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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劍宗一城四宮,以天墉城為中心,阆風巅、玄圃堂、昆侖宮、承淵宮環繞在側。錦雲燭日,朱霞九光,元炁流布。而阆風巅在北,乃昆侖靈脈起始之地。元綏在昆侖聲望隆,可一旦不能繼續為昆侖牟利,這阆風巅遲早會讓出來,就連一方埋骨之地都不會有。
雖然呼吸間是濃郁清潤的靈氣,可丹蘅是一刻都不想在昆侖待了。
昔日昆侖劍宗四面戒嚴,出入都需劍令,每每過一關便要被弟子盤問,久而久之,丹蘅便懶得四處走動。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元綏身隕,各方修士都來吊唁,天墉城中會戒備森嚴,可是昆侖人手就那樣多,內裏緊了外邊就松了,這大好時刻,正好下山!
昆侖得知丹蘅下山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
将來自各方的客人送走,昆侖掌尊以及諸劍主、長老俱是坐在了白紗拂動的大堂中。千枝燈如樹,燭火在風中招搖,照得各位修道士的臉上明明暗暗。
屋外飛雪無聲,漸漸地将石階隐沒。
許久之後,才聽得一位長老開口:“仙盟百年一輪轉,如今我輩坐在仙盟之主位上九十八年了,再過兩載便是仙盟資源重新劃分之時,少了元綏在神魔戰場攬功,我等或許會被其他宗派趕上。”
大荒修仙世家、宗派無數,可其中唯有北境昆侖劍宗、南境蓬萊道宗、東境經緯儒宗以及西境須彌佛宗算得上天下一流。往常仙盟之主都是由四宗輪坐的。在昆侖劍宗之前,便是儒門執牛耳。四宗實力其實相差無幾,昆侖劍宗原本是想借着元綏壓過各派的,可惜元綏時運不濟,在神魔戰場中隕落。
“或許不只是宗派。”又一長老出聲,“大秦帝朝得了靈山十巫之助,在神魔戰場中功數也不小。”
一語出,滿堂靜。
修仙界以四宗為首,可凡俗間其實還有個人間皇朝。如今的大秦帝朝雖屈居于仙盟之下,唯仙盟馬首是瞻,然而在千載之前,帝朝也是風光過的。昔年始帝在白玉圭前發下誓願,要天下人人如龍,得神界青帝的賜福。他率大秦鐵騎橫掃六合、諸侯西來,在他氣運最隆時,便連仙盟也不敢撄其鋒芒,只能屈居帝朝之下。
只不過始帝只在位四十九年,其前半生征戰沙場一手創立大秦帝朝,而後半生則是暴虐殘酷、好大喜功,終未實現誓願,暴薨于巡游之途。仙盟借此機會一躍居于帝朝之上,再也沒給他們崛起的機會。要不是始帝一脈曾得青帝祝福,身懷天地谶命,仙盟早就葬送了這人間皇朝。
“靈山十巫與大秦帝朝走得近。”那長老沉聲道。
“罷了,就算是元綏不在,仙盟盟主之位我昆侖還是要争一争的。”昆侖掌尊神淨道君開口,他坐在了首位,寬大的袖袍拖曳在地。一旦坐上盟主之位,便可在百年間得各大宗派的供奉,那是一筆極其龐大的資源,足以将一個凡人推到飛升之境。只可惜,自神魔戰場出現後,大荒便無人再飛升上界了。
“元綏的道侶下山了,要去尋找她嗎?”靜默片刻後,有一人發問。
神淨道君垂着眼,淡漠道:“我昆侖自顧無暇,哪有心思去管她?她會自己回蓬萊的。”
下首的長老們沒有應聲,若丹蘅真要回蓬萊,早就與蓬萊一衆一起走了,哪會自己離山?可那又如何?元綏已經隕落了,她的道侶便與昆侖不相幹。
時值三月,山下無雪。
下了昆侖,便邁入了清州地界。
昆侖弟子會下山,可山下的人若非修道者,休想邁入昆侖。
丹蘅攏了攏披風,回望群山錯落,峰尖蓋雪,這短短數裏路宛如天塹,如仙宮寶闕,高不可攀。都道“乘空向昆侖,控鶴下蓬萊”,尋仙訪道者,趨之若鹜,可昆侖無義、蓬萊無情,不過爾爾!她輕笑了一聲,眉眼間藏着幾分譏諷。之後便頭也不回地踏入了清州城中,踏上了那一條貫穿整個主城區的朱雀長街。
清州有鱗次栉比的雕梁畫棟,仙樂缥缈,仿佛雲端,心生豔羨;也有瓦肆勾欄、泥盤小街,三教九流,吵嚷如鬧市,讓人望之皺眉。丹蘅停留片刻後,便像是一尾游魚融入了鬧市之中,直奔新開的醉生夢死樓。
于凡人而言,醉生夢死樓只是一處聽曲的去處,可對于修道士“醉生夢死樓”中另有乾坤。“神魔戰場”中都是瘴霧、污穢和陰暗。修士很早的時候就知道,長久留在神魔戰場會被那些邪瘴逼瘋,各大世家、宗派尋求解決之道。起先,他們通過白玉圭溝通神界,試圖得到上神的回應,可惜神界寂寂,在那段晦暗的時間中,有無數修士沒有戰死在神魔戰場,而是因污穢瘋狂,最終死于同道之手。直到經緯儒宗中,一位琴仙橫空出世,譜一支《鎮魂曲》替天地人間、替千千萬萬修道士安魂。
琴仙座下弟子七十二人,在學會了《鎮魂曲》之後,他們便奔赴大荒十二州傳道,建立醉生夢死樓,數百年間,大荒已有三百六十座醉生夢死樓,這清州城中恰是最後一座。
