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短暫地擁住了他
俞漢廣在演講臺邊負手而立,等池斓公布投票結果。
他右手食指在左腕上有頻率地敲着,感慨鄒海遙當真好手段。
大到由他主導的幾輪融資——
按照業內慣例,投資方或多或少會插一個人進公司管控業務或財務;卻不知鄒海遙如何運作,愣是把愛夢擋得風吹不進雨打不來。
小到這次的立項會和答辯——
以往的立項會,話語權主要落在孟艾、楊烨和秦昊天三人身上。不過孟艾近來事務繁多經常缺席,秦昊天一直熱愛放水,因而項目能不能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其實是楊烨說了算。
鄒海遙只參加了兩場,只提了多人負責制和投票兩個建議,就不動聲色地把楊烨的特權卸得幹淨。
俞漢廣記起上次的臨時會議中,鄒海遙特意提到過項目經理的“一言堂”問題。
此刻他方才恍然大悟,“一言堂”,說的不只是項目經理。
這次投票環節,為了防止相互影響,鄒海遙要求在場六人進行匿名投票。
而且還不是用線上投票程序,要實打實的把選票塞進投票箱。
按照鄒海遙的說法,所有上到互聯網的動作,總會留下痕跡,也容易被修改。既然是匿名,不如就找個投票箱,做幾張選票,當場投當場開。
大道至簡,原始安全。
……
池斓把咖啡罐放到桌上,特意看了看俞漢廣和衛波二人,随後對在場衆人道:“罐中一共五個膠囊,超過投票總人數的50%,投票有效。”
自從趙惠風吩咐她安排投票事宜之後,她聰明得很,就地取材扒拉出一罐膠囊咖啡,把不同顏色的膠囊分發到六人手中。
她則抱着罐子進到了隔壁會議室,由六人依次進入,将膠囊投入不透明的咖啡罐裏。
那膠囊也是小小一顆,攥在手裏完全看不見。
她把膠囊倒在桌上:“代表‘同意立項’的紅色膠囊三枚,代表‘反對立項’的黑色膠囊兩枚。”
“Yes!”俞漢廣攥拳在胸前一揮,瞬間将自己那些彎彎繞思緒抛諸腦後,興奮地低吼了一聲。
他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雙臂就被箍住了。
衛波側過身,短暫地擁住了他。
那動作透着一股機械和生硬,可俞漢廣瞥到,他眼角卻分明帶着溫軟的笑。
……
立項會結束後,俞漢廣很快從興奮裏緩過了勁,轉而浸入另一種情緒中。
整場立項會的疑點雖然無傷大雅,卻讓他有些困惑。
——五顆膠囊。
在場的六位老板中,有一位棄權了。
俞漢廣直覺,棄權的是自己的上司萬敏哲。
立項會上她自始至終一言未發,只悶聲投了個票。但其實萬敏哲和他的關系不錯,或者,說得更精準一些,萬敏哲和公司所有人的關系都不錯。但凡有人和她有工作對接,她總是“行”、“好的”,這樣也可以,那樣也不錯,姿态放得極低。
有些成績明明是他們業務群做出來的,她也很少去向孟艾邀功。
萬敏哲跟孟艾的“端水”還不一樣。孟艾有自己的見解,也會主動了解他人的想法,是在此基礎上一碗水端平。而萬敏哲對公司的任何事務都态度模糊,叫人看不清立場。
在她手底下做事,俞漢廣就是再面面俱圓,也沒少受其他群組的氣。
他偶爾會在心裏吐槽——
“行,行,好”。
“行行好”。
四舍五入,跟要飯的有什麽區別?
他也去問了衛波。
衛波沒那顆玲珑心,認為棄權票可能是趙惠風投的。一來趙老師年齡擺在那裏,接受力可能沒那麽強,二來,趙老師對衛波的回答似乎也不是特別滿意。
他看着俞漢廣的目光隐隐含着自責,仿佛是自己給這場單口相聲拖了後腿。
俞漢廣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只好拿出手機假裝看信息。沒想到假作真時,他的手機還就恰好震了一下。
是孟艾發來的消息,大致是說孫晗申請暫停自己的Ice項目。言下之意是,就剩你這一根獨苗了,給我好好幹。
孫晗的項目是四票贊成、一票反對、一票棄權,比自己更有優勢,此時申請暫停,俞漢廣有些摸不着頭腦。
上個疑點還沒解決,又被強行塞了個更迷惑的消息,他一攤手,徹底放棄了破案的想法。
與其費勁兒地當柯南,不如做黃雀在後的目暮警官。
俞漢廣決定攢個飯局。
他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說漢語博大精深,吃飯的活動之所以稱為“飯局”,奧義在于“局”。
既然是局,就能從推拉中窺得真相。
這樣想着,他第一時間在玉湖景區的臨湖餐廳訂了個雅間,藉着慶祝加感謝的名義,邀請了衛波和池斓共進晚餐,順便還把衛粒從學校薅了出來。
……
“項目過會不就行了,你管誰棄權呢。”
飯局臨近尾聲,主食已經上桌,池斓正聚精會神地對付着眼前的一碗馄饨,瓷勺将碗撞得叮當響。
馄饨以玉湖的銀魚做餡,用鮮雞湯細細滾過,還撒了開洋提味。俞漢廣此刻冷不防地一問,她一個不留神,被呲出的湯汁燙得舌尖發麻。
俞漢廣道:“好奇嘛,問問罷了。”
當然不是好奇。
這張棄權票于立項結果無意義,但不代表它對游戲發展、對他日後的工作無意義。
無論是贊成還是反對,背後的人都已堅定地下注。要讓這些人做出改變,不但浪費時間,更是為難自己。
但棄權票不一樣——猶疑不定的觀望者,争取起來總是更容易。
池斓舌頭抵着牙龈降溫,腦子卻因為不斷填滿的思緒而逐漸發熱。
到底要不要對俞漢廣說出實情?
