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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很長,長得摸不着邊際,蘇幕遮一時看到了十幾年前的大漠,漫天的黃沙,他還單純的可笑,傻乎乎地踮着腳尖去摸白駱駝的頭,白駱駝一身毛皮沾滿鮮血,粘連成縷,滴滴猩紅落在沙裏,蔓延洇開,擴散着和他腳下的紅色連在一起。
風裏可以嗅到硝煙的味道。
煙火啊,似又見到了秦淮的畫舫,幾十盞宮燈照得亮如白晝,燈花噼啪作響,就能聞到煙火的氣息,掩在沖天酒氣之後,細微的煙火氣。
他覺得很冷,從最深處緩緩流淌出的冷,眼前是水,夜半秦淮的冰冷河水,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入侵,把所有的溫暖驅逐離開這具軀殼,就連血液,都好像被替換成了河水。
身上沒什麽力氣,疲憊不堪地縮起來,放縱了水的侵入,放縱了意識的遠去,任由着記憶抽離,只剩了這麽具空蕩蕩的殼子飄着。
若是可以,連他的性命一起随波濤流去,那該有多好。
是了,他不過是順水推舟,踩進了陷阱,不過是佯裝自己一無所知,渴盼着葬送掉自己的一切。
活着,有時總是一件太過苦痛的任務。
他的一生好像都是冷的,同河水一般無二的冰冷。一個孤兒要在戰亂的西域生存,許是注定了留不下天真的。所以才會拼命虛構出幹淨溫柔的自己,自欺欺人那是他曾有過的過去。所以才會那樣依賴石觀音賜下來虛假的愛意溫存,直到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直到鮮血和烈酒打破了自己卑劣的幻想。
從一開始就是髒的,從一開始就是冷的,會寫字前先學會了握刀,灌進喉中的酒遠比水多,僅有的幸運便是生了這麽張臉,卻躲過了那些龌龊的交易。
赤着腳踩在沙地上,每日僅有幾滴水,果腹永遠是奢望,充作過兩腳羊,差一步就成了鍋裏一堆爛肉,做過先頭兵,穿着不合身的盔甲去送死。對他來說,殺人不是樂趣,而是技能,一種不掌握就會死的技能,所以那場戰争,先鋒軍只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逃進了沙漠,逃進了狼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教了他兩個月武藝,日日和狼群厮混在大沙漠。
大多數時候,比起是個人,他更感覺自己像只畸形的野獸,錯誤的生了人的模樣,才會活得那麽辛苦。
沉進水裏的感覺是幸福的,這水就像他的人生,肮髒的,醜陋的,暗沉沉拼命遮掩住下面積澱的鮮血,撒着滿河燈火酒香粉飾太平。
閉上眼睛,他從黑暗中來,走到了盡頭,仍是黑暗。
飄飄蕩蕩,随波逐流,也許某一日誰會發現他腐臭發爛的軀體,混在這河水裏,難舍難分。
冷到了極致,竟也能觸到些許暖意。
他從未想過,醒來時會是那樣的溫暖,他還記得河岸腥潮的泥土,大半張臉埋在泥裏,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裏,卻能聞到很淡很淡的檀香氣,指尖劃過布料的柔軟,有人在問着他什麽,焦急而又關切。
嗓音如此清朗柔和的人,心也一定是暖的吧。
腦袋裏一片空白,找不見過去,尋不到未來,他就像于黑暗中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筋疲力盡彈盡糧絕,終于有一束光施舍着照耀下來,第一次觸及溫暖的指尖顫抖着,恐懼又不忍放棄。
他掙紮着眼睛睜開一道縫,窺到了明亮的光輝。
太陽的顏色。
“花……滿樓……”蘇幕遮滞澀地念着那人的名字,朦胧恍惚中看見了大片光點交錯流動,失落的過去,全部回到了腦袋裏。
“我在。”響在耳邊的聲音同記憶裏一樣的柔和,蘇幕遮怔楞地睜着眼,夢境與現實交疊重合,第一次,虛幻的光輝照進了他貧瘠單薄的現實。
花滿樓溫和地笑着,擦幹蘇幕遮額上的汗,觸手的溫度讓他松了口氣,“已經不發熱了,接下來的日子只要好好将養着即可。”
蘇幕遮眨眨眼,還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身體遲鈍的很,擡擡指尖都要耗掉他全身的力氣,但是很暖,冷意不知何時已經退去,從內到外透着暖洋洋的倦意。
“我沒事。”他開口說道,喉嚨異常的疼痛,每個字都啞得不成樣子。
花滿樓伸手把人摁在床上,大病未愈的男人虛軟無力,他沒花太多力氣就化解了蘇幕遮輕到幾乎沒有的掙紮,“全身上下都是暗傷,三天三夜意識不清,不好好養着都活不過四十,你這叫做沒事?”
