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我發現,我每逢一到危機關頭,第一個想到的人,總是你。

上次溺水,跳下來救我的是王瑞恩,但我腦子裏想的,全都是你。

這一次上臺,我因看見你而斷了歌唱,現場陷入混亂,在我什麽也看不見的時候,有一雙手拉住了我,我又以為——是你。

“你是……誰?”

我用揣緊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力度去握緊那個将我拉下臺的人的手,他的手握起來的感覺很舒服,像那些初生嬰兒的手一般滑膩——而這樣的手,不會是你的。對于你的手,我再熟悉不過。

你的手,沒有這樣的溫柔。你是霸道的,牽住了,就不會再給放開的力度,甚至會大力得讓人感覺到入骨的疼痛。而這個人的手,牽住我的手的力度很小很虛浮,随時都可以由你抽開。

但,盡管如此,我卻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地問出口——明明心裏已經知道了答案,我到底還在期盼着什麽?

“我不是童靖陽。”握着我的手的那個人說話,我聽出來了,是黎華的聲音。

我一怔,不僅是因為是他将我拉出了混亂的局面,更因為他剛才回的那一句話。

——你又怎麽知道我以為你是童靖陽?

黎華,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我家的,我和童靖陽的,怎麽好像你什麽事都知道?

現場的燈光重新亮起,媒體已經恢複了平靜,畢竟他們想要的材料已經拿到了手,那首臨時加進去的合唱,根本無關緊要。

我慌張地四處張望了一番,想找到剛才在臺上看到的那副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但卻如何也找不到,就像他的出現只是為了不動聲色地捅你一刀子,然後看着你流血倒地,就爽快了,就達成目的了,就可以即時消失了。

——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童靖陽。

我站穩了腳跟,只是找到王瑞恩,朝他走過去。

每當我在失落過後,總想要依賴他。

我讨厭這樣的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去改變。

我沒有去看身後黎華,或者說是不敢看。

我很想問清楚他到底知道些什麽,他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

可每當這些疑問湧上心頭,總會想起王瑞恩生日的那天,他冷漠嘲諷地對我丢來一句“幼稚”。

我不幼稚。如今想起,我仍想這樣反駁他。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若绮,我剛才一直在找你。”王瑞恩看見了我,皺眉對我說,似乎有着極度的不悅。

“對不起啊王大哥,剛才我在臺上……”我窘迫着想要解釋,卻被王瑞恩打斷,“若绮,你應該對你自己說對不起。”

我呆呆地擡頭。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剛才你在臺上,為什麽要順了古芊菁的意思?”王瑞恩不悅地說。

“我……”

“你覺得我不夠能力保護你嗎?若绮,如今的喬亞,不再是我需要懼怕的對象了。”

“是我叫她這麽做的。”黎華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他走到我和王瑞恩的旁邊,靜靜地說着,“瑞恩,你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喬亞始終是喬亞,無論它現在的資産如何受創,但永遠無法改變他曾經是影業龍頭十多年的地位。就憑你一部電影和郝友乾的撤資,想要徹底擊毀它,就現在來說,還只是個妄談而已。”

王瑞恩深吸一口氣,将我拉到身後,擋在黎華面前,像是在保護我,不想我受任何傷害,“你有沒有想過若绮的感受?古芊菁橫行霸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區區一個新人,難道我們也要怕她?”

黎華用食指抵住下巴,皺眉,“你怎麽還不明白,喬亞和古芊菁是密不可分的,你動古芊菁,也就是在向喬亞宣戰。”

“我不知道你總是哪來的這麽多的顧慮。”王瑞恩嘆了口氣,像是說不過黎華的樣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礙于是公衆場合,所以沒有牽起我的手,他對我說:“過去找一下理查,剛才的介紹太匆忙了,我還有事情要宣布呢。”

我快速地瞄了一眼黎華,他冷着臉,顯然是不悅。

“方小姐,方才在臺上怎麽出了那樣的意外?”來到郝友乾面前,他仍是帶着親和的笑容,他說的話,倒也沒有帶着嘲笑我的意味,只是随口一問的感覺。

“那合唱環節是臨時加上去的,沒有排練,出了些纰漏也無可厚非。”黎華替我解釋道。

“哦?身為一個藝人臨急應變的能力還是挺重要的,不應該啊。”郝友乾朝自己的随從招了招手,繼而拿來一瓶酒——而那瓶酒上的标簽的英文,真是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Spirytus。

