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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S國。

人聲鼎沸,小醜畫着滑稽的笑臉,踩着高跷向孩子們的手裏分發氣球,遠處,赤着上身的獨眼男人正從嘴裏向外噴着火焰,觀衆的歡呼聲蓋過了帳篷後面野獸的低吼。一個紅鼻子小醜拉着手風琴穿梭于人群之中,一邊奏着奇怪的小調,一邊捏着嗓子提醒衆人:“表演将于晚上八點開始,千萬不要錯過喲。”

幾個年輕的男子笑鬧着向馬戲團的營帳裏面走去,白人面孔中夾雜着一個亞裔混血,個子高挑,留着利索的偏分短發,帶着一頂寬檐帽,黑發藍眼,賺取了不少周圍女士的注意力。

“陳,你在看什麽?”他的同伴停下來,探頭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張馬戲團表演的海報,漂亮的女舞者占據了畫面的大半,周圍簇擁着長毛的獅子,仿佛兇猛的野獸也在舞者的美貌下變得溫順起來,而畫面的角落裏,有一個看上去有些像陶瓷娃娃的……

“沒什麽。”陳景煥從海報上收回視線,他沖着前面的路揚了揚下巴,“快開始了,進去吧。”

這是陳景煥留在學院的最後一年,母親的意思是讓他從今年聖誕節過後就進“喬伊斯”開始磨煉。他的設計作品足夠優秀,尤其是服裝設計,就連資歷最老的教授也稱贊他的才華,可陳景煥卻總覺得自己的設計還缺少點什麽,就像是甜甜圈上最後一把糖粉,或者聖誕樹上頂端一顆星星。

他不否認進入“喬伊斯”能給他帶來更多、更加優秀的資源,但是他深知自己所欠缺的并不是外在的這些東西,而是另外一些其它的……很難說,藝術上許多東西不能用語言表達。

表演開始。

列隊的花車繞場緩行,大象身上披着鮮豔的裝飾和成串的鈴铛,搖着鼻子上的呼啦圈。小醜抛着彩球,時不時将自己絆一個跟頭逗得底下的孩子們哈哈大笑。獅子在鞭子聲中跳過火圈,寵物狗立起來像人類一樣直立前行,而人類卻帶着動物的頭套在地上匍匐。

這是迷幻的樂園,在陳景煥的眼裏是一場滑稽的鬧劇。

他百無聊賴坐在座位上,困意襲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萬花筒裏的景象,過分鮮豔卻缺少意義。要不是為了陪同窗出來給他妹妹過生日,他才不會答應來這種地方,他需要安靜,絕對的平和會讓他有時間思考更多的東西。

營帳裏面坐了太多觀衆,身邊的孩子們一個勁兒的尖叫,每一秒都在争奪着空氣中所剩不多的氧氣。

就在陳景煥正在思考要不要出去透透氣的時候,吵鬧的配樂戛然而止,燈光暗下來,場地變為一片黑暗,融入夜色中。身着五顏六色演出服的人和動物悄悄退場,為下一場高空雜技做清場準備。

這是一段很長的空白,孩子們的尖叫逐漸平息,安靜中,時不時有一兩聲咳嗽。就像是一張黑布,遮在每個人眼前,等待掀開的一瞬露出裏面的珍寶。這段空白在陳景煥的記憶中是無比清晰的,因為就在燈光再亮起的一瞬間……

他看見了他生命中的神。

瞳孔驟然收縮,一直在追尋的空虛在那一刻被填滿,不,幾乎要溢出。

男孩坐在鋼琴前,一束柔和的白光打在他的頭頂,籠罩在他雪白的頭發上。他擡頭的一瞬間,透過他紫寶石一般璀璨的雙眸,目光仿佛來自天堂,直直穿透了陳景煥的心髒,像天神的弓箭,一經命中,無法抵抗。

他的雙唇上被塗抹了一道鮮豔的紅色,在他蒼白的臉上如此驚豔,是從世間蒼涼之地盛開出的玫瑰,花瓣落在無數羽毛鋪成的天梯之上。

他的缪斯從此墜落人間。

他聽不見鋼琴演奏出的快板,也聽不見身邊同伴的閑聊,耳朵裏只剩下一種微妙的鳴叫,叫嚣着在他的大腦中飛舞。千萬種靈感如同煙花綻放,缤紛的火花落下,被心底的深淵吞沒,回音在低吼,抓住他,抓住他……

他戰栗着起身,不顧周圍人的目光,向營帳外面奔去。直到深秋的冷風掀起他的頭發,他終于從那種玄妙的感覺中恢複大半,他在營帳外反複踱步,靈感如同泉水湧現。他抓起地上的樹枝,在沙礫前蹲下,畫下一大串旁人難懂的符號,而他的手腕因為激動一直在抖動,幾度抓不住枝條。

“嘿,陳,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出來就不要再想你那些設計了嗎?”同伴們姍姍來遲,看見地上被反複蹂躏的沙土,有些好笑,拍了拍陳景煥的肩膀,“偶爾放松放松更有利于你的創作,相信我。”

陳景煥站起身來,面色平靜如常,然而扣住同伴肩膀的手卻是用力至極。

“你怎麽了,不舒服?”