身體能差到這種地步,實乃他生平僅見。
蘇幕遮看着花滿樓,輕聲問道:“我死不死,與你何關?”
他說得波瀾不驚,滿是無所謂的樣子,手卻在床單上勾起小小的褶皺。
“我救不救,又與你何關?”花滿樓用布巾擦幹蘇幕遮額際的汗水,開始梳理他亂糟糟的長發。
又是那股微不可查的檀香氣,清清淡淡讓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下來,蘇幕遮眯起眼,語氣篤定:“玉羅剎來找過你。”
如果不是玉羅剎做過些什麽,誰又會願意救他。
花滿樓并不意外他猜到這件事,“沒錯,他很是擔憂你。”
蘇幕遮嗤笑:“他那不是擔憂我,是怕我死了給他添麻煩。”他頓了頓,接着道,“他還給了你什麽東西對吧。”
“嗯。”花滿樓自袖中取出玉牌,放在蘇幕遮手中,“他将此物交予我,不過我想還是由你自己做主為好。”
瑩潤的玉牌,在手中一轉,蘇幕遮又把它塞回花滿樓手裏,“本就是我輸給他的,自然由他處置。”
花滿樓笑道:“那我把這個還給你,便是我的處置了。”
蘇幕遮道:“你救我兩趟,不過一件事罷了。”他這麽說着,緊攥着床單的手慢慢松開。
還是這樣等價交換的狀态他比較适應,世間哪裏會有無條件施以援手的人,有些事情一日不還,他心裏就一日不安。
他得到過的每一絲溫存,都可以清晰地回憶起是用了什麽樣的代價才換到的。
“就是一條狗倒在我面前,我也是會救的。”花滿樓替他拉好被子,把玉牌放在他枕邊,“不過舉手之勞,若是受了這份禮,我反而要于心不安了。”
“但是……”蘇幕遮的分辯沒說下去,花滿樓覆着他的眼睛,語調像是在哄個任性的孩子,“你身體還未好,好生休息,其餘的事情我們押後再談。”
睫毛被掌心壓着的感覺很奇妙,蘇幕遮閉着眼睛眨動幾下,熱意透過眼皮擴散,陌生的觸感讓他手足無措,嘴上胡亂應着,想着讓花滿樓快些把手拿開。
很燙,人身上的溫度原來是能熱到這種地步的嗎……他思忖着,碰觸過他的只有石觀音一人,強烈的依戀克服了身體本能的攻擊欲望,可是那種觸碰并不舒适,女人的身體滑膩冰冷,抱着像在碰一條嘶嘶吐信的美人蛇,每每教他渾身發冷,雞皮疙瘩一身久久退不掉,但每一次他老老實實按石觀音說的做之後,她會誇獎自己,說他是個好孩子,說他做得很好,說她……愛他。
為了那麽一句話能做到那種地步,如今想想竟是有些可怕。
蘇幕遮遲滞地想着,病痛折磨的大腦絲毫沒有考慮到為何習慣了攻擊的身體,可以如此自然的接受花滿樓的觸碰卻不起半點反抗的意識。
“我待會來叫你吃藥。”花滿樓把窗戶掩好,關上房門,濃厚的藥味從門縫裏溜進來,聞着就讓人嘴裏發苦。
方才想要讓花滿樓快點把手拿走,好逃離那灼人的溫度,現在他當真離開了,剎那卻覺得受不住的冷,明明和平時沒什麽區別啊……
蘇幕遮迷茫地想着,忽略了心裏滿滿的悵然若失和一點點悄然滋生的渴盼,用被子把身體裹緊,努力不去在意枕邊躺着的玉牌,在微微的檀香氣裏倦怠地閉起眼睛。
等他把身體養好……報酬的問題必須得跟花滿樓好好讨論清楚……
可他好像沒錢……
不知道花滿樓缺不缺勞工……
花滿樓聽着屋裏的呼吸逐漸平和,臉上挂起笑意,不過沒幾秒又添些愁緒,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蘇幕遮的身子看着康健,實則虧空的厲害,常年的拼殺,中毒,心思沉郁,玉羅剎一掌把他全身上下的暗傷都拍了出來,此起彼伏地鬧騰,雖說借此機會能一舉治愈也是好事一樁,但是其中過程漫長艱辛,怕是得吃上不小的苦頭。
百花樓裏藥味這幾日濃得吓人,誰走進來估計都得給那味道給熏得吐出來,養在小臺上的植物也被藥氣折磨的打蔫,花開的都比往年少了不少。
熬上藥,花滿樓給花澆完水,思量着是否要叫人把花移去郊外的莊子裏,不然再這麽熏幾日,這些嬌貴的小家夥們定然是要吃不消的。
“玉教主既是這般惦念,何不親自去看一眼?”他放下水壺,開口道。
