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就在陸平為招財的蛋蛋擔憂之際, 姍姍來遲的校長終于出現在了辦公室裏。
椒江一中的校長今年不到六十歲,但頭發已經呈現“農村包圍城市”的狀态,幾根倔強的頭發繞着光滑的頭頂圍成一圈, 告知世人:我還有頭發,我沒有禿!
同學們私下給校長取了外號,叫他“鹵蛋”, 蓋因他皮膚黝黑, 頭頂無毛的地方光滑至極, 像是一只腌漬入味的鹵蛋。鹵蛋校長不茍言笑, 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 絕大部分時間都見不到他,
見到校長來了,陸平條件反射地從沙發上跳起來,雙手緊貼褲縫, 規規矩矩地問好:“蛋校……咳, 魯校長好!”
沈雨澤并沒有起身的動作, 只向着校長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魯校長也沒計較沈雨澤的“不懂禮貌”,他示意陸平不用緊張,讓陸平坐下。
但是陸平怎麽可能不緊張呀。
畢竟在陸平的世界裏,校長已經是他能夠接觸到的最大的“領導”了, 所有老師都要聽校長的話, 而所有學生都要聽老師的話……除了每周的升國旗儀式, 以及每次期末的優秀學生表彰大會以外, 陸平這個普通學生是根本見不到校長的。現在他居然能得到校長的“接見”, 可惜接見的緣由不太光彩。
陸平雙腿合攏,屁股只挨着沙發的一個邊緣, 雙手放在雙膝上,規矩的樣子簡直像是幼兒園小朋友。
校長在他們對面沙發上落座。
校長找他們來,确實是因為昨天女廁所的事情。但他并沒有興師問罪,反而關注他們有沒有受傷。
沈雨澤:“謝謝校長關心,沒有受傷。”
“那就好那就好。”校長态度和善,臉上帶笑,又問,“小沈同學,我聽你們英語組的教學組長說,你還報名參加了全市的英語演講比賽?我很期待你的表現,相信你一定會為校争光的!”
之後,校長又詢問沈雨澤轉校之後習不習慣、第一次經歷臺風天有沒有被吓到……等等。那殷勤溫和的态度,和陸平之前在升旗儀式上見到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面對這些問題,沈雨澤不卑不亢,應對自如。
至于陸平……他完全被忽視了。除了最開始校長問過他名字之外,校長再沒多瞧他一眼。他就像這間辦公室的背景板,或者是角落裏的綠植,完全淪為了沈雨澤的陪襯。陸平甚至懷疑,如果他現在突然開始在校長室翻跟頭,說不定校長都不會多瞧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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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被忽視也有被忽視的好處。
沈雨澤負責和校長聊天,陸平就負責吃桌上的東西。
這麽一看,校長可真會享受。桌上不僅有茶,還有各種小餅幹、糖果和當地最著名的蜜桔。
蜜桔是椒江市的特産,皮薄、個大、汁水又多,秋季正是蜜桔上市的日子,若往山區裏走,漫山遍野的桔子都熟透了,就連空氣裏都飄蕩着桔香。摘下來的桔子一筐一筐的壘在馬路邊,等着貨車運向省城。有錢人家(比如陳妙妙家)都會包一座山頭,摘下來的蜜桔不賣,就拿去送親戚朋友做人情。
每到這個時節,陸媽媽就會從集市上買一筐蜜桔,陸平一個人就能炫完兩斤。可惜因為這次臺風雨來得太突然,陸平被困在學校,已經好幾天沒吃到水果了。
不知不覺間,陸平面前的桔子皮已經堆成了小山,桔子溢出來的汁水,都把陸平的指甲縫染成黃色的了。
就在陸平專心致志攻占蜜桔時,一不小心,其中一瓣桔子被他擠了一下,汁水瞬間滋了出來——然後準确至極地落在了沈雨澤的鞋上。
沈雨澤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陸平也不認得是什麽牌子,反正一看就很貴的樣子。橘紅色的汁水落在白色的鞋面上,很快滲了進去,留下一道顯眼的痕跡。
陸平:“……”
呃,沈雨澤應該沒看到吧?
