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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立在離她不遠的柳樹旁,依岸邊住着的老夫婦已經撐起熱騰騰的面攤,宋昭忍不住想問她站了那麽久,會不會餓?
他極願意請她吃一碗鮮湯澆的牛肉面,驅一驅她周遭的寒氣,可是一向膽大包天的他竟沒有勇氣上前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同樣沉默地立在入夜的冷風裏。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也許是星子滿天時,宋昭看見她忽然回過頭來,隔了老遠,目光卻定定地投向他,不冷也不熱,只是靜靜地,淡淡道:
“這位公爺,你陪我站了好幾個時辰,不如我請你吃一碗面罷?”
宋昭的臉頓時騰的紅了起來,她竟都曉得!是了,她那樣武功高強,怎麽可能沒發覺有人跟蹤她。但宋昭萬沒料到她竟有這樣特殊的從容,這世上會有幾人會邀一路跟蹤的人共吃細面?她真是有趣極了,宋昭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道:
“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對坐着,點了兩碗熱騰騰的牛肉面,宋昭是真餓了,大口大口地吃了個精光,惟謝阿弱半點胃口也無,卻将自己那面也推在宋昭眼前,道:
“你陪我吹了那麽許久的冷風,這碗面就當是我酬謝你。”
宋昭也不客氣,只是吃第二碗時慢了些,還有閑心打探道:
“在下宋昭,江州府衙帶刀捕頭。姑娘貴姓?”
謝阿弱坦率道:“我姓謝。”
宋昭在面攤搖晃的燈籠下仔仔細細看清了謝阿弱的臉,她的臉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順眼,尤其那一雙眼睛,顧盼間總像是有衷情要訴,令人不忍移開,直想望進她的眸子裏去,好知曉她所有的複雜心事。
“恕我唐突,謝姑娘可是有什麽不如意之事?”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開了這話匣子就說不完了,你不如問我一生中有什麽如意事才對。”
謝阿弱一口氣說了這樣長的話,說完後還朝宋昭莞爾一笑,這一笑竟令她的臉無法言說地好看起來,在那光彩橫生的眸光裏,宋昭竟無限希望那眸子能像此刻一般,長久地容下他的樣子。
宋昭心上一醒,扪心自問,難道才見着這謝姑娘幾個時辰,竟愛上了人家不成!他面紅耳赤地掩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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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姑娘有什麽如意事?”
“我原本最如意的事有兩件,一是負暄練劍,二是月下飲酒,可陪我做這兩件樂事的人已離我而去,所以我已經談不上如意不如意,所以你一開始就不該問我這個問題。”
謝阿弱那種凝眉思索的表情,語态裏鄭重其事的天真,竟令宋昭忍不住微微一笑道:
“看來謝姑娘是有意戲弄在下了。”
“我戲弄你作什麽?你以為我是一個很閑的人麽?”謝阿弱漫不經心答着話。
“你難道不閑?立在岸邊一動不動老半天。”宋昭卻認真地同她争辯起來。
“你陪我立在岸邊亦是老半天,你豈不是也很閑?”謝阿弱一針見血,宋昭耳朵根子頓時又燙了起來,只能埋頭吃起面來。
謝阿弱清醒地曉得一個帶刀捕頭不會無緣無故跟在她身後,尤其是在她剛殺了人後。對于時時刻刻要舍命求生的殺手來說,世上沒有湊巧兩個字。
“你為什麽跟着我?”謝阿弱終于開口。
宋昭這時已經連第二碗面也吃了個精光,連湯底也不剩,卻隔着擋面的大碗問她道:
“是你殺了李大年?你用了什麽武器?難道是用又長又尖的針?”