酒精濃度高達96%,對我而言喝一口必醉,喝一杯估計就會死翹翹的酒。

郝友乾倒出一杯,遞到我面前,“該罰酒。”

我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以郝友乾的身份地位,我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只不過這算什麽,富商強灌女星酒嗎?早聞郝友乾身旁女星無數,每逢出去應酬第二天必然少不了和女明星傳出緋聞,只不過,像自己這樣不足斤兩的新人,郝友乾灌酒一事,也只是自己的猜想罷了。

我端着那杯烈性極高的酒,就在我兩眼一閉抱着必死無疑的決心幹脆當水喝的時候,王瑞恩握住了我舉杯的手腕,黎華說了一句“等一下。”

郝友乾看了看王瑞恩,又看了看黎華,最後用那種令人發寒的笑意看着我。

“這酒就由我來喝吧,算我敬方小姐一杯,誠邀她擔綱我下一部電影的女主角。”王瑞恩微笑着拿過我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不給絲毫郝友乾說話的間隙。

我心情在“這酒是96度的啊”和“我成為女主角了?”之中不斷跳轉,不知道此時是該捂住嘴巴吃驚地喊一聲這酒的濃度,還是該抹一把眼淚熱淚盈眶地按照正常女星接到導演提攜的模樣表演一番。

——你要我做你電影的女主角?

王大哥,你是為了替我擋掉這杯酒才說的話,還是真心的?

“女主角”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就像遙不可及的夢。

我看着王瑞恩,他喝完那杯酒後臉色變得十分紅潤,他捂了捂自己的胃,估計被酒燒得難受——為此我很能體會。我朝他投去關慰的目光,他只是用帶着微醺的神情如沐春風般地朝我微笑,笑得春暖花開,柳葉拂動,秋天裏枯死的大樹也能重新伸出綠芽。

“瑞恩,我有事找你。”站在不遠處的席若雲走了過來,向我們禮貌地致歉,然後和王瑞恩走到一旁。

“我先走了。”郝友乾對黎華說,“希望以後,合作愉快。”

黎華笑着,他高雅的姿态仿佛不用動嘴,用眼睛就能說話。不過誰叫黎華有一雙非比尋常的眼眸。

郝友乾走後,黎華看了看席若雲和王瑞恩那邊,席若雲看起來神态嚴肅,而王瑞恩則是朦胧着醉眼,雙頰酡紅,估計是硬撐着理智去抵抗酒精——不過看他的樣子應該很快就會被放倒了。

回想起那天晚上我只喝了兩口結果醉得不省人事吐得五髒六腑都跟進過洗衣機一樣的感覺,真是……不堪回首。

“開心麽?”黎華看着我,突然問。

我怔了怔,看向他。

《明星志願》的首映式那天,王瑞恩臨時将我帶上首映會,結束後,席若雲也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

開心麽?

我仍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當時我曾懷疑過席若雲是妒忌,是怨恨。那麽這樣一個心理套在黎華身上,必然是不合适的。

黎華身為天王,他永遠站在我們需要仰望到脖子酸痛的角度,他妒忌我?開玩笑。

“你在背後那麽努力,不也是盼望着有一天能夠坐到電影女主角的位置麽?”黎華微眯眼睛,繼續說。

不知怎麽的,我總覺得,黎華這句話,帶刺。

我努力想從他的神情裏分辨出些什麽,但黎華是天王啊,他得過的演技獎無數,對于情緒的控制收放自如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又豈是我這種級別的人能夠看得出的?

和黎華對視了半分鐘,黎華突然移開了目光,指了指自助餐區,對我說:“先去吃點東西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後面。

來到自助餐區的時候,我發現了被一大堆盤子所掩埋攤在椅子裏快要撐死的關古威(……)。

“大姐~”關古威歡樂地朝我招手,還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你上輩子是不是被餓死的……”我無奈地說。

“嘿嘿不吃白不吃,你們都顧着招呼記者了,反正也沒什麽記者注意到我,我就一直在吃啊,不要暴殄天物嘛。”

我正想回話,現場的燈光二度暗下,我朝臺上望去,終于到了岳行空和王瑞恩這兩個人的交鋒。耳邊不斷地透過音箱回蕩着王瑞恩和岳行空的聲音,無非就還是互相吹捧,然後捂着良心解釋一下上次首映會究竟怎麽一回事,表示一下喬亞和彩虹這個兄弟公司良性競争毫無破裂的關系,最後為自己電影破有史以來的最高票房記錄感到萬分開心——和剛才自己和古芊菁在臺上做的,也沒什麽不同。