而這時,這場談話終于到了尾聲。
坐在對面沙發的校長樂呵呵地開口:“小沈同學,既然你這麽适應學校的生活,那我就放心了。一會兒就要上課了,我就不再耽誤你時間了。”
沈雨澤起身,和校長說了再見。
見狀,陸平也匆匆站了起來,和校長鞠躬道別。當然,他臨走前沒忘記把桌上最後兩個桔子揣進校服兜裏。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校長室,辦公室大門在他們身後合攏,整個辦公樓都靜悄悄的。
外面的小雨還沒停,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落下來,還算明亮。這幅雨景,和前兩日的黑漆漆截然不同,空氣裏都是一股清新的水汽。
陸平心情大好,他跟在沈雨澤身後,十分八卦地問:“沈雨澤,校長難道是你親戚嗎?他怎麽對你這麽好……喂!你怎麽突然剎車?”
就在陸平說話之時,沈雨澤忽然停步,陸平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後背,磕到了鼻子。
陸平揉了揉被撞痛的鼻子,淚眼婆娑地擡起頭,氣呼呼地瞪着比他高半頭的少年。
可是被他瞪着的少年臉上半點愧疚都沒有,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好吃嗎?”
“啊?”陸平眨眨眼,“什麽‘好吃嗎’?”
沈雨澤沒說話,只挑了下眉,眼神掃過陸平左右鼓鼓囊囊的校服衣兜。
陸平:“……”他尴尬,“哎呀,原來你看到了。”
沈雨澤氣笑了,他又不是瞎子!他和那個老頭子說話說得嘴巴都幹了,陸平就和看戲似得,在旁邊一個桔子一個桔子的吃個不停。陸平吃東西時很像小老鼠,兩只手捧着食物,吃得腮幫子撐得圓圓的,然後才一口咽下去。
“這桔子就這麽好吃嗎?”沈雨澤無奈地問。
“嗯嗯嗯!”沒想到,陸平居然從兜裏掏出一個圓滾滾的桔子,三兩下剝開,取下其中一瓣,迫不及待地送到沈雨澤嘴邊,“真的超好吃,這是我們這裏的特産,非常甜!你快嘗嘗!”
陸平努力賣着安利,眼睛都亮了。
在那樣亮晶晶的眼神注視下,沈雨澤根本來不及拒絕,便下意識地張開嘴,咬住了那瓣桔子,也順帶着……碰到了陸平的手指。
嘴唇含住指尖,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下一秒,陸平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把手藏在了身後。沈雨澤故作冷靜,把那瓣桔子吞入口中。
牙齒咬破薄薄的桔瓣,四溢的汁水沖進口腔,彈軟的果肉被舌尖輕輕一抿,便滑入了喉嚨裏。
“确實,很甜。”沈雨澤含糊地說。
“是,是吧……”陸平指尖碾了碾,像是在回憶剛剛不小心觸碰到的溫度。他胡亂把吃剩下的桔子塞進口袋裏,慌張地說,“快上課了,咱們趕快回教室吧!”
扔下這句話,他繞過沈雨澤,同手同腳地往教室沖。
這次換沈雨澤跟在陸平身後,他看着男孩口袋裏支棱出來的桔子皮,忽然有些後悔只吃了一瓣了。
……
正如所有人的預料,到了放學時間,在椒江市肆虐了整整三天的臺風終于離境了。雨停後,校門口圍滿了前來接孩子的家長。
陸爸爸陸媽媽本來也想接陸平,但是被陸平拒絕了。一方面北岸南岸離得太遠,讓父母特地跑過來太折騰人,另一方面,他已經提前和沈雨澤約好,要帶招財去寵物醫院看尾巴!
這一整天,招財都被關在校醫務室裏。醫務室老師幫它在傷口上塗了藥,又包紮了一下,可招財太淘氣了,在醫務室裏上蹿下跳的,不僅推倒了吊瓶架,還把架子上的藥都扒拉下來了。
真是只手欠的小貓咪。
醫務室老師抱怨:“怎麽它傷得是尾巴,沒傷到它爪子呢?”
陸平把小貓咪塞進書包裏,拉鏈拉到最頂端,只露出一個缺口,讓招財可以把腦袋探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然後他就像袋鼠媽媽一樣,把書包背在胸前。
也不知道為什麽,沈雨澤看到他這幅模樣,嘴角上揚,笑個不停。
陸平沒懂:“你笑什麽?”
沈雨澤神神秘秘,就是不說答案。
司機在路上尋覓了許久,終于找到一家還開門的寵物醫院。陸平挺着個大書包下了車,招財是只大肥貓,有将近二十斤,它沉甸甸地墜在陸平胸前,壓得陸平肩膀疼,而且胸口背着這麽一個大書包實在太影響視線,走路都看不見腳下了。
沈雨澤主動表示要替陸平背包:“它這麽沉,還是我來吧。”
陸平連連搖頭,義正辭嚴:“你別胡說八道,我們招財不胖!它只是毛茸茸的而已。”
然而下一秒,陸平便捂住小貓咪的耳朵,壓低聲音用氣聲說:“沈雨澤,你說話注意些。招財聽得懂人話,你說它胖,它會生氣的。”
沈雨澤:“……?”