宋昭的聰敏江州城人盡皆知,是而他才以弱冠之年就做上江州城的帶刀捕頭,而宋昭除了聰敏外,亦是個行事坦蕩無懼的正人君子,不扭捏,不藏奸。
謝阿弱忍不住伸手撥開宋昭遮臉的粗陶碗,細看他一眼,他的眉挺拔英氣,眼睛如鷹目銳利,嘴唇薄而常含笑,臉上線條堅毅,算起來他還是個長得挺英俊的男子,只是這世上的男子長得再英俊,若與齊三公子擺在一處,都不能稱之為英俊了。
謝阿弱微微一笑,将碎銀子放在桌上結了帳,正起身要走,被她看得心慌意亂的宋昭卻攔道:
“謝姑娘且慢!聽在下一言再走不遲。”
謝阿弱起身卻并未挪步,靜靜聽他道:
“不管是不是你殺的我都不會追究,畢竟李大年手上人命無數,早不該活在這世上。我眼看他逍遙法外早想用私刑治他,但我既身為官家的人,為公義計,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那條界線。
但你是不一樣的,你殺人的本事很了得,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心中有公義,不然,你也不會憑白無故出手去殺個不相幹的惡人!”
謝阿弱微笑道:“你怎麽曉得我與他不相幹?”
“你若與他相幹?何必還到府庫去查他的卷宗?”宋昭果然是絕頂聰明的人,他又道:“宋某對姑娘并無惡意,只當是結交一個朋友。”
謝阿弱聽見朋友二字,已不再多話,飛身上馬,引辔回眸時,風吹素衣,楚楚姿容,淡笑道:“朋友二字于我太過珍貴,宋公子後會無期。”
宋昭眼看着謝阿弱騎着馬如離弦的箭一般掠風而去,伊人絕塵不見,風中卻有一股素香傳來,令他迷惑得分不清适才是夢是幻……
全文免費閱讀 4齊三公子
銀河黯淡,華星明滅,輕雲掩月,江州城外大街寂靜無睹。似乎是察覺到這靜中的一點不尋常,謝阿弱坐下的駿馬忽收了蹄,長鳴一聲,不肯再前,而緊接一陣金鈴急風,撲天蓋地而來,謝阿弱提氣、點足馬鞍,急掠身形往後疊退去。
那金鈴聲卻仍不依不饒地在咫尺中相逼,只有一剎一息的短暫供她拔劍出鞘,只見破空長虹的劍器嘯光,伴着裂帛的聲響,那金鈴聲已停下,一面縛鈴淬毒漁網已被謝阿弱的劍當頭破成兩塊,舉網的四名朱衣童子手上失憑,皆摔在地上,嘤嘤哭泣起來。
謝阿弱冷笑道:“你們哭得再傷心也無濟于事,難道我行走江湖多年,連天下堡的五毒童子都認不得麽?”
天下堡五毒童子愛着朱衣示人,雖都是一式粉雕玉琢的可愛童子,可死在他們金鈴毒網下的武林高手,不以千計,亦是上百。謝阿弱怎麽可能大意?她握劍的姿勢愈發謹慎,臉上卻帶着一股哪怕泰山崩于前亦不會變色的從容。
“好了,退下罷,別在外人面前丢人了。”一個男子的聲兒随着他的身影從巷陌的暗影中轉出,薄薄光中,隐隐可見此人長得濃眉大眼,看似忠厚之輩,卻設伏殺人絕非光明磊落。那幾個五毒童子似乎很聽他的話,退到了一旁去了。長街之上,冷冷清清,這位男子手持長劍,微微笑道:
“在下天下堡李雲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謝阿弱并不曉得李大年就是這李雲鋒的父親,李雲鋒亦不曉得眼前的女子正是前晚殺他父親的兇手。緣道詭異莫測,謝阿弱淡淡答話:
“公子既不認得我,為何一見面就要取人性命?”
李雲鋒冷冷問道:“姑娘今日見過鳳寒霜?”
“我不認識叫鳳寒霜的人。”
“姑娘何必撇清?今日在盛祥客棧,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和他相談親密,莫非昨晚就是你為了你情人鳳寒霜,殺了我表妹蕭月華?”
“寒霜、月華,倒是極相稱的名字。”謝阿弱喃喃自語,全然不理會李雲鋒的問話,她只癡癡地想,鳳無臣竟為了蕭月華連名字都改了,是了,他既想脫離魏園,又怎會以魏園天字一號殺手的名字示人?
