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夏末的溫度已然轉涼,全年中最是宜人的氣候莫過于此時,哪怕是無星無月的暗夜,行在路上,迎着撲面的和煦微風,心情也會非常愉快。

一場小雨從中午下到此時,路面上有些濕滑,水跡東一灘,西一灘,到了夜半就升騰起來薄薄的霧氣,輕飄飄地四處蕩着,和着雨勢,不會讓人覺得濕悶,還添上些別樣的意趣。

細雨蒙蒙江霧昏,樽前醉倒不知寒。

這種天氣,想起這種詩,縱是天氣未寒,也難免想要喝上些酒,最好是那如火中燒,能叫人醉的人事不省的烈酒。

一旦想起了酒,肚裏的饞蟲的猛地蘇醒過來,愈是前行,就愈是想喝兩口,喉嚨幹渴得難忍。

幸而走着走着,眼前的暗夜忽地就亮了起來,幾盞油燈在細雨裏飄飄忽忽,油布棚子上頭,一塊破破爛爛的招牌迎風招展,上面大大的酒字斑駁褪色,顯得破敗不堪。

不管破敗與否,有酒就是謝天謝地的好事,幾壇燒刀子喂飽了肚腹中的饞蟲,才有別的心思打量這個小酒攤。

幾張桌子歪歪扭扭,一紙油布擋雨,幾個木柱子上釘着幾個釘子,挂着寫了菜色的木牌。老板坐在竈臺邊,愁苦着臉色,蒼老的臉上寫滿滄桑,一聲聲嘆息融在燈火中,染得燈火散出幾分凄涼。

“店家這般嘆息,可是有什麽難事?”老板擡頭,問話的是方才過來的客人,看面貌不過二十前後的年紀,卻已是一身不俗的氣派,眉眼粗犷不怒自威,腰間別一根顏色翠綠的棍子顯然并非尋常百姓。

“這位大俠,小老兒這廂有禮。”老板趕忙起身,稽首行禮。

“不敢。”那人扶住老人,“在下丐幫喬峰,見店家似有難處,這才冒昧一問,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大俠太客氣了!”老板一激動,不禁伏着身子咳嗽起來,丐幫乃天下第一大幫,素來以俠義著稱,老人自然毫無懷疑,竹筒倒豆子全說了出來,“也不瞞大俠,小老兒這般作态,實在是因為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啊!據此十五裏外,有一夥惡賊占山為王,前些日子我那閨女回鄉探親,便叫那賊子劫了去,準備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去,我幾番前去求情,非但沒能救回女兒,還被暴打一頓,估摸着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說到此處,老漢悲從中來,一雙眼裏淚水滾滾而下,泣不成聲。

恰是此時,霧氣裏緩緩走出一個人,披一件白色鬥篷,這麽亮的色彩,行走着竟是有如溶進無邊夜色之中,袍角輕揚,沾着露水,那人背上背着兩把兵器,用布條纏的嚴嚴實實,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

他的腳步着實輕盈,像是個幽魂悄無聲息飄了過來。

“任務已完成,我來取尾款。”兜帽下傳出嘶啞的聲音,徑自走過二人,取走了放在木桌上的一壺酒,而後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消失在了夜半的霧氣之中。

“唉!那是我為客人留的!”店家跺跺腳,氣急道。

一壺酒,恰好三錢。喬峰眉頭一跳,想起了近日江湖中甚嚣塵上的傳聞。

若是你在某個小小的酒肆裏,見着了一個衣衫褴褛的年輕人,面前只一杯冷水,如果你願意請他喝上三錢熱酒,他就會為你殺一個人,無論是誰,無論人在何處,三日之內,必定人頭落地。

那人是江湖上最好的殺手。

也是叫整個武林翻了天也沒抓住他半分影子的殺手。

飄渺不定形如鬼魅,就連請他喝酒的人都記不得那人的容貌體型,一夜過去仿佛幻夢一場,甚至都無法斷定自己的經歷是否真實。

喬峰笑起來,卻又有些遺憾。

“店家莫慌,我想客人已經來過了。”

……

城外的樹林,無星無月的夜裏黑魆魆一片,樹影起伏像是只蟄伏的惡獸,幾只夜枭隐在林子裏叫個不停,雨打在樹葉上,聲響細微連綿不絕。

蘇幕遮坐在樹枝上,一條腿懶洋洋地蕩着,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劣質的酒氣沖得他眉眼發酸,捂着嘴咳了幾聲,把手上空蕩蕩的酒壺丢在了地上。

草地濕軟,酒壺落在上面也沒什麽聲響,蘇幕遮閉着眼睛,哼着自己唯一知道的小調,倦倦睡去。

今天這筆生意可以說是虧大了,三錢劣酒,雨水裏早就冷透,但他寧肯做這種虧本生意,也不願意同那些一看便心思詭谲的江湖人打交道。

近些日子裏願意請他喝酒的人太多了,若是人人都喝足夠讓他醉死酒中,只可惜他雖然要價便宜,卻也不是誰的生意都樂意接的,畢竟他的價格裏,除了那熱酒三錢,還得要一點好運氣——能在無數的小酒攤裏找到他,還得要他心情恰當,願意見見血,也想要喝些熱酒的時候,他才肯接上那麽一單子生意。

