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萬丈紅塵(12)
恒越還是回了無塵閣。
不過一夜,處事玲珑的北海三殿下好似回來了,三餐雖然還是要人伺候,卻不忘摸出些貴重的小玩意打點奴仆,就是問上一句,“長陵現下在何處?”奴仆們也都略帶猶疑的如實禀告了。
“長陵是修得心境如水,可你們又不是他,何必為難自己照着他的活法過?”恒越笑笑,“喏,今日我讓人送些美酒來,你們藏着自己喝就好,可別讓你們主子知道。”
說着,就大步出去了。
婉畫仙子将她自己的寶物引路蝶相贈,蝶翼幽香,跟着它便能一路暢行無阻。恒越也知道這寶物的貴重,收雖收了,卻從北海裏尋了三四樣稀世奇珍當做回禮。這天下,唯有真心欠不得。
自他在無塵閣住下,長陵就經常一個人呆在僻靜的竹林裏,一呆就是一整天。之前他看不見,偌大一個竹林依着八卦方位擺起來,走進去就出不來,現在有了引路蝶,他才勉強終于找到了長陵所在。
那個一襲白衣的上仙就在他跟前入定,他眼盲,只能拿手摸一摸,摸出長陵的姿态神色,再安靜地候在原地。說是安靜,倒也不那麽安靜,信手幻化了一式古琴橫在膝上,撫過琴弦時,發出的音律凝重古樸,襯得這竹林越發幽寂。
恒越突然想起那年夏日,長陵在酒肆裏抓了一只偷香油的鼠精,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虧得你修煉百年成精了,居然還惦記着偷香油,真不愧是只耗子。”
鼠精被踩了尾巴,手裏還抱着香油瓶不肯放,“要不是為了偷香油能不讓人發現,我才不會這麽努力修煉呢!我是老鼠啊!老鼠天生就該吃香油!有什麽可奇怪的!”
那會,他是怎麽說來着?
是了,他說,“你來人世一遭,一天是為了香油,一百年還是為了香油,那你活一天和活一百年有什麽區別?不是枉費了一番修行?”
小鼠精說,“怎麽沒區別?活一天是快活一天,活一百年是快活一百年!只要有香油,日日活得都快活,快活即便沒區別,那也是快活!”
當夜,他就忍不住去長陵,“你活着,是為了什麽?”
長陵想也不想就答,“沒有。”
他不信,“沒有?一只小小的鼠精也知道這輩子只圖了香油,你怎麽會沒有呢?”
長陵說,“不止我,天上人間,就是一世也不知道自己圖些什麽的大有人在,連一只老鼠也比不得。那你呢?既然你不信我沒有,你自然是有的吧?”
他當時也是答不出的。
也不是答不出,而是不知如何答,相守一世這樣的話由他來說,半個字也不能讓人信服,甚或他自己都是不肯信的。
撫琴的五指突然停了下來,眼是盲的,只有黑暗一片,卻莫名覺得此刻長陵已然睜開了雙目正與他對視。他開口問,“如果那一天喜宴之上,你輸給了我,我要你嫁,你當真嫁嗎?”
長陵知他看不見,還是下意識點了頭,“會。”
恒越笑了,“嫁了可就是一生一世的,你也願意?”
長陵神色莫辨的看着眼前這個人,半晌才說,“何來一生一世。”
若他們不是仙神,十年恩愛,十年相守,再十年耳鬓厮磨,堪堪就圓滿了百年好合,還能同度奈何,說不準來世再聚——只可惜,這一瞬百年的光景,往前走,都是遺憾。
因着沒有終點,怎麽走都難免半途交錯。
恒越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乍然竟有些懵。
酒肆裏纏綿個三五年不過而已。今日是日夜相對,來日還是日夜相對,在小小的一個城鎮裏與凡人們你來我往的相交,快活是自然,悠閑也是自然。如此十年,如此二十年,如此二百年,鬥轉星移,人世全非,而他們始終不老不死,再何談樂趣?無塵閣也好,北海龍宮也罷,就是由得他恩愛情深,五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今日是日夜相對,百年還是日夜相對——怎樣的情愛缱绻,才能抵得過這茫茫浮生。
“那你情願違心嫁我,又是為的什麽?”
“為了度你。”
“那卦象……”
“生死卦。”
長陵說完,還是垂了眸細細道來,“我起先以為,有始有終是一件很完滿的事。你喜歡我,那我便跟你在一起,予取予求,不必你付出什麽,不必你惦念什麽——當你的欲望被滿足,所謂的喜歡自然就逐漸消退。當你我的感情只留殘渣,從此陌路,那你就不會為我所累。其實說來不過因為我是你的劫數,所以我想幫你安然度過這一劫,卻還是難免讓你失了一雙眼……”
恒越當然懂了,那會長陵為他蔔的一卦早已示下結局如此,是以長陵才會跟他去人間,由着他經營酒肆,縱容着與他魚水之歡,都不過是為了滿心仁慈——凡事有因。
可長陵是真的不懂情,不是溫柔相待便是情,不是夜夜纏綿就是情,他越是如此,恒越心裏反而看得更清楚。不由得死死深陷,生怕抓不住抓不牢,不能安眠,心念成結。
命中無七情?
恒越聽着長陵素來雨打青石一樣的溫潤聲音,不由得思量起來,無喜無悲,無情無愛,究竟是上天賜予的垂簾,還是無法掙脫的禁锢。其實,不論那顆骰子擲出的是大是小,都無所謂。他拿着一顆真心來賭,就沒想過會贏。
這一場剜心刺骨,就當償還了往昔風流情債也無不可。
事到如今,他認了。
認了這此生唯一摯愛終不悔對他有半點情意,認了這一世交付真心如墜深淵終不會有一句回應,認了這千百年裏尋尋覓覓,索性終有這麽一個人,得他在情愛兩個字上,輸得徹徹底底!
想着,他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酣暢淋漓,再撫上琴弦時,已是凜冽琴音聽得人心裏發顫。就是長陵,眼裏也變了神色,悲涼難掩——恒越這琴音裏,滿心滿腔,全是絕望。
就像他那一雙已經瞎了的眼,全是黑暗,盡是黑暗,只有黑暗,暗的沒一點光。
他雖是全然無法體會恒越此刻的心境,只是隐隐的,總有一股悶得讓人發慌的情緒堵在心口,甚至無法再繼續直面恒越。好似他成為了一個手握屠刀的罪人,将恒越刺得鮮血淋漓。
那個萬丈紅塵,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竟比修羅地獄,更使得人受盡苦痛折磨,不死不休?
仿佛是從呼吸聲從察覺長陵的嘆息,恒越伸出手去拉長陵的衣袖,輕聲說了一句——
“長陵。”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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