李雲鋒見多說無益,手上的冷劍已如蛇出洞,凜烈刺來,謝阿弱面有驚詫,身影卻飄渺閃避,才與李雲鋒錯肩而過,她手上的長劍已劈向他的後背空門,李雲鋒覺察到背脊後沖來的寒冷殺氣,反手劍迅捷一擋,急遽轉身一撩,雙劍摩走,金石火光!
謝阿弱卻借着他一抗之力,身子飄忽向後蕩去,飛快上馬挽辔,夾緊馬腹,“駕”一聲已急馳而去!
馬上的謝阿弱思緒混亂,天下堡是何時盯上了她?難道是李雲鋒跟着鳳無臣到了盛祥客棧後才追蹤到了她?可是他們為何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是她孤身一人要離開江州城時。
難道他們是忌憚那個叫宋昭的帶刀捕頭?一個捕頭竟有這樣的能耐,她竟小瞧了他。
李雲鋒并五毒童子亦是策馬急追,蹄聲疾疾踏在石板道上的聲兒激烈極了,仿佛不斷地暗示着雄鷹搏兔的驚險。
謝阿弱聽見急急的馬蹄聲,心上疑慮更深,李雲鋒明知道他劍技不如她,為何還死追不放?
謝阿弱只覺頭上昏昏沉沉的,額間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水,她似從夢靥中驚醒,忽然旋即勒馬,在漸漸透雲而來的月色中,展看她原本挽住缰繩的右手。
掌上何時紮了一枚淬毒銀針,她竟一點也不曉得!一定是适才李雲峰刻意同她周旋時,已有人趁她不備,在夜色凝重裏往她的馬上動了手腳!
是而李雲鋒才會輕而易舉地放她走,卻又駕馬追來緊咬不放!
此人城府之深,令人膽寒!
謝阿弱容色慘白地策馬相顧,李雲鋒并天下堡的馬騎轉眼已追了上來,篝火執杖,将無依無靠的她圍了個插翅難飛。
“那銀針的滋味可好?”李雲鋒眉眼俱是得意,高聲喝道:“誰拿下這個女子!回天下堡重重有賞!”
謝阿弱絕不會束手就擒,哪怕她身中劇毒,她玉指輕攏來,劍歌已悲壯,光耀漫天,如風雨壓城,晦暗大作,天下堡馬上弟子還未看清那劍是如何加身的,已有五六人當頸就死,血濺五步!
李雲鋒看見那跌落下馬的五六具無頭屍首,頓時大駭!饒是他練劍十年,亦沒有看清眼前的女子是如何出手的,那股絕裂的殺氣只是從他身旁輕輕掃過,已令人耳膜鼓震,連身上的肌膚都忍不住豎起了寒毛!那是冥間勾魂使才有的毛骨悚然,此刻卻真切地附在這個女子的劍上!
“不是她死就是我們死。”李雲鋒忽而意識到圍獵困獸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容易,他怒吼着,用掩藏不住的怯懦,妄圖激蕩衆弟子的士氣。
謝阿弱卻并沒有再出劍招,她的右手已麻痹得失去知覺,她冷冷地看着眼前這些伺機而動的人,他們在她的目光中簌簌發抖,不敢再上前一步,但謝阿弱清楚地曉得,她已扛不過一盞茶的時候。在她跌落馬身的一刻,他們就會拿冷劍刺穿她的軀殼,毫不留情地看她血流而死。
身為劍技高手的她絕不能容忍這樣的羞辱,不能容忍死在那群卑微的劍下,如果一定要死,她寧願是用自己的冷泉劍割開頸上的血。