“帶我去找馬戲團的老板。”他卸了力,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

馬戲團營帳的後面,換下演出服的演員們正幫忙搬運着道具。一只獅子懶洋洋卧在鐵籠裏打着哈氣,爪子不耐煩地拍擊籠底,惹得籠子上刮的鐵鏈也跟着搖晃,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一桶生肉被人丢在了地上,沉悶的聲音,将另一間小籠子裏的男孩吓了一跳。

“你去把獅子喂了。”小醜卸下油彩,是一個長相刻薄的白人,他拿着鑰匙打開易澄的籠子,“別想着跑,周圍的栅欄可還沒拆。”

一旁跟過來的女舞者笑了笑:“你跟他說話,他又聽不懂。”

小醜哼了一聲:“也是,變異的黃皮猴子。要我說,把他和獅子放一間籠子就夠了,說不準他和這幫畜生更聊得來。喂,你能不能動作快點!”

籠子裏縮着的男孩手腳并用爬出了籠子,他的手腳沾滿了塵土,還有鐵鏽劃出來的一道道暗紅色痕跡——只有在表演的時候他們才會把他弄幹淨。易澄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卻知道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國度,這裏沒有人會說中文,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向外界求救。

每天的食物只能将就維持生命,男孩瘦得可憐,兩只胳膊用力擡起地上裝滿生肉的桶,一步一晃向裝着獅子的籠子走過去。路過的人看到他的樣子,都發出了不那麽善意的笑聲,還有甚者擡手還要推他一把,說上兩句他聽不懂的話。

易澄覺得奇怪,明明這些人在表演的時候永遠都是笑着的,而表演一旦結束,仿佛立刻變了一個人。他們會圍坐在一起數那些錢幣,偶爾也會因為這些錢幣發生争吵:“小醜”對着自己的“公主”大喊大叫,魔術師推搡自己變出來的“兔子人偶”。

這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地方。

籠中的獅子早已不耐煩,嗅到生肉的血腥味,它驀地站起身,将臉擠到鐵欄之間,張開滿是尖牙的大口,從喉嚨裏發出低吼。

男孩放下大桶,生肉不太新鮮,散發出一股腐敗的味道,吸引着蒼蠅在上面盤旋。易澄費力舉起那個幾乎跟他一邊高的鐵叉,将肉挂在上面,伸到籠子裏。獅子毫不客氣将肉扯下,一邊吞進嘴裏大快朵頤,一邊晃着尾巴趕走惱人的蒼蠅。

……

“買人?”馬戲團的老板摸着自己的胡子,勾形拐杖在地板上敲了兩下,“我們戲團的演員都是簽過合同領工資的,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和他們談,反而來我這。”

“彈鋼琴的白化病男孩。”陳景煥坐在他對面,語氣平淡,仿佛并沒有因為老板的傲慢而生氣,“還是你們人口買賣?”

胡子老板沒有接話。

來馬戲團的觀衆都想看點新鮮的東西,越違反常規,就越賺錢。這兩年畸形秀被媒體拿出來抨擊違反人權,于是馬戲團總得想點別的法子。黑市的人口販賣屢禁不止,這個男孩長相出衆,當時可是花了不少錢買回來……

陳景煥失去了耐心,他隔着桌子傾身,目光淩厲得像一把刀子。腦海中那種奇怪的嗡鳴又來了,燈光從上方打下來,陳景煥的影子罩在小胡子身上,讓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向後退了退。

“價錢。”

沒有商量的餘地,這個男孩必須是他的。

跟着陳景煥過來的同伴,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樣子,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不該勸阻他的行為,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幹巴巴地對小胡子說:“我們這個朋友,肯定能付得起你要的價錢,你大可放心。”

言下之意,陳景煥顯然不是一個馬戲團老板可以輕易開罪的人。這種馬戲團,若真是查起來,肯定不止一項違規,這個時候老實配合,對于他們來說有利無害。

房間裏保持着一種詭異的沉默。

半晌,小胡子伸手比劃了個數目。本來他做好了要跟這個亞裔男人讨價還價的打算,卻沒想到男人點了點頭,直接同意了這個遠遠超過黑市的價格。

“帶我去見他。”陳景煥站起身,重新挂上笑意,仿佛剛剛那個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本人,“從今往後,這個人跟你們沒有半點關系。”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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