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男人最怕兩個字

“攀冰?”

衛波接過俞漢廣遞給他的咖啡杯。他不愛喝這些,但因為不好駁面子,就淺抿了一口。沒想到杯裏裝的是無糖水果綠茶,清甜味道讓他感到熨帖。

他端着杯子擡起頭——眼前這人似是剛沖了個澡,皮膚被水汽蒸出氤氤氲氲的粉白;發梢沒幹透,貼着額頭脖頸,又像鋪在宣紙上的墨。

俞漢廣半坐在會議桌上,長腿在地毯上蹭來蹭去,透出一種倜傥:

“對,我想做個攀冰游戲。代號都想好了,叫Ice。”

游戲界抄襲借鑒現象嚴重,愛夢從創立之初開始就十分注意,為了規避外部伸手黨,會取個代號,把襁褓中的項目捂嚴實。起代號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他繼續道:“聽起來是小衆了,但有前途。你覺得呢?”

雖然昨晚二人不歡而散,俞漢廣卻從他和衛波共同存在的那個夢裏獲得了靈感。

他早早到了公司,便特意去了樓下的咖啡館,給衛波這位夢中貴人……的早餐做了些微小的貢獻。

“我查過調研報告,也看過雲平臺論壇,到現在,只有三家工作室做過攀岩游戲,游戲推出後效果都不太好。至于攀冰,市面上目前同類游戲的數量,是零。”他索性把咖啡杯蓋取了下來,叼着杯沿,比了個“0”的手勢。

“這就是你說的‘有前途’?”一大早被拉到會議室,衛波本以為俞漢廣有什麽震撼人心的意見,結果還沒說兩句,他反而震撼了。

确認過眼神,是個沒邏輯的人。

“沒有同類游戲,就沒有可以進行用戶驗證的路徑。如果是前幾年,還能摸石頭過河;現在——”衛波道,“吃第一只螃蟹,可以,但沒有必要。”

“你行不行?”他語氣平淡,像在疑問,又像在否定。

俞漢廣急着跳下桌子:“你聽我說完。”

男人最怕兩個字。

不行。

他一本正經道:“我查了一下,這三款攀岩游戲的上線時間,最早的是在六年前,最晚的也要追溯到三年前——”

也就是說,近三年沒有類似産品出現,對玩家來說,攀岩游戲可以算是實打實的冷門類型。

“照這個趨勢,我本來以為,攀岩游戲的接受度,會是我們初期要面對的最大問題……”

“難道不是嗎?”衛波把喝完的空杯扔進垃圾桶,拿起手機,點開了常去的商業網站,準備核查俞漢廣提到的報告。

俞漢廣追着反問:“市場調研、用戶分析、接受度……你不覺得,一直以來,我們太執着于游戲本身了嗎?我猜你現在在找報告,一會兒可能還會去論壇看玩家的想法。”

“這樣做沒錯,可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衛波要做的事情,他已經完完整整地踩了一遍坑。

自從決定要做攀岩游戲,俞漢廣其實就一直在關注這方面的消息。連續幾天在網上撈不到任何有效內容,他有點失望,發呆間隙随手在新聞搜索引擎裏輸入了【攀岩】二字,想換個思路。

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

俞漢廣在宜州本地新聞信息流裏,掃到了幾家攀岩館開張的消息。他順着摸到了一家攀岩館老板的聯系方式,在老板的盛情邀請下加入了攀友群。

他平日裏經常借着各種名號打入玩家組織,對偷偷摸摸做用戶訪談這件事,再熟稔不過——他在群裏時而聊天吹水,時而虛心求教,加好友、拜師、發紅包一氣呵成,整個群被他炒得菜市場一樣熱火朝天。

迅速搞清了攀岩運動的情況不說,他還收獲了群友一致點贊,混成了群主;老板也和他談得投機,口口聲聲說要他出來一起喝酒,甚至大手一揮送了他幾張免費體驗券。

早上被驚醒後,他突發奇想,聯系了攀岩館老板,帶上還沒試過的裝備,盡情體驗了一番。

手腳閃轉騰挪,不間斷的骨骼肌運動讓俞漢廣腎上腺素飙升,他的T恤早已完全濕透,額上汗水頻繁落于濃密的眼睫上。

好幾個瞬間,他眼前一片模糊,幾乎無法看清岩壁上的彩色支點。

但他的思路卻越來越清晰。

“喏,看我今早去的攀岩館。這還是個剛開業沒幾天的,館裏的課程就已經預約到了下個月,我可是直接找的老板才插上了隊。”他努努嘴,把手機屏幕遞給衛波,讓他自己看。

“還有,這是我加的攀友群,群裏一共356人。據群裏這位【半城煙沙】大哥說,這在他加的幾時個攀友群裏,是人最少、最不活躍的一個……”