“還真是敏銳。”玉羅剎從房頂落下,靠在牆邊,仍一副懶散的樣子,“你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拉出去埋了,有什麽好看的。”他想了想,又道,“沒想到你治得這麽盡心,我本來還以為你挺讨厭他的。”
“何以見得?”花滿樓笑着問道。
“他幹的是人命買賣,我以為你讨厭這個。”玉羅剎挑眉,撥弄着手上的金質飾物,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花滿樓道:“若我讨厭他,閣下就算半夜把他丢進我的卧房,我也會把他丢出來的。”
自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蘇幕遮是做什麽營生的,幹慣人命買賣的人身上總有股洗不去的血腥氣,然而他本能的覺得,蘇幕遮和普通的殺手不一樣,就像沒人會指責狼獵殺兔子以求飽腹,蘇幕遮談論殺人一如狼之于兔子,不為錢財不為樂趣,純粹就是為了存活。
太過單純的動機,單純得讓他興不起什麽反感的念頭。
他很清楚,蘇幕遮看待世界的角度,大抵是和常人不同的。
玉羅剎冷眼看着他表情細微的變化,暢快的笑起來:“你果然看出來了啊,那小子是跟狼群長大的,與其說他是個人,不如說他根本就是頭披了人皮的狼。”
“是麽……”花滿樓嘆息,“閣下又為何要跑來同我講這個?”
要不是關心蘇幕遮,玉羅剎怎麽會沒事跑過來和他唧唧歪歪,不就是擔憂他沒有如預想一樣對蘇幕遮盡心盡力嗎。
花滿樓心裏門清,但是這種事玉羅剎可不會承認,他拍拍花滿樓的肩膀,大笑道:“我是來提醒你,這麽好用的狗,可別浪費了。”
說話間,他已飄然遠去。
☆、番外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詩人眼裏的豪邁壯闊之景,在戰亂的西域卻是死亡的象征。
戰亂的西域是地獄,那麽炊煙升起的地方,就是地獄的最底層。
那是一片很小的綠洲,幾個戎裝的士兵正在架鍋做飯,鍋上炖着肉湯,很香很香的肉湯,他們大聲交談着,舀起稠厚的湯。
乳白色的湯汁,灑上些胡椒調味,他們都喝得很香。
離他們不遠處,有幾個孩子,年齡都不大,蓬頭垢面,餓得面黃肌瘦,嘴唇幹裂出血,地上扔了個幹馍馍,但是誰也沒有去撿。
哪怕他們大多已經餓得兩眼昏黑,也沒有人去撿那個幹馍馍。
上一個撿了地上馍馍的孩子,現在已經化成了鍋裏的爛肉。
有的孩子捂着嘴,抽噎着喊阿爸阿媽,一雙眼睛裏寫滿驚恐絕望。不久前他們還是父母掌心裏的寶貝,不過是一場該死的戰争,他們就全部淪落成了等死的兩腳羊。
和他們隔着一段距離,鎖着另一個孩子,他的雙手被繩索磨出血,滴滴答答沁進沙地裏,頭發濕淋淋地往下滴水,亂發遮掩下的眼睛,亮得驚人。
他已經逃跑過好幾次了,所以才會被綁起來,今晚鍋裏的人本應是他,但是當士兵把他洗幹淨之後,他們改主意了。
污垢灰塵之下是一張漂亮到不可思議的臉蛋,雖然還小,但也能看出未來的貌美。
他們決定把這個孩子帶回去,進獻給自己的上司。
大将軍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瘦弱嬌小,長得漂亮的小男孩。
男孩很安靜地蜷縮着,雙腳光裸衣不蔽體,露出的雙腿上遍布傷痕,接連幾次的逃跑失敗似乎已經讓他失去了鬥志。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一個機會。
這一等就到了月上中天,黑暗裏一堆篝火忽明忽暗,士兵們裹着被子呼呼大睡,輪流守夜。
午夜時分的沙漠冷得可怕,男孩覺得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其餘孩子蜷在一起取暖,他卻被單獨系在一根木樁上,手腳緊綁,脖子上挂了根繩子。
就像個牲口一般。
未幹的頭發在腦袋上結了冰,一動就能聽見冰碴子碎裂的聲響,他靠坐在木樁旁邊,頭埋在膝間,從碎發的縫隙裏觀察士兵的動靜。