左右西方魔教,總不會讓他的左護法餓死的。

離了桃花堡,接下來總是要往着百花樓相反的方向走的,順手摸了一張地圖參詳了一會,他就給自己定下了目的地——西北。

眼看着天氣漸漸轉冷,去北方看看雪也挺好的。

顧惜朝打了個噴嚏,後背發冷,總覺得有什麽自己計劃之外的事情要發生。

……

此時的百花樓裏,陸小鳳已經喝掉了今天的第五壇酒,全部都是蘇幕遮放在花滿樓這裏的藏酒,酒香撲鼻,更是烈得吓人,陸小鳳喝了兩壇就開始臉色發紅,五壇下肚已是醉眼迷蒙,趴在桌子上口齒不清地直嘟囔:“阿蘇真是太不夠義氣了,我還欠着他酒呢,他怎麽就能走了,還連個招呼都不打……過分,太過分了!”他拍拍桌子,強調了一下語氣,“七童你說是不是?!過分啊!”

花滿樓也滿了一杯酒,慢慢喝着,他一晚上只倒了這一杯,只喝了這一杯,而只這麽一杯,就讓他覺得微醺,昏昏然像是腳踩浮雲。

桌上分了兩邊,一邊堆着陸小鳳五個酒壇,他現在正在開第六壇,神志不清的陸小鳳手上不穩,拍了好幾下才拍開泥封,晃晃悠悠往嘴裏倒,有一小半都被他倒在了臉上。

蘇幕遮的酒,要醉到不醒人事時才最香醇,一絲一縷沁入骨髓,夢裏都飄着酒香。

桌子的另一邊,立着一樽小酒壇,陶制的酒壇圓潤可愛,制式古樸又不乏精致,壇子最下刻了個古篆體的蘇字,細細填進朱砂紅的顏料,同陶色相映成趣。

花滿樓看不見,卻也能從手感中摸出這個壇子燒制的用心,壇子好,裏面盛着的酒自然也是不凡。

春末最盛的荼蘼花,混雜上青梅的氣息,陶土裏藏着薄荷迷疊,一同封在桃花樹下,,酒香如荼蘼,妖豔燦爛到幾近腐敗,又夾着青梅的酸澀,些許薄荷清涼雜着迷疊如夢,異常的矛盾,卻又是奇妙的和諧。

蘇幕遮走時,把這壇酒放在了百花樓前,只要開一次封,香氣就會久久不散,你聞不出這是一壇酒,你只能聞得到花香,像是一年四季的花同時綻放,像是滿天下的花同時開在眼前,無需看見,只要一嗅到那香氣,就已經可以想象出滿樹花開,耳邊回蕩着花骨朵開放的聲響,這個氣息,就是花開的氣息。

可這酒,聞着那般迷醉,喝着卻極是苦澀,初時尚有些甜,漸漸就剩了苦,苦得入了心,入了骨,苦得難以下咽,劃過喉嚨又是澀,又酸又澀,連着喉嚨發痛,眼角泛紅,喝着喝着就要忍不住淚流滿面,那酒入了肚,仍是冷,無論熱過多少遍,入了肚就只會是冷,寒意透骨,如刮骨鋼刀。

既是如此,又為什麽要喝呢?

許是為了酒後微醺,意識不清之時,才偷偷泛上的一絲暖意溫存,酒醒之後,如好夢一場,一縷花香久久不散。

亦或是因為,這酒的名字,喚作殘花片。

獸爐沈水煙,翠沼殘花片,一行行寫入相思傳。

此生唯相思最苦,唯情最痛,卻也唯此二者最暖最甜,才教這世間癡男怨女死死抓着,不忍放開。

花滿樓喜歡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喝這一杯酒,一杯,又是恰好微醺。

那人似乎比他想象之中更了解他。

陸小鳳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第六壇酒只餘了幾滴,挂在壇口要滴不滴,花滿樓安置好他之後,推開另一扇房門,房裏還存着微不可查的藥香,貓兒支起身,拖着嗓子叫了一聲。

蘇幕遮走了之後,貓兒總是狂躁的很,花滿樓無法,便将它帶回了百花樓,貓兒趴在蘇幕遮睡過的床上,滿意地嗅嗅熟悉的味道,撒嬌樣的叫個不停。

也不知就這麽短短幾日,它是怎麽認準了蘇幕遮的。

貓兒在百花樓安了窩,睡覺就趴在柔軟的被子上頭,布料上少許的血腥味舒緩了它的情緒,像是還趴在那人懷裏一樣,不睡覺的時候就在放東西的雜物間裏翻騰,蘇幕遮的東西幾乎都在裏面存着,它一件件翻出來,把自己埋着,蹭啊蹭的時常蹭着蹭着就睡過去了。

而後花滿樓就把睡着的貓兒抱回房裏,這時候的貓兒會格外的溫馴。

“你想他了吧……”花滿樓順順貓兒的毛,低聲輕嘆,“怎麽辦,其實我也有點想他了啊……”

貓兒碧藍的眼眸亮的驚人,長長叫了一聲,似是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 有bug明天修,已經困到睜不開眼,小天使們晚安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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