遞手機時二人指尖偶然相碰,衛波的心髒像有細小的電流通過,瞬間湧進一絲興奮。

他扯出桌旁的紙巾擦手,邊擦邊想,人類指尖的神經末梢可能是過于發達了。

俞漢廣全然沒注意到電光石火般的細節,手指還在繼續動作:“今時不同往日,雖然沒到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程度,但攀岩運動确實已經流行起來了。我說攀岩小衆,僅僅是絕對數量方面,大家對攀岩還是有一定認知的。”

看他劃拉着滿屏的群聊,衛波心中是佩服的:他每天光本職工作就能實打實地占滿八小時,還能騰出功夫,見縫插針地到處刷存在感。

花蝴蝶人設,所言非虛。

衛波仍不動聲色:“你說的是攀岩,可你要做的是攀冰。”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有前途。”俞漢廣道。

“攀冰是攀岩的分支,兩種運動一脈相承,對玩家來說,沒有理解門檻。做攀冰的話,識別模式、手勢控制、交互設計等方面的技術細節都是共通的;我們既可以參考前作,同時也可以防止被質疑借鑒前作。”俞漢廣越說越興奮,眉峰揚起。

衛波心下隐隐贊同——冰岩的全景圖大多是白色調,場景也比石岩單一,在設計和制作上更簡單。

畢竟,如果真想立項,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時機。”俞漢廣道,“明年年初有冬奧會(1),如果游戲順利發行,我們能趕上這個熱點,再好不過。”

上一屆冬奧會就在京州。他至今仍記得四年前,全國人民追看滑雪滑冰比賽的盛況;就連冬奧會的吉祥物玩偶,都被炒到了好幾千塊錢。

之後冰雪運動在國內打下了不錯的群衆基礎。如今,在冬天基本不下零度的江南地區,提起冬季運動,人們的第一反應,已經從聽上去就像在自虐的冬泳,變成了在冰雪場嬉戲。

想到這裏,他便道:“四年一次,機會難得。我猜不僅僅是友商,就連愛夢內部項目大多都會把注意力放到滑冰、滑雪這類大衆運動游戲上,到時候各家一定會争個你死我活。”

“如果游戲做得沒亮點,結局就會像孫晗的那個密室逃脫一樣涼。”

見衛波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俞漢廣繼續道:“我們劍走偏鋒,選不熱門的運動,避免正面硬剛。但是又趁冬奧會的時機,頂上去。”

“我是想吃螃蟹,因為我行。”俞漢廣仰頭把咖啡喝盡,唇角沾上奶泡浮沫。

他時常不自信,但一自信起來,就沒個邊兒。

衛波一反常态,沒質問也沒否定;只是如雕塑一動不動,眼光在自己的手指和俞漢廣的臉上沉默地來回。

他有些口渴,舔了舔嘴唇,下意識地回憶起了剛才那杯果茶的滋味。

衛波是否接受攀冰游戲的想法,俞漢廣拿不準,但最起碼他不會反對。

OK,穩了。

“我一直不明白,當初你問都沒問我要做什麽,就答應和我合作,為什麽?”俞漢廣看了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該不是100%相信我的能力和想法吧?”

衛波淺褐色的眸中,映出一張自我陶醉的臉。

他順着俞漢廣的邏輯理了一遍,确實沒發現纰漏,可就是覺得哪裏不對;于是只得先潑一盆冷水,澆醒俞漢廣的沾沾自喜:“不到最後一刻,想法是定不下來的。提前問——可以,但沒有必要。”

俞漢廣:“……”

衛波的話像把剪刀,剪斷了他的連珠妙語,連同他剛攢起來的得意,都分毫不剩地跌在了會議室的地毯上。

衛波說完拉開會議室的門,結果被門口一位慈祥大叔吓了一跳。

大叔一套暗紋西裝搭配考究,臉上是這個年齡特有的包容和寬厚。他一手扶住眼鏡,另一只手把手機微微托遠,正眯着眼浏覽屏幕上的新聞。

“趙老師,您怎麽得空過來了?”俞漢廣繞到衛波身側,“這是新同事衛波,我們剛開完會。”

趙惠風将手機收起,沖二人禮貌一笑:“漢廣,好久不見。我也要開群組會議,趕時間,先過去了。”話畢,便利落地走了。

俞漢廣回到工位,才看到桌上的蛋糕。那是自己早上特意為池斓買的,最近她幫了自己不少忙,投桃報李理所應當。

他在這種事上很有天賦。一方面當然是工作使然,他混跡其中,早已鍛煉出敏銳的直覺,職場交際和做其實用戶留存頗為相似,必須給予适當的激勵,才能把關系維護住。

更重要的是,池斓兩次出手,都和衛波密切相關。自己能和衛波合作,把項目推到現在,池斓功不可沒。

俞漢廣一邊幹活,一邊留意着人力資源組的動靜。

職能群的會議很快結束,滿屋子人魚貫而出,趙惠風和池斓又在會議室待了幾分鐘,方才一并笑着出門。

“之前的情報,謝了。”俞漢廣悄悄蹭進池斓的辦公室,把蛋糕盒子提溜到她桌前。

俞漢廣是熟人,池斓不用營業。她此刻正眉頭緊鎖地盯着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噼裏啪啦,聽到俞漢廣誇張的恭維,目光才不經意地往旁邊一帶。

一盒草莓千層躍到眼前,盒子上方,還像模像樣地系着條紅色絲帶。

世間好物,要麽耐看,要麽可口。

世間樂事,要麽讓人上瘾,要麽使人發胖。

蛋糕則完美地處在“好物”與“樂事”的交集中。

池斓綻出個燦爛的笑容,随即又癟癟嘴。

俞漢廣猜到她這幅開心又喪氣的模樣與剛才的會議有關:“誰給你使絆子了?”