守夜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始終維持着相同的動作,相同的呼吸頻率,直到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罵罵咧咧地坐在火堆前面。
男孩瞳孔一縮,手猛地收緊,知道自己等待許久的機會終于來了。
他開始從喉嚨裏發出細細的嗚咽聲,身體發抖,聲音不大,卻足夠吸引守夜人的注意力。
這個男人和大将軍一樣,他也很喜歡嬌小漂亮的男孩,輪到他守夜的時候,他往往更樂意從那群小羊裏挑出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帶到大沙漠裏去做些什麽他喜歡的事情。
男孩知道這一點,他也聰明的利用了這一點,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裏,這張臉有時候也是會給他帶來一些好處的。
守夜人猙獰地笑起來,他站起身,解開了男孩身上的繩子,拎着他走向了沙漠。
走到大将軍那裏還要好些天,在此之前不如先叫他爽爽。
男孩漂亮得銷魂蝕骨,掌心下的身體微微戰栗,被迫仰着頭親吻他。
守夜人半眯着眼,哼唱着荒腔走板的調子,那是他們軍隊裏進攻前的戰歌。
音越來越高亢,此處離着綠洲很遠,他唱得再怎麽大聲也不擔心吵醒同伴。
——同樣的,慘叫的再大聲也不會引來任何人。
男孩面無表情地擦擦臉上的血,偏頭吐出一塊肉,低頭看着地上抽搐的男人。
男人捂着喉嚨,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響,血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縫漏下來。
反複乖順的讨好親吻,不過是為了确認血管的位置,然後一口下去,準确無誤的咬下了男人的主脈,順口撕爛了氣管。
嘴裏的味道腥甜粘膩,男孩呸呸吐了幾口唾沫,高大的男人癱在地上,像是鍋裏的一灘爛肉。血液滲進沙地,蔓延到男孩腳下。
天際線上緩緩升起一抹曙光,映在地上黑紅的血跡上,男孩直勾勾看了許久,裂開嘴笑起來。
啊,真是好看。
江南花家,暮春三月,草長莺飛,小橋流水潺潺而過,張燈結彩,賓客盈門,花如令一張臉笑成了菊花。
今天是他末子抓周的日子,小小的孩童粉雕玉琢,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幹淨明亮,兩頰上肉鼓鼓,一笑就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花家七童,花滿樓。
奶娘小心地把他放在桌案上,一桌上放滿了筆墨紙硯等物,花如令放上了他年輕時用的寶劍——雖然連着六次他兒子都第一個把它踢開,其餘的什麽玉啊,算盤啊,胭脂啊,看得人眼花缭亂。
花滿樓揪着自己五福貢緞的衣角,迷茫地看了大半晌,搖搖晃晃地爬了幾步,抱住了不知誰丢上去的一盆牡丹,咧開嘴笑起來。
這個,漂亮。
時光荏苒,轉眼幼兒長做孩童,仍是粉雕玉琢的模樣,只是臉上少了些肉,笑起來也見不着那兩個深深的酒窩。
他眼睛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摸索着在房間裏行走。
今天沒有人來看他,這多少讓他松了口氣。
——母親一見他,話還沒說就要先哭一回,父親對着他總是滿懷愧疚,長籲短嘆,幾個兄長這些日子更是謹言慎行,話都不敢同他多說兩句,生怕戳了他的痛處。
親人如此行事,只讓他感覺疲憊。
心裏雜七雜八地想着,他腳步一亂直直往地上栽去。
失去了眼睛,就連最簡單的行走都變成了需要反複練習的困難任務。花滿樓緊閉雙眼,等待着即将到來的疼痛。
但是他被及時接住了,腦袋被溫柔地敲了敲,來人溫和地訓斥道:“不是說了叫你別随便亂動嗎?要是傷了娘親還不得哭死?”