只是,自己看着臺上那樣精神勃發的王瑞恩,興許是因為他喝了酒的關系,他的五官看起來更加迷蒙,更加溫柔,他的笑容像溫暖的和煦,清朗的笑聲傳遞在會場裏,盡管聚光燈如何奪目,也遮不去他身上散發出的溫暖的氣息。

這個宛如阿波羅太陽神一般光明的存在。

他可以忍受自己在臺上與敵手相互吹捧,虛僞的相見,卻不願意看見我受半點委屈——就為了那樣一句看起來矯情得徹底的誓言——

……

若绮,我定會用我所有的力量去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傷害。

……

我知道你因為古芊菁的事受了很多委屈,我很抱歉沒有早一些遇到你……

可是在以後所有的日子裏,我一定不會再讓你遭遇同樣的事情,我發誓。

……

其實一直沒敢告訴王瑞恩,也一直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的最真想法。

自童靖陽以後,誓言于我而言,早已成了這世界最虛僞的話語。

所謂的海誓山盟,所謂的矢志不渝,也不過因為化學物質所産生的一時沖動,而最終能夠遵守到底的戀人,又有多少?最多的,還不是到了一半,以一句對不起便草草了事,否決了從前的甜言蜜語,撕碎了曾經的柔情對望。

可王瑞恩偏偏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不得不去信任他對我許下的諾言,不得不去信任他真的能給我帶來天涯海角我随你一世這樣的虛幻的美夢。

鼻子又開始發酸了。

這樣懦弱這樣連自己也讨厭的我,王瑞恩卻認真地履行了他的諾言。

他當初說的,是真的。

并不是和我猜測的那樣,我曾經以為,他和黎華的想法,是一樣的。希望我在臺上,和古芊菁共同演出一場戲。說到底,我并不是不夠信任王瑞恩,而是從未再相信過自己。

想擡手揉一揉酸澀的鼻子,卻恰好打中了身旁端着托盤走過的服務生,紅酒頓時灑了我一身,聽到那個服務生連忙道歉,其實是我撞到他的,自己也過意不去,于是幫他拾起地上的托盤,然後匆忙拎起包走去電梯間按了13層,想要回房間清理被弄髒的衣服。

狼狽的自己。

懦弱的自己。

甚至在危急時刻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你的自己。

王大哥,我覺得我配不起你,我怕你有一天會發現我這樣不堪的真面目,然後,粉碎了那些美好的誓言,随手将我丢在世界的一角。

我害怕失去了這樣讓我依賴的你,我覺得我會活不下去。

走進刷了門卡進入房間,轉角來到浴室的鏡子前,從包裏拿出紙巾随意擦了兩下,然後撐在洗手臺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華麗的衣裳,閃耀的珠光,真是無可置否的大牌裝扮。

可我想看到的是自己最真實的面目——

為什麽你偏偏是方若绮。

無論你穿着牛仔褲還是穿着禮服,你都還是方若绮。

你是那個穿着棉裙子在河邊故意引起王瑞恩注意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被古芊菁打壓得要死卻不肯放棄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心裏已經念叨了一萬遍說要把童靖陽忘掉卻如何也忘不掉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恨童靖陽恨得無法入眠卻還為了當初和他的一句賭氣話拼了命擠進演藝圈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有一點機會也不肯放棄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被王瑞恩從地獄裏拉上天堂的方若绮。

你是那個被王瑞恩抱在懷裏說要守護你要在一起的方若绮。

你是還那個選擇了和王瑞恩在一起,選擇了相信他,卻還總是想起童靖陽的方若绮。

眼淚從眼角滑落,砸在洗手池裏。

我是那個……連自己也讨厭的方若绮。

連自己也讨厭了自己,連自己也愛不了自己,又怎麽會,得到王瑞恩那樣真切的愛?

又怎麽配。又怎麽配?

鏡子裏上映出門外站着的一個人。

我揉了揉被眼淚模糊的眼睛,也顧不上儀态和被弄花的妝容,只是害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我慌張地想關上浴室的門,擋住自己現在淩亂不堪的面容,卻聽到門口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

“方若绮。”

握住門把的手僵住。

身體就像方才站在臺上時那般不可動彈。

不敢回頭看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只是站在原地,全身害怕得不停地發抖。

心裏繁亂成麻,無法思考,無法順暢地呼吸,心頭拼命地湧現三個字——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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