她捋下手臂上的發圈,利落地把披肩卷發紮成了個馬尾:“我最近在健身,不太敢吃蛋糕。”

自從上次俞漢廣和衛波打架把她誤傷之後,池斓意識到了革命本錢的重要性,三天兩頭往健身房和拳館跑。她又道:“想哪兒去了,誰敢給我使絆子。”

不過她還是憂心忡忡:“孟總說的對,我做得還不夠。這不,我還沒關懷員工呢,你這位員工倒先來關懷我了。”

“趙老師也覺得我太聚焦于人事工作,沒能和同事們共情,所以才做不好員工關懷。”她一雙杏眼滴溜溜地圍着蛋糕上的紅絲帶打轉。

雖說挂着行政人事總監的名頭,池斓其實算是大管家一樣的角色,把職能工作包圓了。只是當下行政工作不算繁瑣,愛夢又處于擴張期,她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招聘上。

“他說我‘只緣身在此山中’。”

池斓此言一出,俞漢廣覺得熟悉,剛欲張口又聽她幽幽嘆氣:“一對一私聊每周雷打不動,TGIF和生日會每月都舉行,連加班餐的菜單我都親自把關……雖然還有不足之處,但我扪心自問,也算盡職盡責。到底還要我怎麽共情?”

“跳出山外,才能識得廬山真面目。”俞漢廣終于明白這話為何耳熟了,“一個想法不一定對:你太注重人事工作本身了,只要你還記得自己的HR身份,就不算共情。”

“VR講究沉浸式體驗,你也沉浸試試,把自己當成業務群的普通員工。嗐,幹脆我勉為其難當一回小白鼠,今晚我加班忙立項,不如你在我旁邊圍觀?”

身處職場,和HR搞好關系,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俞漢廣深谙其道,不可能錯過。

人類是一種特別不知足的動物。

同樣是“與人鬥”,池斓一直覺得業務群的工作才能叫“其樂無窮”。

俞漢廣每天和玩家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經常倒騰個熱鬧的線上活動,時不時還能虐虐供應商和乙方。

可自己呢?對外,看奇葩簡歷看到內傷;對內,聽同事牢騷聽到吐血;每天光在IM上回複各種稀奇古怪的人事問題,就已經消耗了她全部的能量。

她的晚餐是那盒草莓芝士蛋糕,但她覺得自己吞了好大一顆檸檬,走路都帶着一股酸風。

池斓抱着電腦地坐到俞漢廣旁邊。

俞漢廣也不拘着,依舊旁若無人地搬磚。他已進入心流,此刻正在百思莫解和醍醐灌頂兩種狀态間反複橫跳,手指先是亢奮地在桌面彈音階,又打開了電腦。

互聯網人梳理工作時都習慣于用文檔筆記和腦圖,這是新時代的“爛筆頭”。

俞漢廣趁手的爛筆頭叫做“幕布”,結合了文字和腦圖兩種形式。

那張叫做【Ice】的幕布紙上,密密麻麻地鋪着節點和文字,再配合他這套詭異的動作,活像個正在跳大神的薩滿。

池斓被薩滿晃得頭疼。

随後,俞漢廣又飛速浏覽着屏幕中上百張形态各異的冰川圖片。池斓被那片白光吸引,好奇探頭。

……只是因為多看了一眼,雪盲症可能要讓自己今晚失眠。

人類也是一種特別知足的動物。

圍觀半小時,池斓就覺得草莓蛋糕,挺好——篩簡歷打電話訂加班餐,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虐。

俞漢廣的工作才叫虐。

……

“你怎麽在這?”池斓聽到腳步聲,扭頭看向門口。

“你怎麽在這?”門口的衛波同時脫口而出。

二人對視片刻,都覺得此時此地,對方的存在是個意外。

“我打算做個員工關懷方案,是來做‘田野調查’的。”池斓開個小玩笑,話還沒說完,便恍然大悟,“哦,你也是來加班的?你們倆……在合作吧!”

出乎她意料,衛波罕見地露出了個扭捏表情。

“總算到了——”

他背後,傳來了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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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為文章背景設定在2025年,參考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情況,2026年年初是新一屆冬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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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仙女們情人節快樂!

子曾經曰過:智者不入愛河,電腦裏還有好多活;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無情的都能當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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