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從心

“新游戲,年前和你說過的,考慮得怎麽樣?”

楊烨手握天臺的欄杆,望向眼前鱗次栉比的寫字樓:“立項會近在眼前。”

宜州冬季難得有這麽好的晴日,天空萬裏無雲,藍得幾欲凝固。雖然已近傍晚,陽光還是報複性地撒遍園區的每一寸角落。

俞漢廣猛然被對面寫字樓玻璃反射出的光線刺到,下意識地眯眼。

這世界存在承諾守恒嗎?他送給衛粒一個,就要從楊烨這裏收回一個。

剛才見衛粒沒有大礙,他不方便獨自在醫院陪護,叮囑了幾句後便和衛波一同返回公司。

——他對衛粒撒了個謊,衛波當時就在門外,根本沒有離開。

結果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就被楊烨拽到了樓頂。

楊烨跟他從過年寒暄起,七拐八繞地問到他們剛才急匆匆出去的原因,幾番推拉,這才把話題轉向立項會。

這麽說話累不累啊?他心裏暗想。

“放過我吧!我今天頭都炸了。”俞漢廣踢着水泥地上的小石子。

他更不明白楊烨為何急在此時:“才剛過完年,立項會四月初開,這不還有一個多月呢。”

“只剩一個多月了。”楊烨指了指額間,笑道,“別人過完年都在減肥脫脂,我倒好,過完年回來直接急得脫發。”

俞漢廣沒看出他額頭有任何變化:“你頭發茂密得不像個游戲公司的高管。”

他繼續問:“不過你們下個項目到底是什麽情況?”

“我上個月就給你發了消息,沒收到?”楊烨走近。

俞漢廣個頭絕對不矮,在同輩人中甚至可以算是高挑,可楊烨的影子還是把他整個包住了。

他在暗影裏回過神,睜開眼,周圍景物逐漸明晰:“收到了。那時候趕着上《裂冰》,确實是太忙了。再說你一共就寫了幾行字,只是說想買漫畫改游戲。但買什麽漫畫,游戲怎麽改,項目組怎麽安排,我進去幹啥,都沒提。”

漫畫改手游、端游的情況早已數見不鮮。但VR游戲上,可能是行業缺錢,可能是技術受限……總之,各家還都在觀望,這一數字迄今為止仍是零。

他對楊烨的眼光沒有質疑,只是越深交,越覺得眼前這人在溝通中缺乏一種珍貴的品質——

坦誠直白。

各種花樣的說話技巧俞漢廣常用,但只要涉及産品本身,俞漢廣更傾向于有話直說的策略,從不含含糊糊。

因為越是有技巧的溝通,越耗心力。有這個時間,多想幾個點子更劃得來。

“讓我加入,總得拿出點誠意吧?”他決定先把天往開了聊。

楊烨攤手,做捧心狀:“你別誤會,誠意我這有,一百二十分夠不夠?只是這項目談得很艱難,版權方同時搭着好幾家公司,我和他們扯了兩個多月的皮,是真不确定能不能談成,所以對外一直半保密。”

“現在談下來了?”俞漢廣問。

“對,今天上午會前剛敲定。我第一時間就來找你了。”楊烨擺出一幅受委屈的表情,“這要是還不算有誠意,那我真沒話可說了。”

一陣風吹起了俞漢廣的風衣腰帶,他捋着衣服道:“什麽生意這麽難談?你都搞不定?”

“《滄海靈境》。”

楊烨見俞漢廣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便解釋道,“是幾年前的頭部漫畫,改編的廣播劇、電視劇都出了,數據表現非常好。”

俞漢廣從會走路起就能點鼠标,曾自诩無所不通的網瘾少年,但漫畫卻始終都打不到他的點。

當下娛樂資源豐富,影視綜、長短視頻、游戲……各類産品都在竭盡所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漫畫身處其中,平平無奇。再加上國內漫畫起步晚,一些好苗子破土而出還沒幾年,整體水平還不上道。

雖說如此,他還是隐約在社交媒體的信息流廣告裏見過《滄海靈境》的名字,知道這是個風頭正勁的仙俠漫,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國內漫畫的平均水平,後面綴着一大票如癡如狂的粉絲。

他會注意到《滄海靈境》,其實也隐隐有巧合——“靈境”一詞,就是虛拟現實Virtual Reality最早的翻譯(1)。

這部漫畫,好像生來就是為VR游戲準備的。

“可以呀,烨神,買賣不小。打算怎麽從老孟口袋掏出這筆錢?”俞漢廣問。

“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楊烨道,“老孟年前就開始縮預算,你也不是不知道。12月過會的那個《窺夢》,一個蒼蠅腿兒,結果到現在,幾張大額報銷單還壓在他那裏。”