她此刻無哀傷,亦無悲戚,死于謝阿弱而言不新鮮,活着更不稀罕!她緩緩擡起右手,引劍就頸,只須一刻……
但她的劍柄竟被一枚流星镖淩空打中,謝阿弱心神一凜,只聽耳際破空的十來聲暗器鳴響,李雲鋒身側的天下堡弟子皆眉心中了流星镖,跌落下馬,轉眼就成了不能說話的死屍。
翩翩然如輕蝶的一襲白衣裏,着狐面朱丹寧字的男子飛身掠下,攔腰抱起謝阿弱,輕踏急風而去。李雲鋒仗劍要追,一身紫衣的薄娘子已朝他頭臉漫灑胭脂香粉……好香,香得如江南漫山遍野的春花綻放。
素好妝扮的薄娘子,亦最擅用這妝扮之物,殺人無形。
李雲鋒既是毒門弟子,心知有毒,一早掩住口鼻急避而去,雲消霧散之時,長街上已只剩風走塵煙,空無一人。
林下風間,一輛緩緩行于郊野的馬車辘辘碾過月色華光,昏昏沉沉躺在馬車裏的謝阿弱,透輕簾望去,殘月如殘燈掠過樹梢,仿佛一霎便會熄滅。她的頭枕在齊三公子的膝上,他身上的白檀甘香靜靜傳來,心神安寧的她忍不住多輕嗅了幾下。
坐在轅上駕車的寧蝶曉和薄娘子,一路沉默,任由馬慢騰騰地行在郊道,哪怕偶爾停在野花旁嚼上幾口,他們也不多加理會,只是間或地揮一揮鞭子,令這馬再往前去便可以了,前路是哪裏?齊三公子不開口,誰也不曉得還有多遠。
齊三公子低下頭,握着阿弱中毒的右手,輕輕地吮着她手上的肌膚,傷口已腫痛不堪,他的唇邊一抹血,像虛無中的墨色花,開在幻世裏,襯得他眉眼愈發英俊。
謝阿弱心上滋味莫名,她禁不住心湖如投石、漣漪陣陣,此時似乎無關風月,卻惹得她如置身乍雨乍晴的天氣裏,寸心空切,時暖時寒。
謝阿弱定定看他在她傷口上吮了好幾口毒血,吐幹淨了又低下頭吮着,毒走全身,這樣的法子也能救命麽?不自覺臉色酡紅的她慘淡一笑,素手握在他的雲龍紋袖擺上,道:
“我要是死了,死在你懷裏,大概也算是不負當初的盟約。”
一入魏園,生是魏園的人,死亦是魏園的鬼。
“若你死了,”齊三公子嘴角勾動,沉吟道:“整個天下堡五百零九位弟子都給你陪葬如何?”阿弱眼中閃過詫異,相視而去,他的目光比簾外熠熠生輝的星辰還灼人。
她忍不住喃喃道:
“你待我真好。如果再世投胎,我還願意做你園中的殺手。”
齊三公子眉梢的笑意漸冷,道:“如果能再世為人,誰似你這麽癡,還去做殺手?你該發願做那雪霧崖頂的出岫重雲,灑脫來去,自由自在,不苦亦不悲。”
昏亂的阿弱仿佛于他話裏,已望見迷蒙寒氣中的一段崖端,白雪覆蓋,層雲出岫,冷寂極了,漸漸撐不住的她枕在齊三公子衣香懷裏,緩緩閉上了眼睛,意識散去前,她忘了問他:來世她化雲去,他又願做何物?
齊三公子低頭凝視着沉沉眠去的阿弱,手撫上她結汗的額發,慘白的容顏,他輕聲對馬車外的人道:
“折回江州城,到碧雲寺下榻,下帖給天下堡,請蕭震天來見我,他若不來,不妨一天殺十個天下堡弟子,直殺到他肯見我為止。”
馬車外寧曉蝶笑吟吟的道了聲“好勒!”
一向嗜血的薄娘子亦嫣然一笑,道:“這樣才暢快哩!”