陸平拎起招財的一只爪子,捏了捏它的肉墊。鋒利的指甲從肉墊中伸出來,像是五道鐵鈎。
陸平啧啧兩聲,給了沈雨澤一個“現在你知道它厲害了吧?”的眼神。
“……”沈雨澤在嘴上比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
兩人并肩走進了寵物醫院。
因為臺風雨剛過,這個時間段醫院幾乎沒有人,只有一位護士小姐趴在前臺,正在玩連連看。
見到兩位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走進來,護士小姐主動和他們打招呼:“小弟弟,這裏是寵物醫院,有什麽需要幫你們的嗎?”
陸平嘿咻一聲把書包放在前臺,兩手一攬把肥肥的貓咪從包裏掏出來,放在了前臺桌上。
招財的貓生第一次來到寵物醫院,在聞到空氣裏的消毒藥水味道和其他貓貓狗狗留下的味道後,它立刻進入應激狀态,伏低身子、嘴巴大張,眼睛眯成一道豎瞳,開始不停“哈”氣。
沈雨澤眼疾手快地想要按住它,沒想到它胖雖胖,但動作卻敏捷地像是一道閃電,沈雨澤還來不及反應,它就跐溜一下從他手底下竄走了!
沈雨澤:“!!!”
陸平急得直叫:“貓是液體你沒聽過嗎!”
轉眼間,整個醫院大廳都成了他們的戰場,招財飛檐走壁的跑酷,陸平和沈雨澤在後面拼命追,一不小心,兩人暈頭暈腦地直接撞到了一起。
陸平晃了晃,眼看要向後倒去——若真摔了個屁股墩兒的話,他還沒痊愈的尾椎又要GG了。關鍵時刻,沈雨澤一把拉住了他,讓他倒向了自己懷裏。
不過這樣一撞,沈雨澤反而成了肉墊。陸平重重壓在他身上,額頭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唔……”沈雨澤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嘗到了一絲淡淡的血味。
陸平聽到他呼痛,想立刻起身,結果忙中出錯,手壓在了一個不該壓的地方。
隔着一層粗糙的校服褲料,掌心下的東西只能摸到一個大致的輪廓,但也足夠駭人了。
這下子,沈雨澤的臉色是真的“很難看”了。
“……陸平,你快給我起來。”
同為男生,陸平當然明白自己按在了哪裏。他讷讷不敢說話,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甚至主動向沈雨澤伸出手,想要拉他起來。
沈雨澤看都不看他伸出來的手,表情冰冷地起身,甚至還刻意往旁邊邁了一步,與陸平錯開距離。
好在,他們這裏的小小動靜只持續了十來秒,護士小姐忙着抓貓,并沒有注意到。
護士小姐好不容易把招財抓住,用保定毯包好,小黑貓在毯子裏左扭扭右扭扭,但無論它再怎麽扭,也無法從毯中掙脫。
護士小姐抱起它:“小弟弟,我把貓帶去x光室,讓醫生給它的尾巴照個片子。x光室有輻射,寵物主人不能進去,你們在這裏等一會兒哦。”
說完,她就抱着喵喵叫的招財走向了後面的診室。
待護士小姐離開後,陸平立刻湊到沈雨澤身邊,腆着臉問:“沈雨澤,你……你沒事吧?”
他說得含糊,但沈雨澤還是聽懂了。
正是因為沈雨澤聽懂了,他更不想和陸平讨論自己“有事沒事”。
他刻意轉過頭,避開了陸平的視線。但他這幅逃避的樣子,讓陸平誤會了。
陸平以為,自己剛剛用得力氣太大,傷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同為男生,陸平太了解那個地方有多脆弱了!有一次他上體育課玩籃球時不小心撞到,當時就疼得眼淚都冒出來了!
他們今天帶招財來醫院,是來看給貓咪看尾巴傷,順帶給它絕育的……但他沒想給沈雨澤“絕育”呀!
想到這裏,陸平的愧疚之心大起。
“沈雨澤,對不起,我真的是不小心的。”陸平拉着他的袖口,輕輕晃了晃,“要不然這樣吧——”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用壯士斷腕的語氣說,“——我也讓你壓一下,讓你報複回來,可以嗎?”
沈雨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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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