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屋裏很安靜,月光透進來,穿過半透的窗紙,在地上折射下一片白色的亮跡,小小一片,照不清什麽東西,時節已至夏末,這大抵是月色最後的美好光景了,再過上幾日,秋日的風就要開始吹起來了,許是再要不了幾日,現時這滿樹的濃蔭就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孤兀地向着天空伸展。
蘇幕遮輕輕阖上房門,吱呀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的刺耳,屋子裏沒有點燈,靠着一點月光給桌角椅邊的輪廓鍍上一層淺淡的銀輝,空氣中飄散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飄飄渺渺,辨不清來源。
是檀香的味道。
“算算日子,你也該來了。”他指尖輕彈,立在桌上的燭臺刷地一下亮了起來,映亮了滿室寂靜,也映亮了桌前端坐的青年。
那人相貌生的極好,目如朗星,唇紅齒白,面目姣好如少女,但是他的風姿之盛,卻是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難以望其項背的,他只微微垂眸,輕聲說道:“我來自是來,不來自是不來,又何須你算?”
“我從來聽不懂這些,你又何苦同我來打機鋒。”蘇幕遮靠在門邊,語氣淡漠。
“許是做了太多年佛家弟子,習慣改不掉了也說不準。”那人擡眸,笑得眉眼彎彎,氣質高華如優昙,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他的外皮下藏了一顆怎樣的心。
蘇幕遮從來都清楚這個青年是什麽樣的人,大抵因為他們初識的時候,青年還太過生澀,未曾帶上現在這張面具,亦或是因為相識這麽多年,青年從未曾掩飾過他對自己的感受。
“你從來都這麽讨厭我。”無論何時,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裏永遠寫滿了厭惡,就像是在看什麽令人惡心的髒東西,“不過正好,我也不怎麽喜歡你,無花。”
“這倒是正合我意。”無花優雅颔首,脊背筆挺,“不然算計你的時候,我還得顧念幾分我們之間的情分。”他說着算計,仍舊是眉眼溫和氣質清朗,不帶半分心虛。
蘇幕遮淺淺勾起個微笑:“這種時候,你倒是特別像她。”
無花說道:“到底也是我的母親,總要有些相似的地方的。”
“的确。”蘇幕遮點頭,“當年她竟是會更加喜歡我,想來也是奇事,要說相似,你長得豈非和她更加相似。”
“誰叫我是她的兒子呢?”無花低眉淺笑,“只要我站在那裏,她就老是要想到自己的年齡,又哪裏比得上你青春年少美姿儀……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差點惡心得吐出來。”
蘇幕遮撫掌:“一朝驟然發現自家母親的枕邊人比自己還要小兩歲,對着這麽龌龊的事情你還沒有當場吐出來,已是好涵養了。”
世間總是有這麽一種人,哪怕嘴上說着最粗鄙,最不堪入耳的話語,他們也可以語調溫和氣度雍雅,字字句句斟酌溫存,纏綿雅致似煎茶溫酒,一如世說新語所言,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蘇幕遮是這種人,無花也是這種人。
“你總是這麽能忍。”無花輕嘆,“可真想知道她是怎麽調。教你的,才能把你養得這般像條狗。”
“昔年我忍你,因為你是她兒子,現在我忍你,因為我随時能殺了你。”蘇幕遮說得輕巧,嗓音低啞仿佛情人耳邊的呢喃,“死人說過什麽話,我都是不會計較的。”
無花輕聲笑起來:“心又狠又毒,所以我才比不過你。”他輕嘆一聲,眉間蹙起,恍惚蘊着無限輕愁,“你可知初見之時,我有多惡心,就有多羨慕你。”他的眼神漸漸空茫,像是憶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那時你才那麽小,比我還矮上一點,鎮日裏只曉得圍着她打轉,她給點好臉色就能讓你高興得像條哈巴狗,為她殺了那麽多的人,手上沾了那麽多血……”無花一頓,面容微微扭曲,咬牙道,“沾了那麽多血,為什麽你還能那麽幹淨?!你知道嗎,我看着你的眼睛,就恨不得當場把它挖出來踩爛掉,才能叫它不日夜糾纏我,提醒我自己有多髒!”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無花深吸幾口氣,緩緩恢複了素日的溫文。
“那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讓我聽聽你有多不甘心嗎?”蘇幕遮冷嗤,“八百年前你就不是在吃奶的孩子了。”
“當然不是。”無花整整袖口,站起身,臉上笑意盈盈,“我來只會是為了報複你啊……”他悠然踱步至蘇幕遮面前,湊在他耳邊,親近猶如愛侶之間耳鬓厮磨,“你知道我有多想報複你嗎,徹底打垮你的世界,看着你崩潰絕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啊想,想得百爪撓心夜不能寐……只可惜你好像抓不到任何弱點,我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你死得皮翻肉爛,變成河水裏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
