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心念執惘(2)

盡管是猶豫再三,紅裳還是往人間去了。臨行時只說既是等了百年,找了百年,總要去見一面,說兩句話,這才不枉費了她九千年的修行。

這一世他名為聞頃,生來是北海裏的一尾魚,因緣際會沾了仙靈,便成了妖——這還是止水告訴她的。

自九千年修為不在,從前呼風喚雨的本事也就沒了,論術法,比百年成精的小妖興許還差點。從前心比天高的紅裳公主,現下頭一回換上了青白素衣,只裹着單薄的襖子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裏。想是生怕自己看起來不可憐,等一眼能望見那個簡陋的屋舍,她索性把鞋也踢了,赤着足踏在冰雪上往那走。

喊門的時候低聲細語些,等他們問起,就說自己是來山裏投奔親戚的,可大雪封了路,實在走不過去。低着眉問一句,可否借宿三五日,等天晴雪化就好——這一套說辭是來時就念了一路的,說的時候心裏還是七上八下,打定主意要是他們不肯,便立刻就走。

可他的妻子實在是個好人,未加懷疑就領她進屋,急匆匆拿了好幾件幹淨暖和的衣裳讓她換上,說話時,已打發着聞傾去為她煮一鍋姜湯驅寒。紅裳忍不住瞥了兩眼,是個蚌精,彎彎的柳葉眉,淺紅的唇色。又往銅鏡裏瞅了一眼,自己的臉凍得泛紅,長發讓寒風吹得打結,狼狽的一下就讓她比了下去。

“你就在這安心住下吧,我叫阿離,我丈夫叫聞傾。我們在這山裏住了好些年了,我看這雪少說都還有十來天才晴,你不必着急。”

正說着,聞傾掀了厚厚的簾子進來,手裏拿了兩碗姜湯,“來,先把姜湯喝了,別凍着。”

一面将一碗姜湯送到她手上,一面還不忘将另一碗呈到阿離面前去。阿離推了推,只說她不愛喝這個,他就低了聲百般的哄着,等她終于捧了熱碗,他才笑盈盈的将自己的雙手貼上去,緊緊捂着她的手,說“好暖和。”

阿離使了個眼色,“還有外人在呢。”

紅裳忙低了頭不看了,大口大口把混着淚的姜湯喝的幹幹淨淨,辣的險些嗆着。

“你看你,喝口水。”聞傾倒了杯熱茶送到她面前,隔着朦胧的水霧,她才敢正面的直視他第一眼。

五官依稀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眉眼倒是不同了,說不同,大概還是神态。從前他何有這般細致耐心的時候?眼裏藏不住的嚣張狠辣,有時候那股惡狠狠的勁,就是讓她看了都忍不住膽戰心驚。那會,他是真的沒将誰放在眼裏過,小小的一河之蛟也敢對東海龍宮的公主言語輕薄,惹得她化作龍形與他戰了兩天兩夜。可不過是一只河蛟,竟也能與她勢均力敵不說,更迫的她隐隐處于下風。

有時候提起來,就是敖錦也忍不住說一句,妖類裏,能有他這般能耐的,數也數不出十個來。也是後來也才知道,他是有心将她留下,才将那一戰拖了兩天兩夜。

她落敗了,負氣便走,頭也不回的走,走時還能聽得見他在身後笑得張狂不已。等回了龍宮好些天,忍不住讓婢女去那附近的江河裏找人打聽他,婢女回禀,說他叫淵塵。

淵塵。

一筆一劃寫在心上,眼裏都是狡黠。

她偶爾回想,那一雙藏着邪佞的笑眼,她是真看不清楚不成?

可無端端的,就像着魔似得,夢裏都是他。站在滔天巨浪上的那個人,黑色的長袍衣袂翻飛,手裏的長槍泛着森冷的寒光,那樣的氣勢逼人,那樣的将天地都睥睨下去。生平頭一次,就是天帝禦前英武不凡的天将們也不能得她多看一眼的紅裳公主,竟對一只妖生出了欽慕的心思。

婢女在她跟前玩笑着說,公主這樣惦念,不如去跟龍王說,招了那個淵塵來我們東海做驸馬可好?

她還真的起了念,知道父王不會同意,就先拉着敖錦繞着彎把事情說了說,本是想讓哥哥去勸勸父王,誰知敖錦第一句就是不允——那個淵塵,可不是你想得這麽簡單,你千萬別動這心思,反正是不允。再者了,父王能準你嫁一個河蛟?

沒料想過一直順從着她的大哥首先就駁了她的意,悶悶不樂了好一段日子,憤恨不平地想:我就是喜歡她,憑什麽不給!不給,不給我也要跟他!

後來正趕上了王母的蟠桃宴。

王母待她素來是很好,可說是看着她長大的,自記事起,每次蟠桃盛宴,她都是坐在王母膝下的。這年本也還是如此,可也不知是誰提起了一句,紅裳公主該到嫁人的年紀了吧。她是沒興致的,王母卻起了意,讓人摘了一束桃花來送到她手裏,說:現下天兵天将,上仙貴胄都在列座,你喜歡誰就将桃花贈給誰,這樁親事,我來做主。

她當然是不肯,推了好一會,衆人還當她是臉皮薄,一個個喝着酒應和着,都是看戲的模樣。

正當是她左右為難的時候,也不知從何處起了一陣狂風,吹得她長發紛亂,她一驚,手裏的桃花頃刻沒了蹤影。

“如今公主的桃花在我手裏,王母說話可算話?”

她想是一生都記得那句話的音色腔調,和他把玩着那束桃花時懶散自得的神情。

當時她可是真的懵住了,蟠桃盛宴他也敢來?可心裏還是歡喜的,何止歡喜,眼裏都忍不住噙了淚。日思夜想的人就這樣站在她面前了,怎麽能不高興呢?

衆仙神見他是妖,都是一臉正色要将他拿下,誰料他倒不驚不懼,掠過身來一把将她扛起就走——衆仙雲集的蟠桃盛宴,他就這麽光明正大的在王母眼皮底下将她擄走。二郎神是當下就要追,敖錦見他這樣亂來,只得趕忙出來圓場,又向恒越打了眼色。兩個人在宴上周旋了好一會,王母才終于罷休,饒過了淵塵這一回。否則,也倒沒有他們後來自在快活的那段日子了。

淵塵。

紅裳神色複雜的站在門裏,看着那個在雪地裏劈柴的聞傾,始終說不出一個,足夠支撐着自己站在這裏的理由。

或許真的是過往的路走的太艱辛,走到今天她終于走不下去了,所以念着他想着他,了卻心願,安心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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