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似是故人來
一陣風過,燭火微晃,只一閃,那暗影又碎作一地月光。
徐故引一炷清香,對着秦娘的牌位喃喃:
“晨時依米酒,日落睡籬笆。若有憐春意,樽樽付落華……那時向往的日子,如今都過不得了。”
煙香袅袅,思緒似乎被拉得很遠。
那時他還是個年方弱冠的少年郎。小雨初霁的午後,窗間還氤氲着濕氣,秦娘捧着一盞新煮的茶,随口念了這幾句。
那句“樽樽付落華”,還是他信口續上的。
而後秦娘死于非命,屍骨不存。衣冠冢之上,他親手雕刻了此詩。
那些記憶鮮活似昨日,可目光一觸到牌位,不由得驚惶。
太久遠了……記憶在心底碾成了古舊的黃,不時又飄出發黴的氣息。
但今日,
有人将一切都翻了出來。
當梁宜貞在春鴻會上念出第一句時,徐故早已氣血上湧。驚愕、失措、五味雜陳。
她,怎會知曉?
秦娘去世時,那女孩子還未出生啊!
徐故雙手撐住香案,頭垂得很低,似要低到塵埃裏。
他雙肩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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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娘,是你回來了麽?”
再擡頭時,淚眼婆娑,猩紅似血。
他癡然望着牌位——愛妻徐秦氏之靈位,有愧夫徐故立。
“我不信鬼神。”徐故輕嘆,“但唯有你,我盼望着轉世輪回。”
又一陣風,窗戶微擺,發出輕微的敲打聲,飛入幾絲小雨。
朦胧月色,微微細雨,人間自有傷心客。
…………
昨夜下過雨,青石板路濕噠噠的。梁宜貞抱膝坐在西亭中,一張小口咬着絲帕發愣。
前頭就是西角樓了,來此許久,雖解決了幾樁命案,但晉陽侯府的秘密她仍然一無所知。
就要上京城,心頭沒着美落的,要說絲毫不怕,那也不是她梁宜貞了。
左右,她是個惜命的人。
淩波哥說,那些秘密世孫會告訴她。可一想起梁南渚對她的态度,傲慢又輕蔑的眼神,梁宜貞唰地一身雞皮疙瘩。
他對她沒有絲毫信任!
指望梁南渚開口,還不如自己查。
梁宜貞一把扯下口中絲帕,撸袖子起身。
“小姐要打人麽?”穗穗不知從何處探出頭。
不遠處的逢春聞聲一怔,板着一張臉,卻悄悄掃來餘光。
梁宜貞憋笑:
“不打人,做事。打人這種粗活有逢春嘛。”
逢春一張黑臉更黑成鍋底。
梁宜貞向穗穗耳語:
“咱們回去玩機關,前日做的好幾處要改。”
想起西角樓的五行機關鎖,複雜麻煩,這回應能更快打開。
穗穗拍手叫好,挽着梁宜貞蹦蹦跳跳下亭子。
“貞妹妹。”
忽一聲喚,梁南淮踏着木屐小跑而來。他提着袍子,木屐濺起細小水花。
“這會子倒想打人了。”梁宜貞嘟哝。
“讓逢春去!”穗穗湊上臉讨好一笑。
逢春一張木臉看過來,旋即緩緩轉開。
梁宜貞輕笑:
“殺雞焉用牛刀?”
她轉回身,抱臂打量梁南淮:
“你來做甚?”
梁南淮越發瘦了,似撐不起袍子。他先行個禮,又賠笑:
“先前貞妹妹對我發脾氣,我這心裏就一直懸着,吃不下睡不着的,終日惶惶。思來想去,實在沒什麽得罪妹妹之處,敢是有什麽誤會?”
梁宜貞偏頭含笑:
“終日惶惶……怕是做了虧心事吧?”
梁南淮一驚:
“貞妹妹這是哪裏話?你我自幼要好,也不知為何這些日子疏遠了,卻是聽了些風言風語麽?我待妹妹如何,想來你是清楚的。若真有事,妹妹只管拿出憑證來,我也好與你分辯分辯。”
真是人不要皮,天下無敵!
這一句兩句不僅将大姐與小弟拉溝裏去,還詐她有沒有證據!
梁南淮又道:
“我知道,大哥歸來你心情不好。他那人是兇了些,你有脾氣發一發也就是了,只別氣壞了身子,卻是二哥我心疼。”
什麽?
我呸!
臉呢?臉呢!
梁宜貞心下作嘔。可惜手裏沒東西,否則早一壺滾茶潑過去。
她深吸氣,近前一步,仰面笑道:
“光心疼可不行啊。”
梁南淮一怔,霎時背脊發麻。那個眼神似是天真,卻又…令人毛骨悚然。
“啊!這是何物?”
呼一聲尖叫,只見五六只機關甲蟲已慢慢趴入梁南淮的袍子、衣袖,噌地一口,利齒啃咬。
什麽鬼!
也不知蟲子上塗了什麽,竟奇癢難耐。
他初時還為了風度儀态強忍着。此時已雙腳亂蹦,四肢狂舞,蟲子沒趕掉,身子卻扭成奇怪的線條。
梁宜貞摟着穗穗哈哈大笑。
穗穗豎起大拇指,眼睛閃光:
“小姐好厲害!小姐的蟲子也好厲害!穗穗也想養呢。”
不遠處的逢春驀地瞪大眼,一張木板臉上竟然有了些憋笑的神情。
“有趣吧?”梁宜貞沖她眨眼。
逢春面頰一滞,又呆若木雞。
梁宜貞收回目光,對梁南淮咧嘴一笑:
“二哥,嘴上說的心疼算什麽?這才是真的疼人。”
說罷,她朝他肩頭狠狠一撞,負手而去,留下一身狼狽的男孩子。
“小懲大誡,好自為之。”
她含笑高喊。幾只機關甲蟲自袍中溜出,在她身後整齊跟了一串。
…………
轉過花蔭,穗穗興奮拍拍身上小姐同款的小挎包,機關甲蟲已收入囊中。
看來,她對新玩具很是滿意。
梁宜貞揪揪她的發髻,囑咐道:
“自己玩便是,但不許故意整人。玩壞了拿來我修理。”
穗穗噔噔點頭,滿臉鄭重:
“小姐放心,穗穗只對付壞人!”
梁宜貞笑着又揉揉她的發髻。
誰知腳步還沒邁開,她後頸一滞,雙腳騰空,冷不丁被人拎回原地。
“長本事了啊!”
傲慢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這聲音……
不會這麽倒黴吧……
梁宜貞心中一緊,不敢轉身,只試探着仰頭。每仰一分心就猛跳一下。
不提防,他眼神射下,正四目相對。
冷冽、傲氣、兇巴巴……卻…還想看…
腦子大喊開溜,腳底卻挪不動道。
掙紮間,忽後腰一倒,重心不穩。
他不動如山,眼看着她一寸一寸靠近。就差毫厘之時,他嘴角一勾,不疾不緩退開半步。
發絲拂過胸膛。
啪唧!
梁宜貞一屁股摔在青石板上。
眼前之人長身玉立,正揚着下巴垂着眼,傲慢中帶幾分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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