“但是我沒死。”蘇幕遮神色淡漠,冷着張臉不為所動,“而你,才是馬上要死了的人。”
“你不如聽我說完,再說這句話不遲。”無花湊得更近,語氣從容,“那花家七公子,為人溫雅光明磊落,活得灑脫坦蕩,身似琉璃心如皎月,我看了,都忍不住要動心,更何況是……你呢……”
“花滿樓是個好人。”蘇幕遮側頭,躲過打在臉側的潮暖呼吸,臉上緩緩露出一個削譏的笑,“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才是。”他伸手,摁住無花的肩膀,一聲清脆的骨骼碎裂聲響,無花額際滲出些冷汗,“情人淚價格不菲,我的回禮你也得好好收着才是。”他手掌穩固猶如鐵鉗,無論無花怎麽掙動也掙脫不開。
西域蠱毒情人淚,一子一母,中蠱的二人不得相見,否則那母蠱安然無恙,中子蠱之人卻會痛不欲生,靠得越近,就越痛苦,直到最後活生生痛死為止。
“你知道了?”無花臉色微微發青,被摁住的一邊身體不自然地僵着——蘇幕遮方才捏碎了他鎖骨到肩膀的每一寸骨骼。
“賣河燈的在我身後來來回回走了五遍,我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對勁來。把母蠱放在河燈裏,難得算你聰明了一次。”蘇幕遮仍在笑,燭火不安地抖動兩下,倏地熄滅,霎時屋子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的神情隐在陰影裏,只窺得見唇角的冷譏弧度,“就像你說的,我對花滿樓也太過在意了,我這種人,要是對一個人在意的過了頭,可不是什麽好事。”
若只是借住,若只是欠債還債,若只是普通朋友,大抵蘇幕遮還會停留于此不願離開,畢竟那人太過溫暖,偏偏他隐約覺察到了自己心口逐漸萌發而出的心思,不該有,也不能有,早早抽身而去,對彼此都好。
然而此時才發覺他早就太過沉迷,才不得不給自己找了個必須離去的理由。
“你是故意的?!”無花嘶聲道,幾乎已維持不住平靜的表現。
“情人一見即斷腸,唯有相思淚千行。這麽好的理由,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蘇幕遮的笑聲回蕩在屋裏,似是鬼枭哀泣,“就跟我喝完了你送過來的天一神水一樣,只不過你太沒用,天一神水沒弄死我,這一次還叫我給看破了。”他将無花拉到近前,愉快地說道,“無花,我又贏了。”
“不……”無花瞪大眼睛,眼前好像又出現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年,漫不經心地一次次将他打倒,一次又一次對他說着我贏了,神情怠倦語調慵懶,手上把玩着兩把破爛的彎刀,自己在他的眼裏,價值甚至及不上那兩把垃圾。一雙眸子清晰地告訴他,我看不起你。
那人是塊無瑕的玉璧,光彩天生無需雕琢已是熠熠生輝,再多的鮮血沾染也半分潑不進那雙幹淨的眸子。
但是他不一樣,他這塊玉天生便已有瑕疵,所以無論怎麽打磨雕琢,瑕疵存在就是存在,對着別人仍可強裝,對上蘇幕遮,那一點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再放大。
久而久之,只是想到那個名字他都會恨得咬牙切齒。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已成魔障。
“很累吧……”蘇幕遮垂眸,看不清神情,一手覆在無花心口,掌下心髒跳動,一聲快過一聲,“沒關系……很快就不累了……”
手指用力,穿透布料,穿過皮膚,握住了跳動的心髒,“一點也不會痛,也不會流很多血,幹幹淨淨,像你最喜歡的那樣。”
無花胸口發滞,心髒被握住的感覺讓他毛骨悚然,擡眼,黑暗裏看不見那人神情,唯有一雙眼睛明亮,誠實地映出自己的模樣,面容發青猙獰扭曲,勉力揚起的笑也難看的像是惡鬼。
然而這卻是他最為真實的面貌。
他突地憶起了那人剛剛毀掉了自己的臉時,也是同現在一般無二的猙獰,爛布包裹之下,兩只眼睛卻璀璨得叫他無地自容。
一念成佛,一念神魔,念了那麽多年佛經,還是有那麽些用處的。
一念,便是明悟。
“……”無花伸出手,遮蓋住蘇幕遮的眼睛,低低嘆息,“我輸了……”
蘇幕遮靜靜站着,等待着眼睛上的手緩緩失去力氣,垂了下去,手掌中的心髒停止跳動,他才慢慢把手抽出,手上滿是鮮血,可以看見一只翠綠色的蠱蟲沾着鮮血,埋在他掌心專心往裏鑽。
痛得要命啊。
他看着掌心的猩紅,咧開嘴笑起來。
“真漂亮……”
第二日,花滿樓只在蘇幕遮的房裏尋到一具冷透的屍體,還有一張信紙。
不知歸期,勿念。
墨磨得稠厚,字在信紙上凸起,花滿樓低笑。
“真不知道該說你太蠢,還是該說你太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求別打我【頂鍋蓋小天使們不覺得他們倆發展的太快了嘛,分離才能想想清楚對彼此的心情啊蠱毒這種東西解決起來灑灑水啦不用擔心
蘇幕遮這種性格就是別扭啊
等他再和花滿樓見面時就是完全被馴服的節奏了hhhhhh明天又是一大早的課,今天開會到十點半,回來匆匆忙忙寫完的,有bug明天修小天使們晚安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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