兩人烈鞭抽馬,馬車已疾行向西北去,江州城碧雲寺已似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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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午時,碧雲寺深山。
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萬樹松羅,攔腰抱起纖細阿弱的齊三公子拾階登上南山,舉目眺望,山間林壑,萬株梅樹,風過如亂濤香陣,晶瑩拍雪岸,片片堆疊。
緊随其後的薄娘子負琴卷席、寧曉蝶則提着暖爐茶鍋并一簍子烏炭,登山同望此景,江山畫卷,兩人亦是說不出的歡心舒暢。
惟阿弱閉目,眼前無景,雙手輕輕挽在齊三公子的頸上,青青子衿,依他胸懷聽見緩慢跳動的心跳,她的手心不由自主握緊了一塊镂空雕鳳、盛白檀香的赤金霞帔墜子。這墜子是齊三公子送她的,他對她說什麽大病初愈、須用此物鎮邪壓驚。可她聞着這霞帔墜子裏的香,臉上卻忍不住熱了起來。
這墜子常是勾挂在鳳冠霞帔上的,是富戶嫁女兒必添的嫁妝,她看那簇亮金光,一眼就曉得是新打的墜子,他竟特意送她此物,比之鳳無臣兒戲般的青玉佩,當中情意豈止貴重了百倍?她在這香裏,忍不住琢磨起他的心意來,曾經她愛好追逐,如今卻已經生怯——與其做那逆風的鴻鹄,不如去做暖花塢裏的燕,哪怕随風剪柳,至少心上松快,無牽無挂。
下山石階,穿梅樹而往,梅香撲袂,不知我之身為花中,亦忘花為目中景。薄娘子依齊三公子之意,行至半山腰,随意傍着幾株梅樹,卷席鋪來,燃紅爐炭,橫把釉壺,煮起茶來,寧曉蝶圍爐盤腿坐着,橫琴膝上,随意撥弄聲兒,漸漸成曲,消解寒意。
亦在梅花香畔坐席的謝阿弱,依着齊三公子肩懷,似泊香雪岸,心上愈發寧靜,愈發飄遠。
這四人負暄、賞梅、聞琴、煮茶,無甚話說,卻無盡清歡。茶水開時,惟揭爐的薄娘子甚是愁苦,道:
“是誰放了雞蛋進茶裏?”
謝阿弱嘴角一勾,道:“我怕你們餓着,茶葉蛋難道不好吃麽?”
連齊三公子也忍不住微微揚起眉梢,謝阿弱道:“難道茶葉蛋竟有了罪過不成?這裏又不是佛門清靜地,更何況雞蛋又不是雞,難道破了戒不成?”
齊三公子只莞爾道:
“茶葉蛋沒有罪過,亦沒破戒,只是這茶葉,原是我特意向碧雲寺方丈求來的。”
阿弱心上不解,薄娘子忍不住朝她怒吼道:“你曉不曉得這茶葉三百兩白銀才一兩啊!你往這壺裏倒了半斤茶葉還是一斤?你這娘們真是,真是……氣死我了!哎呀……我的祖宗呀……哎呀,我心肝好像開始顫了……”
謝阿弱看着薄娘子撫着胸口的模樣,眼神格外無辜地看了一眼齊三公子,道:“這茶葉真這麽貴?”
“還好,但并非三百兩白銀一兩,是三百兩黃金一兩。碧雲寺那幾棵千年老茶樹一年統共可采得一斤三兩,你這一鍋茶葉蛋煮下去半斤……”
“一千八百兩黃金?”謝阿弱頭昏腦脹,惟撫琴的寧曉蝶伸手來,揀了個茶葉蛋,從容剝殼,笑道:
“這一鍋才八個,我手上這麽一個就值貳佰貳拾伍兩黃金,我寧曉蝶何得何能?在有生之年能吃上這麽金貴的茶葉蛋。”
薄娘子亦賭氣般剝起這茶葉蛋,嚼得解氣。
謝阿弱懦懦擡眼看齊三公子,齊三公子只安慰她道:“凡事都有回旋的餘地。”他看着寧、薄二人道:
“既然你倆這麽愛吃茶葉蛋,那一人四個都吃了罷,帳上就各欠魏園九百兩黃金。”
薄娘子和寧曉蝶一聽這話,如哽在喉,如遭電掣,卻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老老實實地咽下雞蛋,惟惟應是。
意态悠然的齊三公子取袖底白紙折扇一一展開,素手折下身畔一枝紅梅,盛于扇面,紅梅似如紙上所畫,他将扇遞在阿弱眼前,邀她賞道:
“這枝條姿态優雅,香氣顏色皆不尋常,你捧着玩罷,一點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憂愁。”
謝阿弱頭一回曉得恃寵而驕的好處,看齊三公子衣寬袖緩,儀态不拘,何等雅致之人?她卻只會拿上等茶葉煮雞蛋,心上羞慚,已緋紅及面,情态可人。
這四人正趣味非常,惟天下堡蕭震天,并跟随的李雲鋒、鳳無臣已是第七天探訪碧雲寺,亦已是第七天空等了。
寺園松柏空寂,詢問老僧齊三公子下落,仍是一句舊語“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潦草打發這天下堡一行衆人。
一身錦衣雲襖、頭戴玉冠的李雲鋒握住寶劍的手已凍僵,忍不住在堡主蕭震天跟前冷嘲道:
“我看這齊三公子也未必有多了不起!堡主何必纡尊降貴,連着七日忍受山路的奔波勞苦?”