她确實是知道的:
紅色膠囊裏裝的是咖啡粉,而黑色膠囊中是咖啡液,兩種膠囊撞擊罐身時,聲音有輕微的不同,紅膠囊還會發出細微的粉末摩擦的聲音。
當時會議室內極度安靜,她把投票細節聽了個清清楚楚。
舌尖似乎恢複了些知覺。
在公司多一個盟友不吃虧,再加上鄒海遙也已經投了贊成票,池斓和盤托出:
“贊成三票,鄒總、秦總和趙老師。”
“投反對票的兩位,是楊總和萬老板。”
“棄權的,是孟總。”
孟艾端起吧臺的Highball(1),小口抿着,任氣泡翻滾沖向喉嚨。
“咱哥倆,多久沒來了?”酒吧裏各種雜音此起彼伏,身側的鄒海遙怕孟艾沒聽見,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
這家酒吧藏在機關單位老小區的一樓門臉裏。門臉正對着馬路邊,白天外間是個理發店;晚上了就挂出個老式小黑板來,上面用粉筆描出幾個大字——
【Windows酒吧】。
Windows酒吧的調酒師手藝是宜州一絕,引得無數客人慕名而來。但新客人要有老主顧帶着,熟客也需提前知會,才能拉開理發店的暗門。
每天一到華燈初上,寂靜的暗門裏,總是一片觥籌交錯的花花世界。
鄒海遙和孟艾今晚沒能找到座位,索性就站在了吧臺前。
大隐隐于市,在這裏不管談論什麽,都會被吵嚷聲和音樂聲蓋住,無人在意。
孟艾放下杯子,摸出電子煙,自嘲道:“半年,一年?唔,人到中年,記憶力也不行了……”
他二十出頭的時候,無憂無慮,心思又野,威士忌可以一口悶。在外面撒歡到半夜,第二天還能晃悠着爬起來,去上早上第一節 操作系統課,去實驗室和師兄弟一起開黑。
這些年,商海幾輪沉浮,名利場來回游走,他精力不如從前,因而會刻意地遠離糖分、碳水、脂肪的吸引,保持着“一個處于當打之年的CEO”的體面。
就連威士忌,也換成了更清淡的Highball喝法。
生活對中年人更嚴格。
它不允許你抱怨、沖動、冒險。它只允許你偶爾沉迷于內啡肽帶來的片刻解脫,以及多巴胺帶來的片刻快樂。
幸好還有酒精。
“中年個毛線,誰不知道你記憶力好。”鄒海遙笑道。
他懸着腕,來回晃動酒杯:“俞漢廣的游戲,路數野啊。你怎麽想的?”
“有點猶豫。他是聰明的,不過有的東西推不動,需要人幫一把……總之,這個攀冰,前路曲折。”孟艾的目光穿過缭繞的煙霧,直視吧臺後方的酒櫃。
他又悵然地道:“……你知道嗎,有山可攀,其實是一種幸運。”
鄒海遙雖然對游戲提了一籮筐的意見,但孟艾和他是十幾年的朋友與合作夥伴,明白鄒海遙慣常喜怒不形于色,有時候心裏和面上甚至是反着來的。若是對什麽東西不上心,鄒海遙會用溫馨又從容的笑意築起堅實的壁壘。相反,他心中越是肯定贊同,嘴上就越是讨債似的不留情面。
鄒海遙咂摸着那句“有山可攀”,手掌撫上孟艾的後背,難得地露出幾分小心翼翼:“咱們确實到了喜歡懷舊的年紀了。漢廣白天講話的調調,我估摸着有點像……”
“別說了!”孟艾厲聲打斷了他。
意識到失态後,孟艾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前幾周不是見了中天資本的人嗎?是不是在跟一個VR醫療設備團隊聊天使輪?怎麽樣?”
“我是和他們接觸過幾次,衛計局(2)小鄭簽的線。小鄭,鄭铮,你見過的,咱們校友,在中天資本實習過。”鄒海遙面色如常接道,“他們吧,一樣,想法很好,不過前路曲折。”
“創始人的發展思路清晰得很,也有規劃。就是忒有野心,上來就想做京州的生意。我說這家夥怎麽執着極了,非要來摸我的路子呢!”鄒海遙把酒喝盡。
他繼續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一出。前兒,我跟中天的人閑聊,人家張嘴就報上了楊烨的大名。說他們老板付明月和楊烨早年在京州就認識,關系相當不錯。這事楊烨跟你說過沒有?”
孟艾一愣。
愛夢的管理層有個小群,鄒海遙在其中提到過中天資本以及付明月。當時楊烨還試探着問了情況,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楊烨這哥們兒,興許也人到中年了,記性不大好喽!”
鄒海遙換回了一口混不吝的京州腔,手卻把酒杯握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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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ighball:威士忌加蘇打調出的雞尾酒,度數不高,比較清淡。
(2)衛計局:衛生統計局。關于醫療的政企合作項目基本都是這個部門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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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了幾條暗線
晚上再更一節,撒點小糖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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