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學鋼琴，對不同的小孩感受是不一樣的。

有的小孩輕松上手，有的小孩學得宛如經歷人間劫難。

很不幸，唐景汐屬于後一類。

章老師沒來的日子，每天景新雨都會抱着不讓女兒重蹈覆轍的想法，認真督促她練琴。

可唐景汐就會嚷嚷手指頭好痛。

她可不是亂說的呢。

是真的痛。

有多痛呢？

這一年有一部電視劇叫《還珠格格》大爆，劇中拿着銀針一陣一陣刺進溫柔可人的女主角指心的容嬷嬷成為無數小孩甚至成年人的心理陰影。

“就像容嬷嬷紮了我的手一樣痛！”

唐景汐擡起肉乎乎的雙手，十根嫩嫩的手指十分配合地抖動起來：“真的媽媽，每次練完琴我的手指頭就好痛好痛啊！我終于知道紫薇有多慘了嗚嗚嗚！”

她說的是高擡指。

手指在琴鍵上高高擡起，再落下，稚嫩的小孩手指肯定會疼。但這是為了以後練習低擡指的必然過程，要不怎麽訓練手指的獨立性和速度呢。

道理景新雨都懂，她也學過的。

可是——

當年幼小的她也覺得高擡指好痛好痛呢。

……以至于沒有辦法板着臉強逼女兒學習，只能好言相勸，不聽就一直勸。

景新雨平時不是一個愛念叨的人，因為唐景汐學鋼琴的事，竟開始有了唐僧的特質。

唐景汐玩娃娃。

“汐汐，要練琴了哦。”

唐景汐看電視劇。

“汐汐，章老師馬上來了……”

唐景汐玩積木。

“汐汐，跟媽媽一起彈會兒琴吧。”

唐景汐最近做夢，夢裏都是練琴。

黑色的鋼琴夜裏化身為張牙舞爪的有好多只手的怪物，抓住想要逃生的幼小的她，血盆大口張開，妖裏妖氣地喊：“寶貝兒來練琴呀~練琴呀~”

夜裏吓醒的唐景汐，只能抱着小魚魚枕頭去找宋青岚。

“嗚嗚嗚我怕……”

她也不說怕什麽，但宋青岚也不會追問。

她只要記着給汐汐妹妹掖好被子就好，不能感冒的。

這一晚，唐景汐不像前幾次乖乖地自己睡，非要抱着宋青岚的小臂，抱得緊緊的。

宋青岚有些不習慣，但有什麽辦法呢，汐汐妹妹說怕呀。

周末正好又到了章老師上門上課的時間，章老師的确溫柔，任嬌縱的唐大小姐如何鬧騰，也十分包容。

包容之後，該彈的還得彈。

章老師離開，宋超送她回去。

唐景汐坐在鋼琴凳上，雙手搭在琴鍵上，一想到待會媽媽回來，要看着她練兩個小時的琴就十分郁悶和生氣。

她發洩般地，重重擡起手指，梆梆梆地拍打琴鍵，鋼琴被打得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

宋青岚在二樓的房間裏，聞聲小步跑了出來，看向樓下。

黑色的鋼琴據爸爸說是什麽馬哈的進口牌子，好幾萬呢。

他說這話時，目光難掩羨慕。

鋼琴顏色深沉，黑得純粹。陽光打在上面，似乎能發出如玉的光輝。

琴鍵又十分白皙，兩相對比，相得益彰，真的很漂亮。

此時此刻，價值好幾萬的鋼琴，被唐大小姐拿來撒氣。

宋青岚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向往而不得的東西，在唐景汐手下如同過往一個個被她随意玩耍的玩具。

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玩具。

宋青岚有些心疼。

她還記得鋼琴在章老師的手指下能發出多麽動聽的聲音。

在唐家生活兩年，一向懂得謹小慎微的宋青岚，忍不住下樓，按住唐景汐亂彈的小手。

唐景汐驚訝地看着她。

宋青岚：“不要這樣。”

“我不開心，很不開心。”

唐景汐蹬了一下腿，小腿在琴凳下晃悠。

宋青岚拉着她的手，防止她又亂彈。

想了想，才說：“你不開心是因為還不會彈，就像沙包一樣，你開始扔不中就不開心，後來扔中了就會覺得好玩了，鋼琴也是一樣的。”

最後一句，其實宋青岚不太确定，但她說得好像真是那麽回事似的。

唐景汐真以為就是這麽回事。

“那你教我。”她理所當然地要求。

宋青岚的小臉微微漲紅：“……我不會啊。”