丹蘅回憶着自己少年時,她曾也想與蓬萊弟子一道前往神魔戰場鎮守,可惜被母親否決。她從未到過神魔戰場,自然就無需到醉生夢死樓聽曲。等嫁到了昆侖之後,更是足不出戶,至今不知醉生夢死樓是如何模樣。
正想着,丹蘅腳下一頓,擡眸望了眼題着“醉生夢死樓”五個字的淡金匾額,儒門弟子大多清潤內斂,可這五個字卻是鋒芒外露,凜然如劍意。
樓高三丈,飛檐碧瓦,雕梁畫棟,端是不凡。
跨過了門檻,入眼的便是一汪浮動着芙蕖、荷葉的水池,而池中則是一個被垂落的青紗帳幔掩住的蓮花臺,其中有一道綽約的身影正端坐着彈琴。水池兩側是一張張紅木小幾,坐滿了熏熏然醉酒的人。
丹蘅眉頭一皺,尚未繞到最右側的紅木樓梯處,便見一張灑金箋紙自半空飄落,她伸手一接,便瞧見了“十二花神箋”五個簪花小字。十二花神乃梅花、杏花、梨花……等十二群芳,分別對應了樓上的十二座雅閣。或許是純粹以金銀請“花神”過于俗氣,還要題詩一首。若是無才思,任你有千萬金,那也只能在喧鬧的大堂中坐。
丹蘅并不缺金銀之物,想也不想便請了一張最貴的“梅花箋”。灑金箋紙上薄光一閃,化作了一張半尺長、兩寸寬的梅花箋,正面是寥寥幾朵用淡墨勾勒的梅花,而反面則是題着一闕《霜天曉角》,末端印着一朱色小章,篆曰:鏡知。
這印章似是在何處見過,丹蘅撫了撫額,一時間想不起與之有關的事。
她并沒有在大堂中耽擱太久,而是捏着“梅花箋”緩步踏上了紅木階梯,入了一間懸挂着梅花牌的雅閣中。這兒的樓閣籠罩在陣法中,不論你從哪個方向推窗,都只能望見正堂,觑見那一方清靜的蓮花臺。
雅閣中陳設雅致,清而不寂,小幾上燃着香,好似幽冷的月下梅花。
丹蘅的視線在屋中轉了一圈,便徑直走向了軟榻斜卧,她捏着一柄白玉為骨的折扇,向着桌上一敲,便見窗戶洞開,将那堂中的景致收入了眼中。
琴音泠泠而響,宛如溪澗水流,清幽而醒神。
丹蘅沒有經歷過神魔戰場,體味不到那些幾欲發瘋之人的松快,她只是微微阖着眼,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了榻上,似是在應和那繞梁不絕的琴聲。
正沉醉間,輕輕的叩門聲傳來。丹蘅說了一聲“進”,便見一群托着白玉瓷盤的妙齡婢女魚貫而入,将酒壺、珍馐、瓜果一一置于小幾上。丹蘅本不欲人伺候,可轉念一想自己花了金銀,便持着折扇點了一人留下,一邊享受着美人捏肩,一邊漫不經心地詢問道:“樓下奏琴之人是誰?”
婢女溫聲道:“是鏡知姑娘。”
見丹蘅沒接腔,她又微微一笑,介紹道:“太古正音有十六部,對應樓中的十六位琴師,今日是鏡知姑娘的‘澹’字場。”
丹蘅似是想到了什麽,忽又問道:“鏡知是她俗家名?”
婢女搖頭:“不是。”至于叫什麽,她也不知道。
丹蘅沒聽到婢女說出名字,心中便一片了然。聽着如松之風、竹之雨、波之濤般的琴音,她坐直了身姿,朝着蓮花臺上望去。風中搖擺的帳幔其實只能遮蔽凡人的視線,修道士能夠輕而易舉地望穿。
綽約婀娜的身影在視野中逐漸地清晰了起來,那位名為鏡知的琴師穿着一身繡着墨色梅花的長裙,寬大的衣袖拖曳在地,仿佛一捧素雪。冰肌玉骨,墨發如綢,神姿高徹。
只是那股熟悉之感,越發明顯了。
丹蘅下意識去看她的眼睛,然而只瞧見一條素白的緞帶從雙眼繞過,既遮蔽了琴師自己的視線,又隔絕了旁人的窺視。丹蘅站起身,朝着窗畔走了幾步,雙手壓在了窗臺上,她眉頭一皺道:“盲琴師?”
婢女答:“不是。”
“那——”丹蘅退了回來,自己斟了一杯酒,嘗了一口道,“還真是愛好獨特。”
沒等婢女應聲,她又曼聲道:“‘梅花箋’上題着‘鏡知’二字,是能請她來嗎?”
“琴師大多不見外客,若想見琴師,當以詩相邀。”
婢女偷偷地觑了眼丹蘅。
醉生夢死樓中想要見琴師的人不計其數,有傲慢的富家公子,也有故作謙遜的“君子”,明明是無關色/欲的地方,他們仍舊是懷着那下等的、露骨的心思想要一親芳澤。
可眼前的客人她是平靜淡然的,不為色相而來。
樓裏琴師各有各的風姿,可要論起好顏色來,便算是鏡知姑娘也不及她。
看久了,婢女的思緒也不由得飛遠。
她心想道,一身青衣在旁人身上多少顯得有些寡淡,但是在客人的身上,掩不住那不可方物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豔色。
這樣的人應當着緋衣華服才是。
清泠的琴聲仿佛水珠打落在了荷葉上,生了幾分“坐撥琴弦聽雨聲”的意境。
丹蘅沒在意婢女的窺視,她只是抿唇一笑道:“詩邀嗎?儒門一行人,還真是會附庸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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