俞漢廣癟嘴沉思——《窺夢》是個小型VR密室推理游戲,由他最看不上的孫晗負責,項目難度比《孤膽裂冰》小上許多。

“這次我打算當《滄海靈境》的項目經理。我們畢其功于一役,讓老孟把費用全部撥過來。既然是搞大事,肯定要做萬全準備,把公司能人都攬進組。《滄海靈境》的市場運營工作是重頭戲,因為目标用戶群體比公司現有用戶群盤子更大、成分也更複雜,做起來比以往任何産品更有挑戰性——”

他頓了頓,道:“業務群除了你,沒人能頂住。”

這話快把俞漢廣吹到天上了,他眼皮直跳,腳下險些被石子絆到。

除了被楊烨親自下場的消息驚到以外,他還在擔心自己的游戲。

任何事物都逃不過客觀發展規律,《孤膽裂冰》的表現再耀眼,高開低走已是板上釘釘。

春節假期,他除了吃飯睡覺見親友盯數據,就是在籌劃新一年的發展。

繼續把《孤膽裂冰》茍住?可以,但難。

繼續當項目經理做新産品?可以,但特別難。

繼續躺平接其他項目的需求?可以,簡單得很。

但他不願意。

他無數次地玩過自己做的攀冰游戲,也從中悟出了些道理。

似乎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一個階段——看到一座冰山,就很想知道攀過去會怎樣。

竭盡全力到了頂峰,也許就是一馬平川,皆大歡喜;也許還是無限冰原,悔不當初。

然而後悔不代表願意。

走過才有資格一笑而已,走過便不會再甘心放棄。

這個階段,在樂觀者的眼裏是“熱血”,在悲觀者的眼裏是“中二”。

楊烨仿佛看穿了俞漢廣在熱血和中二間的糾結,繼續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産品群人不少,但能人不多。你進項目組就直接上來,我們倆搭檔。”

“手上的牌該扔就扔,剩一對王帶一個三,打不下去的。”他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這一行早該洗牌了。”

回到辦公室,俞漢廣雖然盯着屏幕,指尖卻在桌上輕輕地敲了起來。

一敲就是三天。

周曉盛幾人從旁路過,都忍不住懷疑師父被哪位搖滾樂手奪了舍,上趕着轉行去給地下樂團打黑工。

轉行是不可能轉行的,但眼前的數據是看不進去了。

楊烨給出的邀請太誘人。俞漢廣工作了近六年,早已不是毛頭小子,懂得“選擇比努力更重要”不是張口就來。如果說理智背後還有什麽殘存的感情,那便是——他該如何向辛苦了大半年的【先肝為敬】項目組開這個口。

尤其是該如何向衛波開口。

項目經理中途退出,愛夢不是沒有先例。但一般都是由于項目經理生病、辭職等突發原因引起;退出之前,項目經理也需要找好下一任接班者,才算有個交代。

俞漢廣身體倍棒吃嘛嘛香,還剛拿了年度優秀項目,此時突然甩手不幹,別說衛波了,就是孟艾,為了顧及公司影響,也很難點頭。

此時,他又莫名羨慕起楊烨彎彎繞的說話技巧來。

“這是粒粒給你的。”俞漢廣只顧着在腦中演連環小劇場,冷不防被衛波吓了一大跳。

看着衛波帶來的超大份炸雞外賣,他這才反應過來,打開手機裏的幾百條推送,搜出了衛粒的消息,連忙在對話框裏比了個心。

“那家炸雞店那麽遠,怎麽送來的?”俞漢廣問。

“無人機。”

“你沒回複,粒粒就發了信息給我。”衛波突然道,“漢廣,謝謝。”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不過俞漢廣聽懂了,沖他眨眼,又招呼同事們來吃炸雞:“客氣什麽,我說過要幫一把的。”

“這家店鋪我也常去,他們開始趕時髦了啊,”劉蕾蕾扶着眼鏡,順着盒子上的字念過去,“也學一些網紅店,印着個‘最佳賞味期限’。”

柳楊把炸雞塞了滿嘴,想都沒想便道:“那是,要趁熱吃,涼了就油不拉幾的。”

他說者無心,但俞漢廣心中有意,反而聽出了些別的意思。

他偏頭去看衛波的表情,沒想到衛波正望過來,二人目光尴尬地在空氣中相撞。

如果氮氣和氧氣分子有顏色和聲音的話,現下應該已經爆裂成了一朵朵煙花。

俞漢廣對着“賞味期限”四個字琢磨了幾秒,最終還是朝衛波使了個眼色,往他倆常待的小會議室走去。

他沒有用任何套路,而是直截了當地把楊烨邀請自己做新項目的消息告訴了衛波。反正在來時,他就已經設想了衛波的各種反應,并一一做出了相應的模拟演練。

想來衛波聽到被“背叛”的消息,總會難過一些。

怎料衛波端着一副冷淡表情。

甚至有些輕松。

衛波這一松,俞漢廣的心就緊了起來。

這三天他不斷自我暗示,甚至扯着“理智”的大旗擋在心間;因為他知道,如果眼前這人挽留的話,他大概率會回頭,繼續把《孤膽裂冰》做下去。

“你走之前……是不是要找好新的項目經理?”衛波就問了這一個問題。

“實在不好意思。我會去問問有沒有同事願意接手。如果沒有,我去找池斓從外面招一個人過來,反正我們組有headcount。總之這事你放心,不會影響到項目進展和你的工作。”

