走到邱惠英床前,忽然坐了下來,溫熱的手掌輕輕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養傷吧,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熬過這兩年什麽都好了。”
不知怎的,在看見孟言的那一刻,邱惠英的心情竟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可心中的苦澀卻輕易抹不平,她搖頭,滿臉悲涼:“熬、熬不過去了……”
心裏沒了希望的人,看什麽都是灰暗的。
說到底,邱惠英目前的困境是:她自己覺得前路無光,已經找不到什麽能夠讓她堅持活下去的動力。
她缺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思考片刻,孟言深呼吸一口,轉頭對所有人說:“大家先出去吧,我跟惠英同志說兩句話,相信她聽了我的話會重新振作。”
大夥兒不可思議看向孟言,包括邱惠英。
人群許久沒動靜,孟言看向華玉珍說:“書記,麻煩您了。”
雖然不知道孟言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華玉珍也确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勸邱惠英,只能把賭注壓在孟言身上。
轉身,看向衆人道:“走吧。”
大夥兒一哄而散,簇擁着走出衛生所,陳虎媽大聲喊道:“江副團家的,好好勸哈,人命關天的大事!”
當所有人都沒辦法的時候,突然站出個人說可以解決,大家皆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其實孟言要跟她說的話很簡單,幾句話就能說完,但這話不能讓別人聽見。
于是等人走光後,關上門,她俯身靠近邱惠英的耳朵同她說了幾句。
邱惠英瞳孔霎時放大,不可置信握住孟言的手:“真、真的?”
孟言看了一下兩人交握的地方,邱惠英不好意思地放下手。
她笑道:“真的,但你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如果別人知道了,那一定是你告的密,因為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
邱惠英喜極而泣,拼命點頭,拼命擦淚:“謝謝,謝謝,我發誓,不論真假,這輩子我都不會告訴別人!我發誓!”
孟言抱了抱她:“好好休息,再見。”
邱惠英拼命克制想要哭出聲的沖動:“再見。”
直到病房裏所有人都走光,這要強的女孩緊繃的最後一根線終于斷掉,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委屈,淚水如閘門擋不住洪水一瞬間傾瀉。
……
雖然出了這檔子不愉快的事情,今天天氣卻不錯,風景上好,陽光明明淨淨,海風吹來鹹鹹的味道令人陶醉。
衛生所外站了滿滿當當的人,大家都沒走,等着孟言出來告訴他們結果。
人潮嘩啦啦朝她湧來,團團圍住。
“她好了?她不找死了?”
孟言低頭看了眼左右兩邊站着瑟瑟不安的葵花和阿貝,笑了一下:“嗯,不會再自殺了。”
陳虎媽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萬一她以後又尋死要活的話,咱可擔不起責任。”
不就是不想擔責,要獨善其身嗎。
孟言看着陳虎媽,面色正經道:“不會了,如果她以後還自殺……那就怪我。”
陳虎媽吓了一跳,大夥兒立馬打哈哈地笑起來:“哪能怪你呢,是她自己的問題,誰讓她想不開呢。”
“是啊,自殺那是自己的問題,能怪誰。”某個婦女附和道。
“呵呵,是啊是啊,副團家的,可別把擔子往自己身上攬。”說完,陳虎媽退到人群裏不好意思講話了。
“既然沒什麽事情了,那大家就回……”
然而邱惠英自殺是一回事,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呢,葵花她媽劉嫂打斷了孟言的話:
“那咱的孩子還要平攤她的醫藥費嗎?”又是輸液又是擦藥得花不少錢,這不無妄之災嘛!
“當然要。”玉珍書記回答她。
陳虎媽又來了:“那梁社長,今天邱惠英鬼鬼祟祟上你家,你們倆是幹嘛呢?你還給了她一袋糙米是不?”
在場也就只陳虎他媽敢在這種氣氛下問這個問題,沒見書記和社長都臉綠了嗎?
反正有出頭鳥,此時沒人願意先走,紛紛看向梁社長,希望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梁社長心裏喊冤,急得滿頭大汗,不得不向華玉珍求救。
接收到他焦急的目光,華玉珍心下已然有了答案:今天不解釋清楚,大家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不用問梁社長了,是我的授意。”
大夥兒無一不震驚看向玉珍書記。
“惠英是個苦命孩子。”
華玉珍緩緩道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故事。
“惠英的母親曾經是我的外甥媳婦,他們本在甫東島生活,誰都沒想到她會在解放前被邱黑風強占……我的外甥在反抗的時候也被他打死了。”
說到這裏,蒼老的面頰流出兩行清淚:“為了不影響我,他們從來沒有對外說過我們的關系,直到惠英她娘跳海自殺,我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兩個孩子自生自滅。”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邱惠英的母親因為承受不了身份帶給她的壓力和痛苦,選擇跳海自殺。
在邱惠英母親頭七那天,邱惠英也打算帶弟弟投海自盡,是玉珍書記及時發現并且救下了他們。
邱惠英其實一直都知道華玉珍是他們姐弟倆的姨婆,可母親有交代,到死都必須保守這個秘密,所以在人生最艱難最痛苦的時段,懂事的她也從沒向姨婆尋求過幫助。
那個年頭,誰若跟壞分子扯上關系,甭說前途,不把你也一并扣上帽子都算好的了。
救下邱惠英姐弟兩後,華玉珍時刻不在想該如何幫助他們。
邱惠英的母親做得一手有特色的鹹魚,這份手藝早早就傳給了女兒,後來華玉珍無意間嘗到了邱惠英秘制的鹹魚,來了靈感。
培蘭島的捕魚隊不僅向國營單位供新鮮魚貨,也提供農家自制的鹹魚,村裏有專門制作鹹魚的作坊,算是公家單位,制作出來的鹹魚會運到城裏賺錢,收益按勞分配給工作人員,剩下的充入公家賬戶。
華玉珍就把邱惠英秘制的鹹魚拿到鹹魚作坊,大夥兒嘗過後都說好吃,于是華玉珍就說這是自家的秘方,并把秘方無償捐給了作坊。
邱惠英母親的獨家鹹魚秘方确實不同于普通鹹魚,雖然是鹹魚,吃起來不幹不鹹,保留了海鮮的鮮味,同時又不會因為鹽少而失去防腐的作用,是處于鹹魚和新鮮魚之間的美味。
沿海地區,鹹魚都是不值錢的食物,而邱惠英的秘制鹹魚幹能在城裏賣出好價錢,足以說明其價值,于是賣得好了,培蘭島鹹魚作坊的訂單量也随之攀升。
這秘制鹹魚口感特殊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香料,作坊特意請了一位島民每天專門上山采摘香料,華玉珍就秘密跟梁主任達成了一致,另外讓邱惠英也上山采香料,相當于給了她一個職位。
但這職位是不能被外人所知的,如果華書記跟梁主任不是好友,這事兒他萬萬不會答應,且最關鍵的是,邱惠英不要錢,只要糧食,用香料換糧食,不多不少,夠他們姐弟倆吃足以。
——要多了她怕給梁社長添麻煩。
這樣一個懂事的好孩子,梁社長怎能不懂恻隐之心,于是暗中幫助她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
除了樹葉被風吹起來簌簌作響的聲音,四周寂靜到連鳥兒都不飛。
塵封多年的秘密,沒想到在如此情景下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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