“連你也不會！看吧！鋼琴好難哦！”

唐景汐喪氣，小肩膀又塌了下去。

宋青岚抿了抿唇，坐了下去。

琴凳很長，足以坐下她們兩個小朋友。

她松開唐景汐的小手，像是觸摸一朵雲那樣，輕輕地、再輕輕地将小手放了上去。

琴鍵細膩光潤，幾乎是觸摸到的一瞬間，宋青岚心底輕輕一聲嘆息。

她知道，她是喜歡的。

她靜靜深呼吸，小手在琴鍵上靜置，不一會兒，手指開始動了起來。

悠揚舒緩的，堪稱為一段旋律的曲子從指間綻放。

唐景汐的大眼睛變得圓圓的，哇……

“你會你會！你怎麽會的！”她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眼裏是閃耀的崇拜。

宋青岚的臉變得更紅了。

之前章老師來給唐景汐上課，她站在二樓的圍欄邊上，安靜地聽，默默地記那些琴鍵的位置。

無人注意的時刻，她會在紙上畫出一些琴鍵，獨自練習無聲的演奏。

因為貧窮，沒有錢上課，這樣去偷偷學。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小偷，但她的确羞于提及。

“哇！你很會啊，你會彈啊，你怎麽會的啊？”唐景汐還在追問。

宋青岚只好胡亂說：“我亂彈的，湊巧啦。”

唐景汐眼裏的崇拜簡直要溢出來了，她也好想這樣亂彈。

門口響起轎車的聲音，應該是宋超送完章老師回來了。

宋青岚立刻從琴凳上站起來：“不要，不要跟我爸爸說。”

唐景汐不明所以，但不妨礙她點頭：“嗯！”

再過一月，安市又入冬了。

南方的冬天總是陰寒入骨。

樹枝上綠葉掉得差不多，露出光禿禿的枝幹和少許随時要落下的枯黃的樹葉。

章老師坐在車上。

宋超在駕駛座開車。

平心而論，章老師很喜歡唐家的學生，很可愛，鬧脾氣也不過分。

女主人也很配合，尊重她，每次都讓家裏司機接送，還經常給她準備些水果讓帶回去。

唯一的一點，小女孩嬌氣，進步緩慢。

車子開進別墅區，沒多久就到了車庫。

章老師打開車門，便聽到旁邊小樓裏飄出流暢的琴音。

章老師頗為意外，又很高興。

“汐汐最近是不是練琴很勤快呀，進步真明顯！老師聽了你彈的——”

她走進大門，話音一頓。

琴凳上，眼生的小女孩，慌張地站了起來。

“你……”

宋青岚規矩地站在鋼琴邊，小聲叫她：“章老師，汐汐馬上下來。我……我去叫她！”

說完便咚咚咚飛快地上二樓去了。

章老師微微皺眉，有些詫異，這家還有兩個孩子嗎？

但又恍惚記得，當初來少年宮時，似乎……有兩個孩子一起的。

這天宋青岚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中。

章老師進來的一刻，她仿佛一個被抓包的小偷，慌到小手都在抖。

哪裏還敢出去偷偷旁聽？

章老師上完課，離開前問唐景汐那個小女孩是誰。

“她是小宋叔叔的女兒。”

章老師這天回去，坐在宋超開的車上，偶爾目光掠過駕駛座，再想到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她不免輕輕嘆氣。

又過了一陣子，唐景汐彈鋼琴進步明顯，至少沒有再抱着指頭吆喝指頭痛痛。

彈得也流暢了不少。

一次上完鋼琴課，景新雨忍不住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

“感謝章老師用心教導，我知道我們汐汐不好教，進步這麽大都是章老師教的好。馬上入冬了，就當是提前送冬至的禮物吧。”

章老師還覺得詫異：“啊？最近我一直是以前那樣教的，還正打算誇你們家長監督得好，孩子才進步快呢。”

景新雨也詫異，女兒怕她念，那麽抗拒她監督，她怕太傷母女感情都沒有催那麽勤了。

可老師又這麽說……

“拿着拿着，一點小禮物，不貴不貴的。”

“汐汐媽媽，這個真的不合适……”

兩人讓來讓去，都摸不着頭腦。

景新雨堅持讓章老師拿着禮物，章老師一頭霧水，只能接下。

女兒沒有人監督竟然默默進步？

這事景新雨覺得離奇。

她生的，她當然懂。

終于有一次偷偷聽到家裏兩個小孩的對話。

“上次章老師教的你還沒有彈順，不可以出去。”