俞漢廣小聲道完歉,突然對這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愧疚感莫名其妙。

俞漢廣看了看屏幕,已是晚上九點,全公司只剩他頭頂的燈還亮着。

年後前兩周屬于打工人珍貴的摸魚時間,一切尚未走上正軌,偌大的宜州城仍帶着幾分的懶意。

除了處理《孤膽裂冰》的運營分析工作以外,他便時不時地在網上浏覽着《滄海靈境》的新聞。

——他對漫畫、版權一頭霧水,如果真的要加入新項目組,準備功課總得做足。

一不小心,這魚就摸過了頭。

“老俞,害妹走?擱這兒幹哈呢?”

洪亮的北方腔傳進他耳中。

秦昊天。

俞漢廣疑惑道:“你不是六點就下班嗎?怎麽也沒走。”

“我是下班了啊,不過沒規定下班之後不讓在公司打游戲吧!”秦昊天沖他搖了搖頭顯,“《孤膽裂冰》,來不來?”

秦昊天是個游戲癡,在玩上從不挑食;但凡休息時間,就喜歡到處抓人battle。

俞漢廣腳下用力一蹬,連人帶轉椅滑到秦昊天旁:“搞起。”

俞漢廣特意請教了專業攀冰教練,給《孤膽裂冰》做了版本優化,新增的雙人挑戰模式反響很不錯。

他帶好頭顯,調出雙人模式,準備把這兩天堆在心口的兩難統統釋放掉。

豈料開局就是天崩——他和秦昊天遇到一塊岩石,上面覆着的冰層倒是薄薄一層,可岩石長得看不到頭,同時和冰面形成了近乎垂直的角度。

俞漢廣只選了把彎曲程度一般的輕冰鎬,在岩板上鑿不動也釘不住,人挂在岩石上修了幾分鐘的仙,連人帶包蕩了三四回,終于墜到岩底。

“還是老衲的彎鎬靠譜,嗷嗷好使。”秦昊天道。

“彎鎬又重又占背包,很少有玩家盲選,你怎麽就看上它了?”俞漢廣問。

“直覺。”秦昊天即将登頂,半張臉被頭顯遮住了,只能聽出興奮的語氣,“直覺是最高級的算法。”

俞漢廣第一次聽這麽新鮮又不着調的言論:“你一個搞技術的,不靠理性,不靠邏輯,靠直覺?”

秦昊天摘下頭顯,沖俞漢廣嘿嘿一笑:“誰說搞技術的就一定要靠理性?我要是理性,就該把博士讀完,完了呢,留校當個青椒,工作穩定嘛!來創業公司賣命,饑一頓飽一頓的,你說我圖個啥?”

“圖自己一介博士年紀大?圖自己天天加班不洗澡?”

他很想得開,言語間有着求仁得仁的坦然。

俞漢廣被逗笑了,又問:“你都讀到博士了,主動退學的話,就沒糾結過?”

秦昊天道:“有啥好糾結的?老孟找我喝了頓大酒,我也沒跟他撕吧,就答應了。我跟你說,糾結是喝酒還是不喝酒、創業還是不創業,最後的選擇都是別喝酒、別創業。”

“因為如果你篤定了,就不會糾結,只會有一種直覺。”

他加重了語氣:“百分之百,有直覺。”

俞漢廣若有所思:“唔……大概就是你說的高級算法。”

聽到“算法”二字,秦昊天滔滔不絕:“邏輯像程序,直覺像算法。程序要用規定的設計語言來寫,就像咱們生活裏的條條框框;算法嘛,比較随意,沒有固定的語言。”

俞漢廣暈了。

見他這幅模樣,秦昊天又道:“老俞,我比你大幾歲,經歷過的事兒也比你多。平時喝什麽酒、玩什麽游戲都好講;越是來到關鍵的岔路口,我越感覺,選擇這玩意兒,不靠邏輯,靠直覺。”

“這世界變化快,純靠邏輯,不好使。”

“要怎麽形容呢——”秦昊天撓撓頭,眼神突然亮了。

“小事從腦,大事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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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R一詞,最初是被錢學森先生翻譯成“靈境”的。1990年,錢學森在寫給時任國家863計劃智能計算機專家組組長汪成為的一封信裏,将VR形容成“靈境”。

為錢先生打c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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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俞和小衛分道揚镳的時刻來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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