花滿樓放松下來,來的是三哥花滿庭,受傷後他也就和三哥相處時能自如些,嘴角挑起微笑,他和聲應道:“我以後會注意的。”
花滿庭也并非當真想要訓他,不過是提點幾句,轉而道:“爹已将鐵鞋大盜誅于劍下,你且放寬心,眼睛的事情,總會有辦法的。”
“沒關系的。”花滿樓笑道,“就算是看不見,我還可以聽,春日裏花開的聲音,冬日雪花落在屋檐的響動,鳥鳴葉落,比看到的還要精彩。”
“你能想得開就好。”花滿庭揉揉花滿樓紮着兩個小角的腦袋,心裏思忖着父親請來開解七童的大師們還算有點用處,就不用趕出去了。
遠遠天空劃過一只飛鳥,延綿的黑影連向大漠。
暴戾的鳴叫聲中,白色鬥篷的人影仰頭望去,可見無邊的黃沙裏朦胧駛出一艘巨艦,天邊十幾只雄鷹高飛,拖動着巨艦前行。
男孩早已長成少年,一張臉随着歲月逐漸長開,逐漸混上了散不去的戾氣狷狂,左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平添了幾分昳麗溫柔之色。
他雪白的袍角,沾着幾滴血漬,擡眼看看越來越近的巨艦,他沉默着把鬥篷脫掉,丢進沙裏。
女人看着他極是高興,笑容溫婉攬着他的臂膀,招呼着美酒好菜,身體柔若無骨一般軟在他懷裏,俨然是個賢惠的妻子模樣。
少年剛剛替她鏟除了一顆眼中釘肉中刺,從此沙漠東部皆是她的勢力範疇,她自然樂得做出些樣子哄哄少年開心。
“從此以後,東部就是你的了。”少年喝掉她送上的葡萄酒,神情淺淡。
“不,是我們的。”女人握住他的手,在心裏微微皺眉。少年的手是握刀的手,骨節分明傷痕無數,掌心處結着繭,完全不同于她所喜歡的模樣。
“我替你平了四十個馬幫,十五個部落,三十八處沙盜窩點。”少年說道,嗓音清亮柔和,像是春風吹皺的綠水,“做牛做馬八年,對你俯首帖耳惟命是從。”他擡眸,對上女人詫異的眼神,小小地勾起一個微笑,“我該走了。”
女人是第一次面對少年的刀,那把破爛的就同從鐵匠鋪子撿回來的垃圾一樣的彎刀,斬下的刀光陽光下亮得睜不開眼,每一招每一式,比毒蛇還刁鑽,直直往着要害沖去。
船上的打鬥聲從日中響到日落,少年拖着一身傷痕,踉跄着離開巨艦,殘陽似血,染下一條長長的殘影。
他的左臉盤踞着兩道扭曲的傷痕,整張臉隐在陰影下,猙獰如惡鬼。
再後來,江南立起一幢小樓,開着滿樓繁花,春天一到便是滿樓芬芳,自樓下經過,有時能看見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給花澆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城裏的姑娘,總是走着走着走到了小樓下面,仰着頭滿臉緋紅,撚着手絹輕聲念叨。
此生若能得花家七童一顧,便是死了也甘願。
再後來,西方魔教多了一位殺伐果決手腕狠辣的左護法,披着雪白的鬥篷,金線繡着咆哮的巨狼,下半張臉永遠覆着銀質面具,兩把彎刀被鮮血洗煉得寒光四溢,身邊坐擁着數不清的巨狼,騎着白駱駝縱橫沙漠。
惡鬼一樣的左護法,仆從們寧願去掃豬圈也不願多靠近半分。
總覺得哪怕多靠近一點點,都會被沾染上那可怕的陰冷氣息,徹底拽進地獄去。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青年飲盡樽中烈酒,叮叮當當的駝鈴聲響,狼群嚎叫着奔騰,琉璃玉盞被扔進沙地,幾滴餘酒流淌着滲進沙中,恍惚間可見當年鮮血滿地。
“真漂亮……”青年眼神一如少時明亮,似醉非醉笑得溫柔缱绻,漫不經心舔去唇角酒漬。
殘陽透過指尖,只覺得寒涼透骨。
也許他這輩子,注定觸不到溫暖的太陽。
然後,歲月流轉,終有一日,秦淮河畔沖上一個傷痕累累的青年,每道傷痕都被河水泡得發白,渾身都帶着酒臭氣。
行人掩鼻而過,猜測着大抵又是個付不起錢從畫舫裏被丢下來的落魄鬼,誰也不樂意靠近半分。
回家路過的花滿樓走下河浜,俯身問道:“閣下可還安好?”
青年無力地動動手指,微睜的眼睛毫無聚焦,只看得見大片大片絢爛的光暈。
那是……太陽的光輝。
溫暖的……不可思議……
命運的齒輪,從此刻開始,嘎吱嘎吱開始運轉。
一路走向……不可預知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及時趕上的二更!覺得已腎虛【趴總之這就是個溫柔土豪愛上我的故事啦hhhh蘇幕遮小時候的歷史簡直黑的洗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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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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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