“我要坐車我要坐車！哎呀你先帶我，回來後我馬上彈！我不睡覺我彈一晚上！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睡覺是騙我的，彈兩個小時，能做到嗎？”

“……一個小時，行不行呀。”

“一個半小時。”

“……好吧。”

坐車？

景新雨沒出聲，心想，難道岚岚會開車？

她又笑自己，怎麽可能？

于是偷偷地目送兩個小孩到了院子裏。

宋青岚手上什麽東西在陽光下閃了閃，她拿着那個小東西鑽進了後院的……

是倉庫鑰匙？！

宋青岚從倉庫裏推出一輛自行車。

那輛自行車，是多年前買來騎着玩的，自從生了女兒，她沒再碰過。

而現在自行車卻幹幹淨淨，沒有灰塵，顯然今天并不是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景新雨看見，宋青岚騎坐在車座上，回頭擡起下巴示意。

唐景汐高興地跳了上去，雙手環住宋青岚的腰。

那熟練得，肯定也不是第一次。

“走了。”

“出發！”

宋青岚用力騎上車，輕松從後院繞到前院。

兩個孩子穿着冬日厚實柔軟的羽絨服，胖乎乎的兩只身影，很快跟着唐景汐小臉上的燦爛笑容，一起消失在院門外。

所以這些日子，是岚岚在用騎車帶汐汐兜風，去督促她練琴？

景新雨震撼于兩孩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竟然還有這樣的關系。

震撼了一會兒，她才猛然意識到——

哎呀！

外面是車道！

別墅區騎車多危險啊！

她又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又跑又喊地，終于将兩個小家夥追了回來。

宋青岚乖乖地說：“對不起，景阿姨，我不該不跟你說就把汐汐妹妹帶出去。”

“是我要她帶我的！”唐景汐跳得老高了。

這時候還想着維護岚岚？

景新雨卻問：“你這樣監督她練琴，多久了？”

宋青岚擡起頭，小臉驚訝。

不過一秒，她又低下頭：“沒有很久，不到兩周。”

“你不會鋼琴，怎麽監督她彈得對不對呢？”景新雨着實驚訝這一點。

但唐景汐的進步實實在在，不會的人如何監督？

宋青岚沒吭聲。

唐景汐立馬出聲：“宋青岚會！”

景新雨愣了愣，沒說話，再看了看宋青岚。

“沒事了，先回去吧。”

過兩日又是章老師上門的日子。

她進門，便看見客廳裏，景新雨的旁邊不僅坐着唐景汐，也有那個沉默的漂亮小女孩。

“章老師，今天有個事想拜托一下。”

景新雨指了指旁邊的小女孩：“看你那邊能不能再排一下時間，我們加點錢，你就把汐汐和岚岚一起教了吧。”

宋青岚倏地擡起頭。

她坐在這裏本來坐立難安，再見到那個鋼琴老師，她好像又感覺到身為小偷的惴惴不安，卻在這時驚訝得話都不會說了。

“景、景阿姨我……”

章老師摘下手套：“過來上一節課我看看。”

宋青岚忐忑，被景新雨拉起來，又推着和唐景汐一起去了鋼琴旁邊。

一節課下來，宋青岚全然不是一個初初接觸的孩子，指法流暢，力度适宜，甚至還能記得一大半曲譜。

從指尖傾瀉而出的琴音，輕盈流暢。

景新雨感嘆于這流暢的琴音，比唐景汐不知強到哪裏去，又不知道她是如何下的功夫。

她便在惋惜和心疼以及後怕的幾種情緒之間徘徊。

送章老師出門，景新雨又提起：“那上課的時間，就麻煩老師再排一下了。費用都不是問題，倆小孩一節課三百。”

“不了。”

景新雨微愣，以為章老師太忙，排不開時間，正要再努力——

卻見章老師微擡目光，望向客廳落地窗內，安靜的漂亮小女孩此時和唐景汐坐在琴凳上，終于露出的微微的笑容。

如暴雨後搖曳在枝頭的小花，搖搖欲墜，卻別有生機。

“還是一百五吧。”

“啊這，不合适不合适。”

章老師收回目光，伫立在院子臺階下，用一種很感懷的目光看着景新雨說：“看到她，我想到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我媽媽為了讓我學琴十分辛苦。”

說起來章老師來家裏教琴也有兩個多月，卻從未提及自己的生活，以及家人。

景新雨靜靜地等她說完。

章老師笑了下：“現在我既然有點能力，願意讓這個小孩不那麽辛苦。”

作者有話說：

看到有人在等，就不那麽晚更新啦。

早點睡。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