碧雲寺建于高聳的亂石絕壁,飛壑流泉,松柏其間,風景雖好,可車馬難行,上山艱難。
一身黑狐長袍、鬓發略有生華的蕭震天從容道:
“習武之人何懼登山之苦?鋒兒你稍安勿燥,這齊三公子今日一定會見我等。”
身後着玄衣素袍的鳳無臣亦道:
“齊三公子下帖後,連着七日殺了我們堡中七十個弟子,如今又連着七日避不見客,無非是為了給堡主您一個下馬威。今日是第七日,料想他應該滿意了。”
蕭震天想到自家那無辜喪命的七十個弟子,怎麽不心寒?只怪他一時疏忽,未曾深究那帖上的齊三公子是何方神聖,等他回過神派人去查時,才曉得他竟是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魏園之主!難怪他殺人、盜藥,皆如囊中取物一般輕而易舉。哪怕蕭震天身為一堡之主,亦不能不對他膽寒、退步,親自赴約,即使連着七日被冷落亦是無可奈何,若要蕭震天眼睜睜看着蕭家子弟紛紛死去,萬萬不能忍心,一點點堡主尊嚴、登山勞苦又算得了什麽?
李雲鋒卻少年氣盛,憤然道:
“依我之意,就該帶齊天下堡中活着的四百三十餘位子弟上碧雲寺守株待兔,等齊三公子一回來就殺他個片甲不留。”
鳳無臣聽得這魯莽之計,不由冷嘲道:
“若是這樣便能殺得了齊三公子,那魏園又何以立足江湖數百年?難道你以為齊三公子的仇家還少麽?”
李雲鋒鄙夷道:“他仇家不少又如何,不過是群酒囊飯袋、烏合之衆!我們天下堡建堡三百餘年,難道竟怕了他個什麽勞什子魏園?一群見不得光的過街老鼠?靠殺幾個無名小卒、草包莽夫維持生計,能有什麽過人之處?”
鳳無臣冷哼一聲,夏蟲不可語冰也,不再同他纏舌。
惟蕭震天老謀深算,眼光判斷又豈會如李雲鋒一般草率?武林早傳聞這魏園獨攬排名前三的殺手,行事卻隐密,從來沒有人曉得魏園到底殺過哪些人?又有哪些高手曾經死在他們的劍下?可魏園偏偏數百年聲震江湖,以至中原武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此不同尋常,豈可小觑?
蕭震天只向李雲鋒吩咐道:
“鋒兒,一會你見着齊三公子,萬萬不可造次!”
“舅舅,你何必怕他……”李雲鋒話未說完,蕭震天已打斷他道:
“我是以堡主的身份同你說話!你若違抗,別怪我六親不認!按堡中的規矩處置你!”
李雲鋒看蕭震天面色肅穆,只得讪讪不語。
至于午後過半,卻仍不見齊三公子的影子,晚間天欲冰雪,下山不易,蕭震天只好領着天下堡一衆弟子再一次無功而返,鳳無臣卻勿自留下,朝蕭震天禀道:
“我進山中尋這齊三公子,料想他只是要見堡主,不會将我怎麽樣。”
蕭震天無計可出,也只能應允道:
“你去罷,只是當服軟時服軟,不可意氣用事。”
李雲鋒不願鳳無臣搶功,亦要同進山中尋人,蕭震天卻攔住他,命他一同下山去了。
鳳無臣趁天色未晚,匆匆入山,惟見日暮時,方尋見梅花深處、席地而坐的魏園舊友正談笑作樂,何等歡暢?連天下堡堡主都得忌憚魏園三分,這等睥睨江湖、一覽群小的滋味,他竟當真全然抛下了麽?此時鳳無臣心上是否有悔意,只有他自己才曉得。
梅間四人早已發覺他的氣息,薄娘子冷笑道:
“呦,我當是誰來了,原來是天下堡的鳳寒霜鳳大俠……”
寧曉蝶于琴上一揮袖,如斷弦時的急遽之音,亦笑道:
“多謝鳳公子的賜教,若是來賠罪的就不必了,我受你的那一道劍傷已好得差不多了。”
惟齊三公子不言不語,指上纏繞着阿弱耳際的一縷青絲,細細打量她目光中驟然而至的冷意。
鳳無臣沿階而下,立在不遠處,客氣道:“我受堡主之命,請齊三公子赴天下堡一聚。”
薄娘子共寧曉蝶皆起身來,薄娘子卻笑道:
“可惜蕭月華竟死了,你攀龍附鳳的美夢也碎了,如今你還巴巴地送上門來,莫非你想同蕭大小姐陰間相聚做一對鬼鴛鴦?”
鳳無臣的眉梢冷冷揚起,唇卻抿得緊緊地隐忍着,齊三公子懶得多看他一眼,只道:
“難為你另投別枝,這麽快就領了這樣重大的差事,我又怎麽忍心拂你的面子?你回去告訴蕭震天,若他明日用八匹駿馬拉的描金車鸾來山下接我,我自然願意赴宴。”
“多謝齊三公子成全,在下告辭了。”鳳無臣要走,齊三公子卻唇畔含笑,指上折梅,一擲而出,淩厲如那離弦之箭,狠刺進了鳳無臣的右肩,轉眼玄袍透血,洇成濕潤。鳳無臣肩上震痛,右手疲軟得幾乎握不住劍柄,勉力握住,指上已發白,青筋亦畢露。
饒他進魏園十年,從來不曾與寧三公子交過手,平日只從齊三公子步伐吐息間曉得他內力深厚,誰曾想他這個昔日的魏園第一殺手,于齊三公子面前竟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鳳無臣心下駭然,背上汗如漿出,只聽耳邊寧三公子閑适道:
“你若全身而退豈不令蕭震天生疑?若他曉得你原是我魏園中人,你猜他會不會懷疑你裏通外應、害死他七十名弟子?雖說他那七十名用毒弟子都是該死之人,可害你受冤我于心不忍,我如此替你着想,你是不是該好好謝我賜傷?”
齊三公子三言兩語,已令人心膽俱寒,他若真要鳳無臣死,直如碾死蝼蟻般容易!
鳳無臣若非怕死之人,大可硬着骨頭搏上一搏,可他當日既為了逃出魏園追殺,不惜令阿弱對他動心留情,他的那點硬骨頭有幾斤幾兩,不言而喻。
他忍着痛,恭恭敬敬道:“在下多謝三公子美意。明日,天下堡一定備齊車馬迎公子赴宴。”
謝阿弱看得鳳無臣如此落魄受辱卻只敢一味忍耐,不由多望他幾眼,與十多日前明明是同一人,為何面目竟如此可憎起來?再看他倉皇落逃的身影,只覺可悲可憐……
薄娘子卻擊掌大笑,手舞足蹈道:“終于等着這麽一出好戲!三郎你那一勢擲梅,竟比寧曉蝶的流星镖還厲害!”
齊三公子聽見“三郎”二字,目光已冷,薄娘子自知失言,忙掩嘴告饒,寧曉蝶笑着替他求情道:“何不讓三公子也賞你枝梅花戴戴?”
“賞你個大頭鬼!”薄娘子同寧曉蝶吵吵嚷嚷,阿弱卻蹇眉道:“明日不會是鴻門宴罷?”
四野落日霞光,橘紅盡染梅林,齊三公子愈發閑适道:
“鴻門宴何其有趣,可惜蕭震天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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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山慘淡如睡,套着八匹駿馬的描金鸾車駛過山林,卻使得一路的風景熱鬧且富有生氣來。
駕車的是一對身穿狐毛舊襖的年輕男女,二人前往碧雲寺迎接齊三公子一行時,談吐不卑不亢,舉止亦溫和有禮。其中那俊眼修眉的男子,正是天下堡蕭震天的養子蕭滄海,而另一個淡泊如冬日水仙的女子,正是蕭滄海的新婦蕭明珠。
兩人皆是自小由蕭震天收養的孤兒,但禀性與天下堡旁的弟子甚是不同,他倆不愛暗器或用毒,只愛精研劍法,合練的鴛鴦劍在江湖亦薄有聲名。
蕭震天特派這二人來,無非是免得多生事端,若是換了別的弟子來驅車迎接拭殺同門的仇人,未必有他倆這番以大局為重的氣度。
馬車內丈餘長、六尺寬,繡花緞錦墊,卷簾垂香囊,細薄紗上織金線鷺鸶蓮花,熏香暖暖,種種華貴,不一而足。
齊三公子支頤靠在錦枕上,半是沉思,半是養神。
謝阿弱、寧曉蝶共薄娘子三人皆是盤腿坐于一旁,一式穿素衣緊袖,練劍、殺人兩相宜。
阿弱見齊三那閑适模樣,趁他閉着眼兒,不由偷偷打量起他來,但見他頭戴素白萬字巾,身穿月白夾軟紗雲紋道袍,腳穿玄色靴頭鞋、白绫襪,坐姿随意,手中輕輕勾一柄上赤真金川扇,挂着玉扇墜兒。
這等清俊之人,令其生于這混濁世道,任是最愚魯的人瞧了,也會嘆息莫名。阿弱亦不免觸動,他身為魏園之主,不愛尋花問柳,亦不愛宴朋訪友,常是孤芳自賞的,大概這世上于他無趣極了,所以活着也沒什麽樂子罷?
阿弱不忍再想,微微低下頭,卻不自覺又瞧見了自己襟前戴的紅絲繩絡上穿的霞帔金墜兒——這是齊三公子特意令她如此妝扮,阿弱不由尋思着,自己若輕輕往謝三公子膝上伏身去,倒同一只挂着金鈴的波絲貓別無二致了。
一向孤傲難馴的謝阿弱不由輕輕皺起眉來。
正她勿自凝眉,齊三公子卻含笑看她,伸手握住她柔荑,看她手背餘毒已清,膚緋細嫩。
齊三公子雖素來于男女之事謹慎防備,但此時亦忍不住意亂情迷,從袖底撈出一方羊脂印,略呵氣潤,輕輕在她手背上蓋了一方紅印。
阿弱不曉得他為何突然有此舉動,再辨認那印上四字小篆,題“齊晏升平”——原是齊三公子的本名附二字賀語的私印。印鑒之物,與宣示歸屬同義,阿弱頓覺手背細細顫栗,只疾疾抽回手來,撇過頭望向簾外,清淡無言。齊三公子唇畔一勾,不迫她如何,将私章收回身上系的荷包錦囊,好似方便他随時取用一般。
萬一他興起之時,恐怕不止手背、手臂、臉頰、脖頸……若通身都是他的印鑒——謝阿弱一念及此,渾身不适起來。
一行終于駛進江州城北門,不多久便停在天下堡大宅前。看門小厮前來接引,下得車來,只見天下堡門前一對白玉獅子,門上挂着草書“重器世家”四字的烏金大匾,一對雕龍盤石柱篆刻對聯道:
“天做棋盤星做子,日月争輝;雷為戰鼓電為旗,風雲際會。”
此聯原是舊對,但刻在這天下堡前,與那匾書相映,氣勢又全然不同,齊三公子不由取扇遮在額前,略略擋住刺眼日光,仰頭多瞧了幾眼,頗為可惜般道:
“建此天下堡的蕭家先祖,想必也是不可多得英豪,可惜長溝已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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